第59章 放棄
第五十九章 放棄
喬橫林被哄睡着以後,季鶴用打濕的毛巾在他的眼角和臉頰輕輕擦拭,這真是一張被虧待的臉蛋,喬橫林太愛哭了,它常常泡在蜇人的眼淚裏。
季鶴在床邊坐了幾分鐘,輕手輕腳地拿了櫃子抽屜裏的鑰匙,從櫃臺下的保險櫃裏取了幾本厚厚的舊書,封面保存完好,內頁有鉛筆勾畫批注的痕跡。
季君年輕時走南闖北,在舊書攤裏搜刮了不少稀罕貨,幾乎所有的工資都交代在這上面了。
他藏書的癖好反倒成了一筆存款,這些年經濟困窘,忍痛出手不少,究竟只剩這些,但沒有辦法,季鶴猶豫半天,還是把他貼到舊書論壇上,等賣家聯系。
店裏只開了一盞小燈,櫃臺上的光源蔓延到幾架書櫃上時已經變得極淡了,書本不像平時那樣擺得緊湊整齊,木板隔斷裏有很多落灰的空缺。
這段時間店裏都沒有進貨,營業時間也很短,再加上書店生意一直都不太好,就更不能把外面打工的季君叫回家照顧喬橫林了。
季鶴又帶喬橫林上了幾天學,那五本藏書雖然使用痕跡明顯,但沒什麽破損,版本在市面上幾乎找不到,還好能賣得上價。
他先拿錢去還給邱明,邱明卻不要,讓他留着過幾個月給喬橫林複查,又問季鶴要了份書店的詳細地址。
喬橫林知道這件事後如坐針氈,聽到卧室外面的腳步聲會突然從床上撐起身子,控制不住地渾身發抖。
季鶴以為喬橫林是害怕揍過他的邱明,但一個周過去,邱明自始至終都沒有來探訪過,喬橫林在等待中消磨了恐懼和緊張,深夜躲在被窩裏用手背擦掉失望的眼淚,然後無所謂地跟季鶴講。
“他不會來,我早就知道,我也不想他來。”
後來喬橫林開始問季鶴要課本和筆記,趁季鶴晚上有空還會問他幾道數學題,以前訓練拉下的課程太多,許多基礎概念的定義他都沒聽說過,現在的學習進度對他來說俨然十分吃力。
季鶴問喬橫林為什麽突然主動開始學習了,喬橫林沉默了很久,腦袋放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地征求季鶴的意見。
“傷好以後,我不想跑步了。可以嗎?”
季鶴沒有立刻回答,他知道喬橫林很聽話,就是因為很聽話,讓季鶴不敢輕易地說些什麽,他已經不像從前那樣自大到很快确定怎麽幫喬橫林選一條對的路,因為他逐漸發現,不論哪條,都好像很苦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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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橫林縮緊手指,眼睛蓄了一層薄薄的水光,他有些看不清本子上的筆鋒明晰的字體,只是拼命忍着,不想把季鶴的東西弄濕弄髒。
“好吧。”
季鶴輕聲答應,怕喬橫林聽不清,又重複了一遍,他說話的時候目光和語氣都很柔和,聽不出無奈的感覺,好像是什麽都好、怎樣都好、他能夠為喬橫林的放棄兜底。
喬橫林用手捧住斷斷續續的淚水,小幅度地搖頭,哽咽着說對不起。
“別這樣,”季鶴輕聲說,不知道是讓喬橫林不要哭還是不要道歉,可能兩個意思都有,他的思緒總是在喬橫林的眼淚面前變得含糊,“睡吧,睡吧。”
三周以後,喬橫林的傷腳已經可以勉強落地,但腳踝受限,腳面幾乎沒辦法左右側偏,即便瘸着走路,也只能用另一條腿拖着傷腳走直線。
那時候手頭太緊了,季鶴甚至拿不出錢給喬橫林買一對複健專用的拐杖,醫用護具拆了以後換穿戴輕松些的護踝,後來一沓醫用綁帶拆了又綁,綁了又拆。
因為喬橫林坐公交被人擠到腳,幹脆請邱明幫忙,以備賽為由替他請了長假,不舍得把他一個人丢在店裏,季鶴也三天兩頭的請假,打掃、進貨、盤算、整理貨架,很快又把小書店運營起來。
所幸離寒假不遠,季鶴跟喬橫林錯過了月考跟期中考,到期末那天,他特意帶喬橫林到學校參加。
喬橫林已經能夠慢吞吞地走路了,只是久行或用力撐地時會有鈍鈍的痛感,右腳腳踝仍然腫脹得厲害,鼓着軟軟的大包,沒辦法像正常腳踝那樣骨骼分明。
長期噴藥的踝骨着了藥劑的顏色,外面散着一圈兒黑紫的淤青,水洗也不掉,瞧着駭人得緊。
季鶴不放心喬橫林一個人,每場考試結束,都會繞幾棟教學樓從這個考場跑到另一個考場,季鶴扶喬橫林去上廁所,再對照考號把他帶回正确的座位。
喬橫林腳沒受傷時跑個來回都夠嗆趕得上,季鶴自然會遲到,大概遲個五六分鐘,多數監考老師都只是提醒一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他抓緊時間。
喬橫林讓季鶴不要再過來了,季鶴每回都答應,承諾下場考試就不來了,可是依舊會氣喘籲籲地趕過來。
喬橫林能在季鶴出現的第一秒就看到他,因為他口是心非,做完會的題目就趴在桌角盯着教室門口。
後來他才知道季鶴在第二天上午的物理考試碰上教導主任巡考,抓他當了典型。
季鶴捧着試卷在考場門口罰站,實驗班教物理的劉老頭路過,抽走他的卷子,舉高對準太陽照了照,每一處漏光的指甲劃痕都是答案的正确選項。
老頭笑了笑,把随身攜帶的黑筆塞給季鶴。
季鶴搖搖頭,并沒有接受,坦白道:“我遲到了,這門考試的成績已經取消了。”
“你遲到了多久?”
“四分半。”
老頭把那杆被退回的筆重新遞到季鶴手裏,“我從三樓下去,巡完二號樓的六層就會折回來,那時候差不多離考試結束還有八九分鐘,遲到的時間扣雙倍不過分,如果你能把這張試卷剩下的大題寫完,答題卡我替你塗。”
季鶴思忖片刻,握住了虛虛放在虎口的黑筆,翻到試卷的背面,開始動筆。
他的行為表示他願意接受提議,老頭轉了轉腰,沒有再出聲打擾他,擡腳準備走人,只是剛剛轉身,聽到身後的學生急切地叫了一聲老師。
季鶴把試卷反面攤平,每個大題下面都有一個連筆的數字,像是草草了事的應付,老頭卻仔細看了一番,直腰的瞬間感到神清氣爽。
“你是哪個班的?”
季鶴再次搖頭:“普通班。我需要拿到獎學金,所以請老師幫忙。”
“你知道實驗班另有單科第一的獎金吧?”老頭笑眯眯地問他。
“我知道,”季鶴說,“但我不能住校。”
季鶴知道他的行為和言語都不夠讨喜,本身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但他看見劉老師轉身進了他的考場,出來時拎了一張空白的答題卡。
“寫好你的名字和學號,答題卡我拿走,試卷你留着,要是想要過程分就補完放我辦公室。”
期末考試的成績下發,物理老頭沒有失約,季鶴每一科目都有成績,他的成績在普通班一騎絕塵,年級能排到前五十,剛好能拿到平行班最高一等的獎學金。
物理老頭的辦公桌上只放了一支幹淨的黑筆,還有筆跡勁道有力的道謝紙條。
校裏的規矩是連續三次考到年級前五十名以內就能調到實驗班,班主任鼓勵季鶴好好努力,下次争取往上多考幾個名次,季鶴認真聽訓,垂下眼皮說好。
跟季鶴的随意不同,喬橫林在學習上顯得窘迫局促,他的成績單很吓人,文科科目裏的政治和歷史還行,理科的每一門科目平均成績不超過三十分。
“起碼你現在就知道高二分科選什麽了。”
季鶴給喬橫林分析試卷時用筆杆敲他眉毛缺掉的口子,嘆氣地說了這句聽起來像調侃又像安慰的話。
假期開始以後,季鶴身上的壓力沒那麽重了,他把營業時間調久了些,偶爾也接待一些約在這裏跟別人交流藏書的散客。
這歸功于他在舊書論壇上出書,有很多人在他的帖子下留言,正好他的店是公共場合又僻靜幹淨,所以很多自由交換舊書的客人也會約在這裏。
冬天季鶴總會煮茶,廉價的茶葉經他的手總會變得很香,不知道是哪位客人提起他可以賣熱茶,季鶴試了一下,竟真的有很多年紀大的顧客買賬,一來一回,也留下來不少老主顧。
店裏又放了幾個蒲團和小茶幾,他們願意在這裏安靜下棋也好,看書也好,季鶴都不趕人。
喬橫林的腳傷正常走路時已經看不出來了,但季鶴仍然不許他久站久動,連走幾步路端茶的活都不許他幹。
煮茶的水是很燙的,有時候要茶的人多了,季鶴泡得急,就會燙到手,他的手是彈古琴的手,多金貴的十根手指,喬橫林就偷偷替他泡。
不過那些老家夥嘴巴叼,一口就能喝出來滋味不對,就會故意在喬橫林面前說季鶴最近手藝下降。
喬橫林怎麽會容許別人說季鶴壞話,總是第一個跳出來承認茶是他泡的。季鶴則會站在櫃臺裏面輕笑,故意說他泡的茶只能續三回,喝喬橫林泡的茶可以無限續。
“三回也值了。”
那群人起哄道,喬橫林便漲紅了臉,背地裏罵人家瞎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