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紅痕

紅痕

辛睿接到那通電話的時候,是在張主任的辦公室。

周舟将她帶去辦公室的路上說,是她家人打來的電話,因為不知道她現在的電話號碼,所以打來了學校詢問。

當時,辛睿的第一反應是——詐騙電話吧?

她哪裏來的家人啊。

辛睿接起電話的時候,張主任和周舟的目光都有些奇怪,她沒有多想,直接說:“我是辛睿。請問您是哪位?有事找我?”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小睿,是我啊,姑姑,還記得嗎?你小的時候,我給你買過一件藍色的紗裙,你可喜歡了。”

聽到“姑姑”這兩個字時,辛睿的大腦一片空白。

過了會兒,她開始動用理智。

姑姑是爸爸的姐妹,也就是爺爺奶奶的女兒。

大腦中有關家人的那部分記憶像被風幹的遠古化石,她不得不鑿開一層層包裹着它的層岩,才能回想起那些人、那些事。

她試着回想爸爸,再回想爺爺、奶奶,然後,終于記起了這位所謂的姑姑。

由于辛睿長久沒有說話,電話那頭的姑姑不确定地問:“喂……小睿,你還在嗎?”

辛睿沒有回答她現在的問題和剛才的問題,而是說:“有什麽事情找我嗎?”

姑姑說:“是你的姥太……她快不行了。這些天躺在病床上,一直在在喊你和你爸的名字。我在想……你能不能來北京一趟?路費我們出,我想讓姥太,最後走得安心點。”

姥太,在東江的方言裏,指爺爺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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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睿聽見這兩個字時,腦海中飛閃過說不清的畫面與知覺。

粗糙蒼老的手掌,顫抖着偷偷塞給她的糖,午睡時枕靠的瘦弱肩膀……

這是有關家人的糟糕記憶中,少有的幸福的部分。

辛睿緩緩開口:“我還有……多少時間?”

挂了電話後,張主任過來拍了拍辛睿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辛睿同學啊,如果你家裏有什麽困難的話,随時跟我們老師說,能幫的我們一定會幫的。”

于是辛睿問:“你們能借我一些錢嗎?”

周舟當即應下:“你要多少?”

張主任卻淡淡看了她一眼。周舟的手已經在掏錢包了,卻被他的目光一吓,僵住了動作。

“辛睿同學啊,作為個人,我和周老師當然很願意借錢給你。”

張主任頓了頓,話鋒一轉,“但我們畢竟是師生,扯上錢的事,對我們以後的相處會産生很多影響。你看這樣行不行,我現在就幫你去申請學校的補助金,只要領導蓋了章,我立刻把錢提前打給你。”

辛睿平靜地看着他的眼睛,搖了搖頭,“我等不了了。”

·

今天的晚自習是周舟值班。她中途将辛睿叫了出來,告訴她早上不該那麽和張主任說話,他現在很生氣。

然後,周舟四周看了看,确定沒人後,從錢包裏取出了一疊紅色的鈔票。

“這錢是我私人借給你的,你看看夠不夠。”她不放心地又提醒了一句,“不要讓張主任和其他人知道這件事,他是個老古板,不走程序的事情是不會允許的。”

辛睿盯着她手裏的錢,但沒有接,“如果張主任知道你借錢給我,你會很不好做吧?”

周舟滿不在乎道:“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

辛睿突然繃直了身子,“張主任好。”

“主任你聽我解釋這錢其實是……”周舟慌亂地轉過身,背後是空蕩蕩的樓梯走道,什麽人也沒有。

她後知後覺地轉回身,辛睿推開她拿着錢的手,禮貌地笑了笑,然後搖了搖頭。

“周老師,很謝謝你,但還是算了吧。”

晚自習結束後,辛睿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趟姨媽的馄饨店。

她想和姨媽借錢。

姨媽照顧她這麽多年,她欠對方的錢債、人情債,都不是一兩天能還得清的,反正是要搭上一輩子的,也無所謂再加上一丁半點。

但她還是得撒個謊,說自己是去廣州參加比賽,而不是去北京,尋找抛棄了母親的那戶人家。

去馄饨店的路上,辛睿打好了腹稿,想好了姨媽可能會問的各種問題。

但在距離馄饨店只隔着一條街的地方,卻看見馄饨店外圍着一群人,聽見了姨媽聲嘶力竭的叫喊:

“我告訴你孫波!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要麽現在就打死我,要麽你就給我滾得遠遠的!我就是死都不會給你一分錢!”

辛睿精神一顫,立刻小跑到對街,撥開人群擠進去。

馄饨店內已是一片狼藉,桌椅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滿地都是碎裂的碗和被踩爛的馄饨。

姨媽倒在地上,頭發淩亂,一個男人指着她,操着當地土話,破口大罵:“臭婆娘,你別以為我不敢!那是我媽留給我的錢,你憑什麽不給我!”

姨媽坐在地上,呸了一口,“你媽?你還知道你有媽啊?你在賭桌上把家裏全都敗光的時候你想過你上有老下有小嗎!那套房子要是沒有轉到我的名下,我們全家早就去睡大街了!”

男人惱羞成怒,操起手邊的椅子,狂燥地喊道:“我再說最後一遍!把錢給我!我……我去!”

他手裏的椅子剛剛舉到半空,辛睿及時沖了過去,抓起桌上一碗只剩湯的面碗,精準地潑在了他的臉上。

湯裏被顧客倒了足量的醋和辣油,濺入男人的眼睛,痛得他大叫一聲,不自覺松開了手裏的椅子,卻正砸在自己的腳趾頭上,又發出一聲嚎叫。

辛睿拉着地上的姨媽站了起來,将她一把推進了後廚。

“死丫頭!又是你!”

男人用衣服擦幹了赤紅的雙眼,咬牙切齒地大罵:“有娘生沒娘養的賤貨,我今天就讓你們母女一家團聚!”

他從桌上抓起一個玻璃瓶可樂,啪地在桌沿上敲碎,鋒利的玻璃直指辛睿。

辛睿沒有退縮。她無所畏懼地直視他的目光,像荒野上的一匹孤狼。

餘光瞥見桌上的一把鋼制的叉子。她在心裏最好了最壞的打算。

大不了……

“幹什麽呢!”

男人剛朝她邁出一步,身後傳來一聲大喝,穿着制服的兩名民警走進了店鋪,一眼看見男人手裏的利器,立刻警告道:“你想幹什麽!把東西放下!”

二十分鐘後,民警将男人教訓了一頓,目送他走遠後,又叮囑了姨媽幾句方才離開。

圍觀的群衆也散去,店裏只剩下辛睿和姨媽兩個人,以及滿地狼藉。

姨媽坐在凳子上,擦了擦臉上淚,說:“小睿啊,時候不早了,你也趕緊回家吧。店裏我慢慢收拾就行。”

姨媽和前夫之間的糾葛由來已久,辛睿知道自己一個小輩也沒資格說太多,于是點了點頭。

她扶起倒在地上的凳子,準備離開時,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碎裂的碗。

她蹲下去撿起碎片,姨媽又開口道:

“對了,小睿啊。這些事都是我們自己家的私事,你以後不要把警察喊過來。如如她爸要是真的進去留了案底,對如如以後的發展也是有影響的。”

辛睿下意識說:“我沒有……”

話說到一半,卻停住了。

沒有意義。

警察是誰喊來的,這并不重要;是誰救了她,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姨媽看來,她只是個徹徹底底的外人,對這些事情,不要聽不要看,更不要參與。

指腹劃過碎瓷片,留下一條紅色的傷痕。

辛睿将碎碗扔進垃圾桶,然後說:“我知道了,姨媽。”

·

初秋已知,夜風瑟瑟,天邊的月牙鋒利而黯淡,昏黃的路燈支撐起整片城市的夜色。

辛睿緩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又一次經過路燈時,某人的影子被路燈拉得極長,落在了她的視線中。

她停下腳步,雙手插兜,頭也不回地說:“出來吧。”

四周寂靜,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她一動不動地站着,又靜靜等了幾秒,腳步聲終于響起。

沈知年走到她身邊,單肩背着黑書包,一身寬松校服仍不掩四肢的修長。即使穿着和所有人一樣的衣服,卻還是能好看得毫不費力。

他清了清嗓子,表情驚訝,一副湊巧路過的模樣,“辛睿同學,好巧。”

辛睿側身看向他,問:“你什麽時候跟過來的?”

沈知年擡頭看月亮,糾結了幾秒,最後還是說了實話:“好吧……放學的時候就想找你的,結果看見你匆匆忙忙地跑到了別的地方。我怕出什麽事,就跟了過去。”

“所以,你又都看見了?”辛睿的語氣近乎無奈。

為什麽偏偏是這樣的時候?

為什麽偏偏又讓他瞧見了呢?

沈知年微輕輕點頭。

她想了想,反應過來:“所以,是你把警察喊過來的?”

“正好看見有民警在附近巡察,就把他們喊了過來,畢竟店裏那個樣子……正常人,都會害怕吧。”

他說着,低頭看向了辛睿的手,“果然,只有你不是正常人。”

沈知年從包裏翻出一盒創可貼,塞進了她的另一只手裏。

“給你,記得別沾水。”他還想再說什麽,深吸一口氣,卻緊抿雙唇,什麽也沒再說。

沈知年轉過身,擡手做了個“拜拜”的手勢。

“……等一下。”

剛走出去三步,辛睿忽地從背後叫住了他。

沈知年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他聽見身後人說:“你以後……可以直接來找我。”

前三個字,拖着長調說得極慢,最後七個字卻說得飛快,像是生怕他聽清了似的。

沈知年閉上眼,手捏成拳,極力隐忍自己想要跳起來的沖動。

他矜持地、緩緩地從喉嚨裏擠出一個音節:“嗯。”

又等了會兒,估摸着辛睿快等急了的時候,才又道:“其實我平常也很忙,不會經常找你,但如果有空的話,放學一起走走也不是不行,畢竟我們……”

他轉過身,路燈下的人影已不知所蹤,只有風卷着落葉從他的面前涼涼掃過。

嗯?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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