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檸檬
檸檬
辛睿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
醒來之前,她聽見耳邊響起鋼琴聲,像潺潺的山間流水,沖刷了列車裏的喧嘩騷動。
睜開眼,她發現自己枕在小桌板上,咫尺之間就是沈知年的睡顏。他似乎難得有這樣安靜的時候,總是張牙舞爪的五官終于顯露出了本來的面貌。雙目緊閉,濃密的睫毛如羽翼般落下,鼻頭圓而鈍,沖淡了面部線條的鋒利。
這樣看起來,沈知年其實顯得很乖,像毛發蓬松微卷的金毛狗,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
辛睿胡思亂想間,沈知年睜開了雙眼。熟悉的圓眼睛明亮而濕潤,從他黑色的瞳孔裏,她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她就這樣直勾勾地看着沈知年,眼睛一眨不眨,也不知究竟盯了多久,他的臉突然像刷漆似的,從脖子紅到了耳朵。
列車在這時廣播:“前方到站,北京站……”
沈知年騰地一下站起來,逃也似的沖了出去,“快到站了,我去上個洗手間!”
辛睿直起身,一陣風從她面前掃過,披在她身上的衣服順勢滑落,她撿起來,發現是沈知年的黑色牛仔外套。
她将外套折好放在旁邊的位置上,又想起剛才沈知年通紅的臉。
他剛剛是害羞了?為什麽?
辛睿搖了搖頭。
應該只是車廂太悶了吧。
很快,列車到站,人群一擁而下。
夜色濃稠,迎着北京初秋微涼的朔風,辛睿發絲飛揚,認真地看着黑暗中的每一抹燈火,深呼吸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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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就是北京了。她想。
·
走出火車站已是十點多,沈知年領着辛睿去地鐵站,告訴她如何買票、進站和換乘,并幸運地趕上了末班車。
辛睿手裏握着一個小本子,上面是沈見歲寫給她的北京出行攻略,另有一行地址,是她今夜的暫居地址。
沈知年用手機搜索這個地址的位置,導航應用顯示出它的具體位置和前往的路線。
看着看着,沈知年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他問:“這個地址是誰給你的?”
辛睿說:“你家小妹給的,說是幫我訂的民宿,經濟實惠。有什麽問題嗎?”
“也不算是什麽問題,只不過……這好像是我家的房子。”
辛睿:“嗯?”
沈知年:“嗯。”
辛睿:“……”
地鐵可以停一下嗎?她現在想把這個人踹下去。
沈知年解釋:“別這樣看着我。我們家也不是每個城市都有一套房子。我媽年輕的時候在北京工作過一段時間,就住在這個地方,後來賺了錢才把這個地方買了下來,每次到北京出差就會住在這裏。”
辛睿一副“我和你們有錢人無話可說”的表情。
沈知年擡手比了個“5”,“你就把它當普通民宿,我一晚上收你50塊,經濟實惠吧?小妹說的也沒有錯。”
在北京,50一晚還能住得舒舒服服,辛睿沒法拒絕。
地鐵到站,出了地鐵口只需再走兩百米,就到了公寓所在的小區。
沈知年輸入密碼開門,客廳亮了燈,辛睿才看清,這是一間上下兩層的LOFT公寓,裝潢布置是米色系,在暖光燈的照射下更顯得溫暖。公寓安排了保潔定期打掃,室內整潔幹淨,不像長期沒人居住的樣子。
沈知年卸下沉重的背包,四腳朝天躺在沙發上,說:“樓下有洗手間和廚房,樓上有兩間卧室,帶獨衛的那間給你住,我住你對面那間。”
辛睿上樓看了眼,卧室內床鋪被褥都準備得好好的,甚至連洗漱用品也都備上了,看日期都是新買的,像是知道她要來而提前準備的一樣。
她放下包,把帶來的衣服和日用品擺好,很快又下了樓,看着依然攤在沙發上的沈知年,說:“50太少了,收我100一晚吧。我良心過不去。”
沈知年被她逗樂了:“行,都行。”
正樂呵着,手機收到一條新短信。
女王大人:【到北京了嗎?房子我讓阿姨提前收拾了下,缺啥自己去買。】
沈知年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誰把消息透露給了女王大人??
女王大人:【雖然我相信你的人品,但還是要囑咐一句,同學之間相處要有分寸,懂?】
女王大人:【對了,客廳有監控。】
沈知年的頭發都立起來了。
特地提一句監控是什麽意思???
他難道是什麽衣冠禽獸嗎!!!
辛睿眼見着他的表情從平靜變為震驚再變得驚悚,怪道:“怎麽了?”
沈知年嘴角抽搐,“沒、沒什麽,被女王大人警告了而已。”
辛睿點點頭,“那我先回房間了,明天得早點出門。”
沈知年抹了把臉,說:“房間門可以反鎖的,你放心,我沒有鑰匙。”
辛睿問:“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他邪魅一笑,指了指自己。
辛睿抓起茶幾上的遙控器砸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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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的第一夜,辛睿睡得并不安穩。
她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醒來卻什麽也不記得,只是身後出了一身冷汗。
剛過六點,北京的天還沒亮,她已睡意全無,起來換衣服洗漱,走出房間,正看見剛睡醒的沈知年。
他穿着黑白色的小狗睡衣,腳上是毛絨拖鞋,卷發亂成了雞窩,揉着惺忪的眼睛朝她打了個招呼。
辛睿驚訝:“你起得這麽早?”
“壓根沒睡着,我認床。”沈知年說着打了個哈欠。
他去樓下的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靈魂才算蘇醒,探出頭來,問她:“你今天是要去海澱嗎?”
辛睿點頭,“應該是在那邊。我自己坐地鐵……”
“我跟你一起去。”沈知年截過話頭,“我在網上搜了一下,那邊有不少好吃的。”
她知道他不是為了去吃東西才出門的,她知道他這樣說,只是為了讓她心裏好受一點。
辛睿點點頭,沒有拒絕。
上了地鐵後辛睿就知道,沒有拒絕沈知年同行,是個無比正确的選擇。
她低估了北京地鐵早高峰的盛況。
明明剛到七點,地鐵裏已經坐滿了人。剛開始,他們二人還能找到個稍微空曠點的地方站着,随着地鐵的行駛,乘客只上不下,人越聚越多。
辛睿在人群擁擠時不小心松開了扶手,就再也沒了重新抓上的機會,在車廂的劇烈搖晃中根本無法站穩,時不時地往沈知年的身上倒去。
沈知年今天換了一身紅色格子外套,戴着黑色漁夫帽蓋住亂糟糟的卷毛。他個頭高,直接抓住了高處的扶手欄杆,雙腳站得極穩。
每一次随着人潮的湧動靠近他時,辛睿都能聞到他衣服上檸檬消毒水的香味,清爽而酸甜,還有一些薄荷的涼意,讓她總是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又一站停靠,看似滿員的車廂,擠一擠又可以塞進幾個人。辛睿身材瘦削,一個大塊頭企圖擠進她和沈知年的中間,沈知年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人撈了回來,低頭對她說:“抓緊我。”
辛睿攥住他的衣袖,下巴緊靠着他的肩頭。
檸檬的香氣萦繞在鼻尖,直到地鐵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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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着姑姑的說法,姥太去年确診癌症晚期,不想再受治療的苦楚,幹脆放棄了治療,子女們将她從醫院接回了家照顧。
姥太子女衆多,現在住在大兒子家。根據姑姑給的地址,辛睿來到一片年代已久的小區,年近四十歲的姑姑就在樓下等着她。
沈知年将她送到樓下後,見有人接她,便主動提出離開:“我去小區對面的早餐店嘗嘗豆汁,你好了來找我。”
他走遠後,姑姑看着他的背影,別有深意地辛睿問:“怎麽是男同學送你過來的?”
辛睿明白她是什麽意思,裝作沒有聽見。
進了家門,客廳裏坐了一屋子的人,大多是中老年人。他們原本正叽叽喳喳地聊些什麽,一見到辛睿,個個都同時噤了聲,齊刷刷地看着她,從頭到腳地打量她,像是看見了外星人。
辛睿略過他們,徑直去了卧室。
卧室內彌漫着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像是屋子長久不通風的黴味,又像是人之将死,從皮肉裏散發出的氣息。
姥太躺在床上,剛剛入秋的天氣,卻已蓋着兩條厚厚的棉被。她閉着雙眼,不知是睡着了還是沒有力氣睜開,皺紋和下垂的皮膚呈現出同樣的弧線,緊握着人的生命也不斷地下沉。
床兩邊坐着一堆老夫婦,辛睿憑借模糊的記憶辨認出他們是她的爺爺奶奶,他們看着她,雙唇緊抿,一言不發。辛睿草草掃了他們一眼,從他們的穿着和外貌識別出,他們的日子過得還不錯。
和她們母女相比而言。
姑姑在床邊輕聲喚醒姥太:“姥太,姥太,快看看是誰來了?是小睿啊,你的重孫女,你不是惦記她好久了嗎?”
姥太緩緩睜開眼,渾濁的雙眼從狹窄的縫隙裏透出黯淡的光,她看向辛睿,聲音沙啞:“小……睿……”
她吃力地擡起手,辛睿走過去,握緊她的手,說:“姥太,我來看你了。”
“小睿……小睿……”
姥太看着她,像是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口,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她的名字,眼角流下兩行淚來。
她每喚一聲,辛睿就回應一遍:“我在呢,我在。”
姥太看向衣櫃,緩慢地說:“把……櫃子裏……盒子……拿來……”
姑姑順着她的目光打開衣櫃,邊翻找邊問:“姥太,你要什麽?這個?還是這個?”
最後,她翻出了一個木質的方盒,盒子行雕刻着昙花祥雲,似是有了些年頭的老古董。
姥太說:“小睿……拿着……”
辛睿剛要伸手去接,一直沉默着坐在一邊的奶奶突然站了起來,厲聲阻攔道:“不行!不能給這個掃把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