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燃燒
燃燒
沈知年長得很好看。
他有一雙濕漉漉的小狗的眼睛,純粹而清澈,認真地看着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将眼睛睜得滾圓,分毫不差地緊盯着你。你望着他的眼睛,就好像能看到他的全部。
這一點,從辛睿第一次見到他開始就意識到,并且不得不承認。
她原先并不覺得長得好看算什麽了不起的事情,畢竟這世上只靠臉就可以吃上飯的行業,往往伴随着許多隐藏的代價。好看的皮囊,遠不如一個健康的身體更值錢。
而沈知年的好看,是不可以用值不值錢的标準來衡量的,那是比值錢更加重要的東西。
可辛睿無法形容,這種更重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日暮是白日最後的燃燒,火一樣的星球被水面一點點吞沒,沈知年的臉也被這火光燒得發紅發燙。
“喂……別這麽直勾勾地看着我啊……”
他撇過頭避開辛睿的視線,骨節分明的手遮住自己的臉頰,卻藏不住同樣燒紅的耳朵。
辛睿一時分辨不清,他臉上的紅色是否只是被夕陽染就。
她的目光不聽勸地挂在沈知年的身上,幸好天色漸暗,昏暗的光線下,他的局促與羞澀才沒有暴露得那樣明顯。
“天快黑了,趕緊上岸吧,晚上還要去吃涮羊肉呢!”
沈知年清了清喉嚨,用力劃船逃離。
·
第二天,沈知年帶辛睿去參觀了清華和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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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校園的觀賞性不如景區,生活氣息更加濃郁,對于他們這樣的高中生而言,比起參觀,倒更像是某種意義上的朝聖。
北京的日落來得極早,将兩所名校都大體逛了一圈後,天邊已暮色正濃。
走出校園大門,沈知年和辛睿緩緩在大學城的路上走着。
沈知年問道:“像你這樣的好學生,不出意外的話,以後不是上清華就是北大了吧?你覺得哪個更好?”
辛睿說:“給錢多的那個。”
沈知年:“?”
辛睿說:“中考的時候考萬川,是因為離家近、開銷少,後來,我聽說去年全市高考第三名的學生,拿了申大10萬的獎學金,還減免了全部學費。在那之後,我才開始認真學習的,算不上是什麽好學生。”
沈知年感嘆:“認真學了就能考年級第一,你可太傷我們學渣的心了。”
“那只是因為相比其他事情,學習是最不需成本卻能收獲暴利的買賣。”
他們走到十字路口,紅燈亮起,停下腳步。
十一假期來臨,路上不少學生都提着行李箱,往地鐵站的方向走。辛睿的目光在他們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
沈知年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說:“可能現在的你覺得10萬是個天文數字,但十年後、二十年後,也許這些錢對你來說就沒那麽重要了。”
辛睿點點頭,“所以呢?”
“沒什麽,只是覺得,以後你做決定的時候,可以多想一想,多個維度,多個參考。”
綠燈亮起,趕車的大學生們從他們身旁擦肩而過。脫下了高中生的校服,尚未換上工作的制服,介于少年與成人之間。
辛睿和沈知年混在人群中,與他們似乎也沒有什麽太大的不同。
辛睿注視着這些陌生人,似乎從他們的身上看到了未來某個瞬間的自己。
她不自覺地說:“大人都說,只要考上大學就好了,考上大學就能化妝染發,就能談戀愛,就能不用早讀和晚自習。好像只要過了高考,人生就會完全不一樣了。可為什麽我總覺得,他們是在騙我們呢?”
“誰知道呢。”沈知年聳了聳肩,“大人也會自己騙自己——只要找到工作就好了,只要結了婚就好了,只要有孩子就好——只要死了就都好啦。”
辛睿側頭看他,“話說,你不是參加過高考嗎?”
沈知年說得風輕雲淡:“那不是沒考上嘛。”
“聽說你本來是能出國的?為什麽要回來複讀?”
“你問得好直接哦,複讀這種事,不應該婉轉并鋪墊一下再問嗎?”
“不回答算了。”
“沒說不回答。只是……”
沈知年剛要開頭,話語噎在喉嚨裏,忽然不說話了。
他直直地看着馬路對面的某個地方,眼中的光亮在一瞬間跳閘,湧入濃烈的黑暗。
辛睿疑惑地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遠處的紅燈變成了綠燈,密集的人群向他們走來,最後四散而開。
他看見了什麽?
沈知年突然扣住了她的手腕,伏在她耳邊低聲說:“別看,跟我走。”
他牽着她快步掉頭,一百米後拐進一片居民區,在交錯縱橫的巷子裏不停地拐彎繞行。
辛睿起初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直到遠離了鬧市區,在安靜的環境中,她聽見一道腳步聲始終跟在他們身後,步伐極快,來勢洶洶。
天色越來越暗,巷子裏的燈光暗淡朦胧,辛睿走得快要出汗時,沈知年終于停下了腳步。
他拉着辛睿躲進一條灰暗的小巷,貼着一戶人家的門前,藏進了門扉的凹陷處。
夜色籠罩周身,沈知年捂住辛睿的嘴,示意她不要出聲。
腳步聲越來越近,在近在咫尺之時沒有停下腳步,徑直略過了他們,繼續向前奔走。然後越來越遠,直至沒了聲響。
甩掉了緊跟着他們的人後,辛睿懸着的心終于放了下來,緊繃的神經舒緩,她這才回過神,發現自己此刻和沈知年面對面而站,她的肩膀緊貼在他的胸前。
沈知年的胸膛劇烈起伏,靜谧的空氣裏,辛睿能聽見他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咚咚地響着。
她擡起頭,撞入一片夜海般的瞳孔。
沈知年愣愣地與她對視,手仍捂着她的嘴,保持着噤聲的動作。
黑暗中,觸覺和聽覺被無限放大,他敏銳地感受到自己的掌心緊貼在她的唇上,冰冷而柔軟。
心跳如鼓,越來越快,越來越劇烈……
“不好意思……”
沈知年一把松開辛睿,下意識想要後退,卻忘了自己已無路可逃,後腦勺猛地磕在牆上,他痛得皺緊了眉頭,忍住沒有出聲。
“你沒事吧?”辛睿與他拉開距離,抿了抿唇,又問,“剛剛發生什麽了?”
沈知年咳了咳,“沒事,就是遇到了一個……不想看見的人。”
“你很害怕他?”
沈知年自言自語般說道:“是害怕嗎?好像不是,是愧疚吧……不對,說是憤怒更準确……”
良久後,他只好無奈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了。”
·
第二天清晨,沈知年很早就醒了。
他上網查了查,葬禮一般在人死之後的第三天舉行。
算算日子的話,就是今天了。
他本想發短信問辛睿今天想去哪裏玩,短信還沒編輯出去,辛睿的消息已經發了過來:
【我有點累,今天不想出去了,不用管我。】
于是,除了吃飯時間,辛睿幾乎一整天都窩在卧室裏睡覺。
沈知年好幾次趴在門上,偷聽卧室裏的動靜,生怕她一不小心睡死過去。
到了晚上,天全黑了之後,辛睿終于走出了房門。
她的黑眼圈很重,明明睡了一整天,倒像是好幾天沒有睡過好覺的模樣。
她換上了一身黑衣黑褲,頭發整齊地梳好,紮成馬尾。剪了一張白紙裁剪成袖套的形狀,別在胳膊上。
她走出來的時候,手裏還握着一本極厚的相冊。
沈知年正想問她要不要吃東西,辛睿卻先開了口:
“哪裏有能燒火的地方?”
公寓的樓頂天臺是給人曬被子的地方,夜裏衣服都被收走,只剩下孤零零的曬衣繩。
沈知年找來了一個廢棄的油漆桶,将紙簽點燃後扔進去,火舌立刻攀爬而上,将鐵桶內染成一片血紅。
辛睿打開相冊,從第一頁開始,将照片依次抽了出來。
“這是陳家留給我的唯一東西。”她平靜地說,“哦,忘了說,我爸姓陳。”
天臺風大,火焰燒得極猛,沈知年挪步到風口,阻止火勢的沸騰。
辛睿說:“聽我媽說,當初她和我爸結婚,陳家除了我姥太,沒有一個人同意。我媽是小地方出身,沒錢也沒學歷,他們看不上。但我爸還是不顧所有人反對,來到東江和我媽結了婚。”
她說着,将母親和父親的結婚照取出,扔進了火光中。
“我出生之後,是姥太千裏迢迢從北京趕過去,幫我媽坐月子,照顧我。小的時候,關于長輩的記憶,除了身體不好的外公外婆,就只有她一個了。她常說我長得和她年輕的時候很像,都有一雙杏仁眼。
“她來了東江之後一直不能習慣這邊的氣候,身體越來越差,只能回了北京。走之前,帶着我們全家去拍了張全家福,又把家裏的其他照片整合起來,有了這本相冊。”
辛睿抽出那張全家福,照片上的父母青春永駐,母親抱着睡着的嬰兒,她站在姥太的身前,握着一根棒棒糖,沖着鏡頭笑得極甜。
“媽媽走之前說,讓我把這本相冊燒給她,後來又反悔了。她說這本相冊裏都是她美好的記憶,讓我留着,以後遇到了什麽好事,也拍張照,放在裏面。但是快7年了,我一張照片也沒有拍。”
她将整本相冊扔進了火裏。
封皮太厚,将火舌壓了下去,但很快,灰色的煙竄了出來,相冊的邊緣開始發黑燒焦,沒多會兒,火焰沿着四周将相冊全部包圍,一點一點,将它吞沒。
“而現在,我不再需要它了。”
“是時候物歸原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