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灼傷

灼傷

住院部外有一片小花園,一眼望去銀杏金黃,滿園秋色。不少病人披着毛衣在園子裏散步,清風拂面,靜谧安詳。

沈知年坐在長椅上,垂着腦袋,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大金毛。

“這次确實是你不對。”

即便他看起來可憐巴巴的,鐵面無私的辛青天大人還是嚴肅指出了他的錯誤,“對一個剛醒來的病人大呼小叫,不應該。”

“我錯了。”

犯人沈知年很老實地點了點頭,雖然因為埋着頭,導致他看起來只是晃了晃身子,“我有時候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的哥哥。”

他雙手抱着腦袋,聲音埋在衣料後,聽起來悶悶的。

“我明明很清楚,自己有多讨厭大人說教時的語氣和說辭,可是一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就變成了自己讨厭的大人的模樣,那些話我甚至沒有細想,就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了。”

“原來從小孩變成讨厭的大人,只需要一瞬間。”

“我明明……不想變成這樣。”

一陣涼風吹過,銀杏葉如金色的雨一樣紛揚飄灑,坐在樹下的他們淋上一層秋意。

辛睿輕柔地撿起落在沈知年頭頂的銀杏葉,握在手裏,翻過來覆過去地瞧。

沈知年說:“抱歉……不知道為什麽,但總是讓你看見我這麽糟糕的一面。這種當哥哥的煩惱,沒有兄弟姐妹的人恐怕也很難理解吧。”

辛睿握着銀杏葉,卻說:“我能理解。”

“你……?”沈知年遲疑地擡起了頭,困惑了很久後,一雙眼睛突然點亮,似乎是從迷霧中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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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可思議地說:“你不是家裏唯一的孩子?”

辛睿點了點頭。然後松開手,任由銀杏葉掉落在地。

她沒有再往下說,沈知年最終也沒有追問。

他猜想,僅僅是承認這件事本身,對她而言已是極不容易。

隔閡在他們二人間的一層薄紙被緩緩撕開,沈知年像一個憨傻又執着的愚公,持之以恒,終于将眼前的高山鑿出了一個小洞,從洞裏依稀透出明亮的光來。

沈知年本能地想要抓住這束光,卻又怕自己的橫沖直撞會吓得那束光熄滅。

他看着滿地枯葉,抿了抿唇,良久後開口:“其實之前,我對你說了謊。”

辛睿終于再次看向了他。

“之前我跟你說過,我和小妹小時候的關系很好,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才漸漸變成這樣。其實我騙了你。”

“我一直很清楚,小妹讨厭我的原因是什麽。”

他決定先鑿開堆積在自己心間的那片巨岩,以赤誠去換取那片光源。

·

沈見歲住的是單人病房,辛睿和沈知年回到病房的時候,病房的門并未關嚴,沈爸爸不知去向,待在房間裏的是一個上了歲數的老爺子。

這老爺子和普通的老頭不一樣,穿着筆挺的西裝、锃亮的皮鞋和貝雷帽,派頭十足,氣質不凡,比辛睿這樣的年輕人都穿得體面講究。

老爺子身體看着不錯,說起話來也是中氣十足:“這可是特地讓阿姨給你炖的雞湯,就為了你這個身體,怎麽一點都不知道領情?”

聽清楚他說的什麽後,辛睿才發現,他是在數落沈見歲——一個此刻正卧床的病人。

“你說說你,年紀也不小了,做事還是這麽随心所欲,平常讓你不要熬夜、按時吃藥,不要碰外面賣的那些垃圾食品,從來沒乖乖聽過,現在好了吧?隔三差五就住院。是不是覺得你爸爸不上班,所以可以任由你差遣啊?”

“你這是什麽表情?我是你爺爺,你對長輩就這個态度?我真是不明白了,你就比年年晚了幾分鐘出生,怎麽年年就那麽聽話懂事,你就見天地鬧脾氣呢?”

老爺子的話越說越難聽,沈知年趕緊推開病房門,打斷了他的訓斥:“爺爺,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沒給我打個電話?”

“年年啊,你怎麽也來了?”老爺子見了孫子,沉郁的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拍着他的肩說,“高三是關鍵的時候,你趕緊回去上課學習,不要動不動就往醫院跑。醫院陰氣重,不好多待的。我在這照顧小妹就行了,你回去好好上課。”

沈知年原本就不太好的臉色因老爺子這兩句話變得更加難看,他下意識地看了眼把自己藏在被子裏的沈見歲,而後才說:“爺爺,我這破成績你還不清楚嗎?上多少課也沒有用。”

老爺子一巴掌拍在他後背上,正色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說這種喪氣話。家裏這麽大的家業,以後可都指望着你呢!家裏有你媽一個女強人已經是祖上冒青煙了,還指望女人繼續接班不成?”

沈知年又看了沈見歲一眼,冷汗都要出來了,“爺爺你中飯吃了嗎?我們出去吃飯吧。我聽說醫院對面的那個館子很好吃的,粵菜做得很地道……”

他連哄帶騙地将老爺子請了出來,出門時給門外的辛睿使了個眼色。

直到老爺子的說話聲已經完全聽不到後,沈見歲才掀開被子,露出一顆被悶得發紅的腦袋。

一擡眼,辛睿就坐在床邊看着她。

辛睿拿起裝着雞湯的保溫食盒,說:“你……”

“你不用勸我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沈見歲敏捷地截下她的話頭,“剛才的話我都聽習慣了,才不要你安慰我呢。”

辛睿說:“我……”

沈見歲雙手抱胸,語氣堅決:“行了行了,你也不用給沈知年求情了。我在娘胎裏的時候就認識沈知年了,他是什麽貨色我比你清楚多了。”

“其實……”

“沒錯,是你先認識沈知年的,聽說你去北京的時候他幫了你不少,你自然對他印象更好。雖然我難以想象他做個人的樣子,但這屬于意外情況,不能一概而論。你不要再勸了!我心意已決。”

“那個……”

“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固執呢?你到底想說什麽啊?”

辛睿平靜地指了指食盒,“我只是想問,這雞湯你是真不喝了嗎?我還挺餓的,別浪費了,給我吧。”

“你……你怎麽還和病人搶飯吃啊?”沈見歲氣鼓鼓地将食盒奪了回去,“我只是剛才不想吃,我現在餓了,得吃。”

沈見歲仍在病中,其實根本沒有什麽力氣,連說那幾句張牙舞爪的話都得強打起精神。她在辛睿激将法的诓騙下吃了飯,很快便開始犯困,躺下睡覺休息。

辛睿拎着空的食盒走出病房,輕手輕腳地關好門。

轉過身,沈知年就站在門外,貼牆而立,不知等了有多久。

二人走到離病房很遠的地方後才開口交流。

辛睿一邊下樓梯一邊問:“把老爺子送走了?”

沈知年點頭,說:“找了個借口,讓他以後不要再來了,送飯的事情交給我爸和阿姨就好。他要是每天都來氣小妹一次,怕是住院越久,她越難痊愈。”

“你這麽對你爺爺,不怕他生氣?”

沈知年苦笑,“我倒是巴不得他能生我的氣。每次他當着小妹的面偏心我,都等同在扇我耳光。”

“雖然,我剛剛只是短暫地聽到他說的幾句話,但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他對待小妹和你的态度,的确是天差地別。”

辛睿嘆了口氣,“我現在對你說的那些話有些切實的體會了,如果我是小妹,長期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也很難不讨厭你。”

剛才在花園裏時,沈知年告訴辛睿,他其實知道小妹為什麽會如此讨厭他這個哥哥。

因為沈知年的存在,搶走了許多小妹本該擁有的愛。

一碗水端平的事,在現實裏是很難做到的。盡管沈知年和沈見歲是雙胞胎,出生的時間也那麽相近,但彼此獲得的待遇卻并不相同。

二人走出住院部大樓,在醫院對街的粵菜館坐下,随便點了幾道招牌菜。

沈知年說:“我和小妹是雙胞胎,但很神奇的是,我們兩個并不是同一天出生的。”

辛睿微微睜大了眼睛以示驚訝。

沈知年給她倒了杯茶,接着說:“我媽生下我們的時候正好恰在淩晨,我是晚上11點五十幾分出生的,而小妹雖然只比我晚出生幾分鐘,卻是第二天零點之後才出生。所以嚴格算起來,我們的生日并不是同一天,我是初五,她是初六。”

辛睿說:“第一次聽說有生日不一樣的雙胞胎,還挺神奇。”

沈知年說:“小的時候,我們家的條件還不是很好,爸媽又忙着工作,很少有時間陪我們。所以每年的生日我們都合在同一天過,也就是我生日的那天。有很多年,我們都吃同一塊生日蛋糕,插同一根蠟燭許願。”

“再後來,家裏雖然買得起兩塊蛋糕了,但這麽過生日已經成了習慣,誰也沒主動提過要改。”

服務員端上了菜品,沈知年握起筷子,卻一個菜也沒夾,只是不停地用筷子戳碗裏的米飯,直到米飯變得軟糯黏糊。

沈知年雙目逐漸失焦,陷入回憶之中,“直到初一的那年,小妹突然在大家唱生日歌的時候發起了脾氣,徒手就将點着火的蠟燭拔了出來,扔在地上。”

“那天,她燙傷了自己的手,卻支支吾吾說不清楚自己要這樣做的理由,最終只換來了家裏人的一通訓斥。”

“也是那天之後,我們之間的關系就變得越來越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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