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破鏡
破鏡
後來那幾日,辛睿常常想起那一日的沈知年,想起他自省似的話語。
“我後來也試圖去作出改變。對小妹好一點,再好一點。但好像我越這麽做,別人越是要苛責小妹的不懂事,反而将小妹越推越遠。”
“後來我才想明白,原來我一個人明白小妹沒有用,要讓大家都明白、都做出改變。但改變別人,談何容易……”
他那樣低垂着頭,總是光彩奪目的一雙眼睛黯淡了下去,像明珠蒙塵,即使得不到這顆明珠,卻也會覺得惋惜。
辛睿從前以為,她總是不由自主地覺得沈知年可憐,是因為他給她的初印象太過優越——一個年輕、富裕而又朝氣十足的家夥,讓你難以質疑憑什麽世界上那麽多好東西全讓他給碰上了,反倒是不争氣地想,那些東西本來也只配他擁有才對。
就像一樣無比精美的傳世文物,哪怕只受了一絲絲一毫毫的瑕疵,都讓人覺得心痛惋惜。而不值錢的舊物,碎了便碎了。
但此刻辛睿才意識,并非是這樣的。
她會對沈知年産生那樣多的同情、憐惜和保護欲,是因為他先對她敞開了心扉,一顆透明的心,赤-裸-裸地擺在她的面前,連一點點的小心思都不隐藏。
她簡直是困惑,這家夥憑什麽對她這樣信任?憑什麽覺得她就不會升起邪念,非要将他這顆心傷得千瘡百孔?
辛睿幾乎是嘆氣,“你這樣甜蜜的煩惱,我還真是不知道該給什麽建議才好。”
本想不要什麽事都亂管,默了默,卻還是添了句:“我只能說,如果是我面對這種情況,如果我确認妹妹是對我而言最重要的親人,那麽其他會影響我和妹妹關系的人——就都讓他們滾蛋好了。”
“但這僅僅是我對我而言。”
辛睿怕他不動大腦地全聽了去,只好又補充道:“你和我不一樣,你已經得到一切,任何的‘失去’對你而言,都會是種痛苦。”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可別真傻到違背本性,趕着往自己身上添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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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辛睿遲鈍地擡起頭,游到天外的的神思終于回到了大腦。
表妹如如神色古怪地看着她,将一張卷子推到了面前,“姐。你在想什麽呢?叫了你好幾聲都沒聽見。喏,卷子我寫完了,你看看。”
是了,沈見歲住院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情了,今天是周六,是如如來家裏補課的日子。
辛睿快速地批改完試卷,錯得不多,除了最難的幾題沒有解出來外,其餘幾乎是完美,相比前幾個星期進步了不少。
平時很少誇人的辛睿鼓勵了如如好幾句,希望她能提起對學習的興趣,自覺地努力用功。
但如如聽見誇獎卻只是平淡地點了點頭,沒有太大的反應,甚至還有些憂郁。
辛睿注意到她的不對勁,追問道:“你怎麽了?從今天來了之後就一直不太高興,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
如如咬了咬唇,猶豫一番後,終于吐露心聲:“前幾天,我爸和我媽和好了。”
吵成那樣還能和好?
辛睿心裏雖是這麽想的,卻只能說:“和好了應該就不吵架了吧?這樣也挺好的。兩個人一起開店,姨媽也不用那麽辛苦了。”
如如撅着嘴說:“是挺好的。我爸說他悔過自新,以後一定好好過日子。但……又有點太好了。”
“什麽意思?”
“昨天晚上,我聽見奶奶跟我媽說,讓我媽抓緊生個孫子,不然再過幾年年紀大就生不了了。”如如說着說着就紅了眼睛,“姐,你說奶奶為什麽非要我媽再生一個啊?是因為我成績不好嗎?還是,因為我不是男孩?”
答案不言自明,可辛睿卻不知道該怎麽回複她。
如如啪啦啪啦地掉起了眼淚,辛睿抽出幾張紙給她擦眼淚,撫摸着她的後背,輕聲說:“大人是怎麽想的,一點都不重要。你只要記得,無論什麽時候,自己才是最可靠的那個人。”
過了好一會兒,如如的心情才漸漸平複。
辛睿覺得小姑娘過得也怪不容易的,為了安慰如如,她決定改換一張難度低一點的卷子給她寫。
卷子還沒找到,沈知年的電話先打了過來。
“小妹在你家嗎?”他的聲音異常焦急。
辛睿疑惑道:“小妹怎麽會在我家?她不是還在醫院住院嗎?”
沈知年在電話那頭急得爆了句粗口,“今天是她出院的日子,說好了中午去接她,結果我們離開了幾分鐘去辦出院手續,再回來的時候,她人就不見了。”
“你先別急,她有可能去哪些地方?都找過了嗎?”
“給學校打過了電話,也問過了她的幾個朋友,他們都沒見過她。這丫頭,什麽東西都沒帶就跑出去,沒有錢也沒有手機,她能跑去哪裏?”
“這樣,我現在去醫院和你彙合。我家這邊我讓表妹看着,如果小妹來了我家,我一定第一時間告訴你。”
辛睿挂了電話立馬收拾東西準備出門。
如如激動地問:“你要出門?那我今天是不是可以不寫卷子了?”
“就算我願意讓你偷懶,姨媽可不準。”辛睿指了指一沓厚厚的卷子,“寫完這些試卷上所有的大題,我回來檢查。”
如如絕望地趴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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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離辛睿家不遠,她乘公交車,沒幾站路就到了。
剛到醫院外,就看見沈家老少三代人站在車前,正在争執。
沈家老爺子急赤白臉地争辯道:“我不過就是提醒了她兩句,不要一天到晚就知道低頭看手機,不要總是穿那麽幼稚的衣服,你看看她嘛,哪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就這麽幾句話而已,她就頭一甩沖出了病房。我以為她去找你們了呀,哪裏曉得她會跑不見了啊?”
沈知年氣得一拳砸在了車門上,“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小妹現在身體不好,就算是哪裏惹你不開心了,你就不能讓讓她嗎?非要在這個時候批評她不可嗎?”
老爺子叉着腰反駁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是她爺爺!長輩教訓小輩幾句話怎麽了?就她這個心态,動不動就暈倒、住院,以後能成什麽大事!”
“你怎麽還不明白,就是因為你一直用這種态度對待小妹,她才會被你氣得不辭而別!”
沈知年幾乎要沖到老爺子面前,被沈爸爸硬生生地擋了回來。
沈爸爸滿面愁容,無奈地勸阻道:“沈知年,你也少說兩句。這是你爺爺,你不能這麽和他說話。”
沈知年厲聲道:“可沈見歲也是我的妹妹!”
他近乎到了崩潰的邊緣,雙手緊握成拳,明明憤怒至極,說話的聲音卻在發抖:
“爸,我不相信你是真的不知道小妹有多抗拒我,有多讨厭他。就算你是真的不知道,我也提醒你很多次了,爺爺老了,思想和年齡一樣的老!他根本不知道怎麽尊重一個病人,更何況是他生病的孫女。”
老爺子氣得用拳頭錘自己胸脯,叫嚷道:“你這臭小子!這麽多年我都白疼你了!你幹脆氣死我算了!免得你奶奶一個人在那邊孤零零的,我去和她做個伴!”
沈爸爸立馬去阻攔以死相威脅的父親,卻沒看見兒子眼中的目光變得越來越冷。
在沈知年悲憤到極點時,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他。
“沈知年。冷靜點。”
辛睿帶着全世界最最靈驗的咒語,像女巫一樣從天而降,“冷靜點,我們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沈知年緩緩轉過頭,看着她因一路小跑來而喘着粗氣的模樣,一雙眼睛唰得紅了。
沈爸爸在混亂中看了她一眼,“你是那天那個……”
辛睿朝他點頭示意,算是打了個招呼。她拉着沈知年要離開,“沈知年,你先跟我走。”
這一次,沈知年卻站在原地,像一塊頑石,寸步不挪。
他忽然開口:“我不喜歡你說的那句話。”
辛睿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我不喜歡你說,你和我是不一樣的。”
沈知年的聲音沙啞,明明是平靜的模樣,說出的話卻幾乎透着悲涼,“你和小妹一樣,總是會說這句話,就好像我和你們生活在不一樣的世界,而且無論我做什麽,也無法進入你們的世界。”
他的聲音有些發抖,“阿睿,我不喜歡這樣。”
“沈知年,你……”
沈知年閉上眼,緩慢地深呼吸幾下,顫抖的身體終于漸漸平靜下來。
在他再次睜開眼時,眼底的微紅已盡數消退。
“這世界上才沒有‘什麽都得到’這種好事,從現在起,我只要擁有我真正想要的東西就足夠了。”
辛睿反應過來,這是她曾經說過的話。
她勸阻過沈知年,不要學她,不要像她一樣用短痛去取代長痛。
可他還是逆向而行,寧可弄傷自己,也要沖破隔閡,闖入她們的世界裏。
沈知年轉過身,一步一步緩緩地朝老爺子走過去。
他不再憤怒,不再大吵,渾身卻透着更令人恐懼的冷意,像是剝了一層皮肉,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他的語氣同樣平靜而冰冷:“爺爺,您不用擡奶奶出來說事。我知道,奶奶走的時候,爸爸在外面忙工作沒能趕回來見她最後一面,所以這些年對你們都心存愧疚,很多事情看不明白。”
“但是我不愧疚,我看得明白。”
老爺子從沒見過他的孫子變成今天這副模樣,不自覺地步步後退,不敢直視他的目光,直到推到車前,再無路可走。
“我把話放在這兒。如果沈見歲今天不出意外,那就一切好說。從此以後只要您管好您的嘴,我也就不再說什麽。可但凡她少了一根頭發……”
沈知年站在老爺子身前,一拳砸在了他身旁的後視鏡上。
“我就算是鬧到奶奶面前,也要和您沒完。”
鏡子碎裂成無數的紋路,紋路聯結的中央,赤紅的血緩緩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