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抉擇

抉擇

沈知年一直認為,辛睿就像是天上的月亮,雖然總有烏雲掩蓋住她的形狀,但是只要耐心等下去,陰晴殘缺之後,總會見到她真正的形狀。

然而,他還是錯判了。

真正的月亮并不會發光,皎潔明亮的月光之下,是一片凹凸不平、遍體鱗傷的環形山。

“我的爸媽是在大學的時候認識的。我爸出身大城市,家境富裕,但我媽只是小縣城普通人家出生,在那個年代,他們是典型的門不當戶不對,兩方家長一直都不同意他們在一起。”

雨勢漸小,辛睿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小小的閣樓裏,沈知年側頭注視着她,聆聽着遙遠的故事。

“大學快畢業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媽接到了一個北京的電話。第二天,她就和我爸提出了分手,當天收拾好行李回了東江。但是兩個月之後,我爸追到了東江,而且告訴我媽,他不會回北京,他已經在這裏找好了工作,他要留在這裏,一直陪着她。

“剛開始的日子一切都很好。我爸在一家新創立的公司做程序員,我媽在醫院做護士,兩個人工作都很忙,但生活也很平靜。他們很快攢到了一筆錢,買了一個小房子,結了婚,然後,就有了我。

“有了我之後,我爸在北京的家人終于漸漸松口,姑姑和姥太來東江看望了我們,姥太喜歡小孩子,還留下來照顧了我很長時間,直到後來身體不好,才回了北京養老。

“聽起來一切都很好對不對?但你應該也能猜到,故事一旦上演到最高潮,就會開始發生轉折。比如說他們的感情比不上柴米油鹽,有人想要出軌,有人想要離開。但這些轉折都太輕了。現實是,有一天夜裏,我爸開着新買的車去醫院接我媽下班,在回家的路上,發生了車禍。

“我爸變成了植物人。”

這是辛睿第一次對別人詳細地說起這場意外,說完最後一句話時,她的腦海中閃過一幕回憶,那是車禍發生之後,她站在重症監護室外,隔着玻璃,看見父親躺在病床上,渾身插滿了管子。

那時候的她問媽媽:“爸爸怎麽了?”

媽媽一句話也沒有說,她雙手捂着臉,緩緩蹲了下去。

很久之後她才意識到,媽媽在哭泣。

辛睿頓了頓,接着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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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治好爸爸,媽媽掏空了家裏的積蓄,四處借錢,但爸爸還是始終昏迷,沒有任何意識。後來,無可奈何之下,我媽給爸爸的家裏人打了電話。第二天,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爺爺、奶奶和姑姑,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親戚。

“他們決定将爸爸送到北京最好的醫院接受治療,我媽提出想跟去北京照顧他,但是,卻挨了我奶奶的一耳光。

“掃把星——他們是這麽稱呼我媽的。他們在醫院大吵大鬧,揪着我媽的衣服辱罵她,說如果不是因為她,他們的寶貝兒子絕不會變成這樣。

“你可能不知道,我媽在家裏一向說一不二,平常受到一點點小委屈都會立馬報複回去。但是在那一天,她一個字都沒有說。

“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我爸。”

辛睿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深吸一口氣。

她敏銳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她幾乎喜憂參半。憂的是,她果然還是無法将這段過往當做從未發生,依然會感受到掙紮和痛苦;喜的是,因為這份掙紮和痛苦,她才能得以确認,她依然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家裏只剩下了我和我媽兩個人,但是為治療我爸欠下的那些債務并沒有被帶走。我媽為了多賺一分錢,白天在醫院工作,晚上跟着姨媽擺攤賣馄饨。整整兩年,她瘦了将近二十斤,才把欠的債全部還清。

“但也是在那一年,發生了兩件事。第一件,是北京的姑姑打來電話,告訴我們,我爸死了,葬禮在七天前就舉行過了。他們不僅沒有讓我們見到我爸最後一面,甚至也不希望我們去參加葬禮。

“第二件事,我媽失業了。我媽在給一名患者輸液後,患者因為藥物過敏差點導致生命危險。雖然我媽堅稱,她多次詢問過患者家屬,患者是否有過敏史,對方什麽都沒有說,但聽說這家人在東江很有權勢,醫院怕得罪他們,還是決定開除我媽,來給他們一個交代。”

雨停了。

被大雨沖刷後的天窗更加幹淨清透,而辛睿緩緩閉上眼,眼淚卻從眼角滑落。冰涼的,像一滴墜落月影的雨。

“這兩件事發生後不久,我終于連媽媽也失去了。”

·

沈知年一夜未眠。

早上剛過五點,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了一整夜,終于再也躺不下去,起床後換好衣服,想找女王大人好好聊一聊。

頂着一臉黑眼圈的他還沒走下樓梯,便瞧見一群穿着西服的人走進家門,被沈婧的秘書領着去了書房。

沈知年揉了揉眼睛,立刻跟了過去。

書房內,戴着黑框眼鏡的男人西裝筆挺,在這個天還沒亮的清晨依然精神飽滿,他站在投影前,邏輯清晰地向沈婧進行彙報:

“沈董,為了更清楚地理解當前的輿論風向,我認為您有必要先了解一下8年前發生‘護士自殺案’。”

PPT切換到下一頁,頁面上鋪滿了8年前東江市各大報紙和網絡媒體的頭版頭條,“護士”“自殺”“孤女”等字眼高頻出現,觸目驚心。

男人介紹道:“8年前的7月,東江市第一醫院的一名護士被發現死于家中,警察破門而入時,這名護士已經死亡超過24小時,因為天氣炎熱,屍體已經散發出腐敗氣味。在現場,警方還發現了這名護士的女兒,當時年僅十歲的辛睿。由于家門被封死,她被迫和屍體共處一室,長達一天一夜。”

聽及此處,坐在會議桌盡頭的沈婧微微蹙起了眉頭。

“這件事在當年引發了很大的轟動,人們關注的問題主要有兩個。一是這名護士的死亡原因:據現場警察陳述,在護士的家中發現了一瓶只剩一半的安眠藥,通過調查,這瓶安眠藥是事發前兩天在附近藥店購買的,再加上護士家中門窗全部從內上了鎖,唯一能從內打開的鑰匙也被扔在了樓外的草叢,因此幾乎可以認定,這是典型的自殺。

“但如果是自殺,那麽就又牽扯到另一個問題,為什麽她的女兒會出現在自殺現場?甚至和母親的屍體被鎖在一個屋子裏。”

投影上出現一張照片,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年幼瘦弱,身上披着警察民警的外套。盡管她的雙眼被打了馬賽克,但在場的人都能認出,這就是當年的辛睿。

“根據各種證據推斷,最有可能的一個理由是,這名母親原本是想帶着女兒一起自殺的,只是由于種種原因,她的女兒僥幸活了下來。”

男人擡了擡眼鏡,“當年,比這位自殺的母親更為人關注的,就是她的女兒。這也是為什麽,當媒體發現辛睿和她是同一個人的時候,會像發現外星人一樣,引發這麽大的風波。”

沈婧靠着辦公椅,問他:“我是來找你彙報公關方案的,你一直在提這些陳年舊事,究竟是想說什麽?”

男人說:“根據公關部的緊急商讨,我們一致認為,在新産品發布的關鍵時刻,從公司利益出發,我們的最佳公關方案就是利用媒體對辛睿的關注,将全部的矛頭轉移到她的身上。

“趁着這個時候,再讓您的公子出面錄制一條視頻,澄清校園霸淩的污蔑和她之間的關系。網友的注意力是有限的,他們只能同時追擊一個熱點,當有更獵奇更震撼的新聞出現時,人們很快就會忘記那些關于您和公子的不實傳言。”

他話未說完,書房的門被猛地從外撞開。

沈知年沖到沈婧的面前,高聲道:“我絕不同意!”

即使作為沈知年的母親,沈婧也幾乎沒有看見過兒子發怒的樣子。但此刻,沈知年赤紅雙眼,怒目看着自己的樣子,竟像是一頭毛發豎立的獅子,随時有可能揮舞着獠牙,将敵人撕個粉碎。

沈知年的目光從這群西裝革履的人身上一一掠過,他咬牙切齒道:“你們還有沒有良心?辛睿剛滿十八歲,她甚至高中還沒有畢業。你們難道不知道這麽的後果是什麽嗎?她的人生會被你們毀了!”

然而,公關團隊沒有人回視他憤怒的目光,他們齊齊看向坐在會議桌主位的沈婧,為首的男人說:“沈董,您應該知道的,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公司,絕無私心。”

沈婧單手扶着太陽穴,沒有說話。

男人又說:“對于這位辛睿同學,我們已經做了調查。她如今父母雙亡,家境貧困,我們可以在這件事情過去後對她進行資助,送她出國讀書。如果她願意,以後也可以在海外分公司進行工作。以她現在的境況,即使奮鬥一輩子,也未必能過上這樣的生活。”

沈知年額頭青筋突出,幾乎是憎恨地瞪着他,“你是畜生嗎?你憑什麽這麽高高在上?”

男人無視他的目光,直直看着沈婧,“沈董,時間不多了,請您盡快作出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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