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無悔

無悔

辛睿意識到自己低估了對方,但轉念又想,自己既然已經決定要站出來,就應該做好承受這些的準備。

她沉思良久,回答道:“如果說完全不害怕,那是假的。但我并不是害怕面對過去,而是因為不清楚他人對這件事的關注會給現在的我帶來什麽,而有些擔憂。”

她的回答太平淡了,沒有戲劇型反轉,也沒有吸引讀者看下去的爽點。

記者顯然很不滿意這樣的答案,忍不住誘導道:“同學,我知道你在面對鏡頭的時候多少都會覺得緊張,甚至不自覺地掩蓋自己真實的想法。你可以再重新想一想,說出你的痛苦,我相信,如果其他人理解了你的痛苦,一定能改變事态的發展。”

辛睿蹙眉,“痛苦?我沒有提到這個詞。”

“是是是,你雖然嘴上沒有這麽說,但是我們都看得出來,你內心隐藏着很深的隐痛。嘗試着說出痛苦,其實也是一種治愈自己的方式呢。”

辛睿堅定地搖頭道:“不,我不需要這種方式,也不需要什麽治愈。”

“你幹嘛非真較真呢……”

記者急得口不擇言,還想再誘導她說什麽,身後卻響起沉重的腳步聲。

二人茫然地看過去,扛着相機、舉着話筒的記者們從四面八方向他們湧來。

“在這裏!沈婧!還有那個女生!她們在這兒!”

“真的是沈婧!她竟然親自出來了!”

辛睿問:“你把你的同行們都喊過來了?”

記者驚恐地看着人群,當即反駁道:“我瘋了嗎?這可是我的獨家新聞,我幹嘛要讓他們搶走素材!等等……胖子?你怎麽才過來!這群人是怎麽回事啊!”

被叫做胖子的攝影師扛着攝像機氣喘籲籲地奔過來,愧疚凝成了汗滑過額頭,“文姐,不好意思啊……剛剛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開了外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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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或者可以更準确地稱之為文姐——她眼裏的光一瞬間消失了。

沈婧見情勢不對,一把推開車門,喊道:“辛睿,上車!今天先到此為止。”

辛睿走到車旁,一把關上了車門,人卻仍站在車外。

她不打算回頭了。

沈婧在車裏不停地按喇叭,辛睿卻恍若未聞。

迎着如浪潮般湧來的人群,她頭也不回地走了過去。

沈見歲坐在後一輛車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辛睿從車窗旁經過,二話不說就要下車,“那麽多人都湧了過來,她還站在那裏是瘋了嗎?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別去。”

沈知年卻搶先關上了車門,攔住了她。

沈見歲怒道:“你怎麽也發神經啊?你就眼睜睜看着辛睿被記者攻擊?剛剛那個人說了什麽你沒聽見嗎?”

他們一直開着車窗,記者和辛睿說的每一句話,他們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從來不是一場公平而和善的對話。

“但這是她的選擇。”

沈知年手握成拳,脖頸因極力的隐忍而隐現青筋。

他一字一句地說:“她怎麽可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但她還是下定了決心,選擇去面對。既然這樣,那我們應該做的,就不該是阻止她的決定,而是——

“無論發生什麽,都要陪她堅持到底。”

“你……”沈見歲半晌說不出話,最終還是松開了車門,咬着牙罵了一聲,“你們這兩頭倔驢!真是軸到一起去了!”

另一邊,收到風聲的記者們悉數到場,辛睿被圍困在中央,如同身處龍卷風眼,無數的提問劈頭蓋臉地砸在她的身上。

“你真的是護士辛韻的女兒嗎?”

“你是為了改善生活故意接近沈知年的嗎?他知道你經歷過什麽嗎?”

“據說沈婧給了你大筆的封口費,是真的嗎!”

到手的獨家專訪就這麽飛了,文姐決不允許別人搶走自己的勞動成果,她像一條泥鳅似的穿越人群,沖到最前排,再度出現在辛睿面前。

文姐語速飛快:“你也聽到了,他們想問的都是什麽破問題?他們只是想從你身上挖出沈家的料而已!你就和我說實話吧。”

辛睿看都不看她一眼,“你不用再追問了,我的回答還是和原來一樣。”

文姐惱羞成怒,“怎麽可能不痛苦?你和一具屍體待在一起一天一夜,待到你媽的屍體都發爛發臭了!你難道全忘了嗎?!”

她說完,嘈雜的人群突然被靜音般同時安靜了。

文姐自己也愣了,她試圖辯解:“我不是那個意思……”

辛睿的目光終于看了過來。這一次,她不再對準鏡頭,而是直直看向了記者本人。

“為什麽會害怕?”她反問道,“那是我的媽媽啊。”

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如同一次錘擊,重重地敲在胸腔,發出沉重的悶響。

“不管她是生是死,變成什麽樣子,她都是我的媽媽。我為什麽,要害怕她?”

辛睿注視着眼前的每一個人,每一張陌生的臉,“既然你們都來了,那就聽好了。”

她盡力擡高了聲音,讓每一人都能聽見她的聲音:“我的媽媽不是自殺去世的,她更沒有想過要帶着我一起去死。”

但說得越多,聲音卻還是不可控制地隐隐顫抖。

“沒錯,她也曾經一度想不開,買了安眠藥,把自己一個人鎖在家裏,想趁我不在的時候,一了百了。但是她最終并沒有這麽做。為了我,她還是選擇了要活下來。”

人群中有人喊道:“那你倒是說說她究竟是怎麽死的!”

辛睿吐出了三個字:“腦出血。”

“當年的那場車禍,不僅我爸爸受了傷,我媽媽的頭部也受了傷,那個時候醫生就曾勸過她,她的腦部有血塊,需要進行進一步檢查。但是因為我爸爸病情危急,她根本顧不上自己。後來,她又忙着賺錢養家,知道自己身體不适依然一拖再拖,以至于病情惡化。最後在那一天,突然腦出血,才倒在了家裏……”

沈知年推開車門走了出來,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辛睿一人的身上,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現。

他站在人群的外圍,像所有人一樣,遙望着包裹于洪流中心的女孩。她穿着最簡單樸素的衣裳,身軀纖瘦,但脊背□□,如同紮根于幹涸土地的蒼竹,寧折不屈,屹立不撓。

這一刻,沈知年甚至覺得,用崇拜二字來形容他對辛睿的心情,也毫不為過,

“你們聽清楚了嗎!”

辛睿終于爆發了出來,沖着人潮聲嘶力竭地大喊:

“她的确掙紮過,想過要放棄自己,但是因為我,她沒有這麽做。”

“更何況,就算她真的想要放棄了又怎麽樣?我是她的女兒,我不會責怪她,我知道她已經盡全力在生活了。而你們,你們對她的生活一無所知,憑什麽在她離開以後,還是不肯放過她?”

她的诘問是血肉做的洪鐘,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誰也無法回答她。

最先回應她的人是沈婧。

沈婧撞開被人群堵塞的車門,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踩着高跟鞋爬上了汽車的引擎蓋上,舉起手機,猛按快門,拍下了所有圍堵汽車的人。

沈知年在車裏倒吸一口涼氣,“我的親娘……這是在幹嘛?”

沈婧從引擎蓋上跳下來,帶着笑巡視衆人的目光,語氣輕佻道:“各位,別沉着臉啊,笑一個。你們追了我們這麽久,我還是第一次認認真真看清你們的樣子呢。”

她高舉手機,道:“你們所有人的臉我都拍了下來,接下來,我會讓公司的法務部給在場諸位大記者寄送律師函,你們做過的所有事,诽謗、造謠、竊取他人隐私,等等等等,都會付出相應的代價。”

人群中有人争辯道:“我、我們是合法采訪!”

“喲,這麽義正言辭?那你結巴什麽啊?合不合法的,自然會有律師說了算。”沈婧冷笑一聲,“更何況,法律只是做人最低的底線,法律之上,還有道德!”

她指着辛睿,憤怒的目光之後是母親般的憐惜,“你們說我不是個東西,我忍了;侮蔑我兒子,我咬咬牙,也忍了。可你們這樣圍堵一個完全無辜的高中生,将她的照片、身份信息、個人隐私通通公之于衆,甚至戳着她的傷口問她還痛不痛、怎麽能不痛。你們還把自己當個人嗎!”

沈知年遙望着一身紅衣怒斥衆人的沈婧,牙關緊咬,下颚緊繃成一條線,如長弓在弦,一觸即發。

“反正我沈婧不是靠名聲吃飯的,大家可以試一試,是你們的通稿先發出來,還是我的律師函先寄到你們的公司。”

話畢,沈婧潇灑地回到駕駛座上,大喝一聲:“辛睿,我們走!”

·

辛睿醒過來的時候,聞到了食物的香味。

卧室裏沒開燈,但客廳的光透過門縫鑽了進來。她坐在床上發了會兒呆,記憶逐漸回溫。

今天早上,她在記者們面前說出了所有想說的話,盡管付出的代價是,她向所有人公開了自己的身份和長相。

從此,任何人只要在網絡上搜索她的名字,就能夠了解到她最深處的傷口。

一時的沖動褪去,辛睿更切實地意識到了這代價的慘痛,但她再次詢問自己,你會後悔嗎?

不。我絕不後悔。

她對自己說。

太陽穴隐隐作痛,辛睿揉了揉額頭,又想起後來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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