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縱容

縱容

舒如凡去世後, 舒妙語被舅舅一家收養,按時間推算,她大學畢業快一年了。

“我讓人去查。”祝雲開作勢就要下命令。

“不用, ”冰冷的文字總是比不上面對面,姜至想知道, 但不是以這種方式,“我每年都會去看她,但我沒敢讓她見到我。“

姜至就像個無家可歸的游魂,旁觀她的生活, 從前是在大學校園, 後來是在中學門口, 舒妙語曾在一所初中擔任實習音樂教師,學校一般人進不去, 姜至混在家長裏, 想着或許能看到她。

她踮起腳尖張望,在一衆翹首以盼的家長中過于明顯, 有人搭話問她找誰,姜至只好說她來接妹妹。

實際上在家長們看見自己的孩子并且迎上去的時候,她只會在原地遠遠地看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當時的你太小了, 很多事情都無法控制,你也是受害者。“

“我知道,但是我好恨, 恨我年紀小,恨我沒有能力保護好老師媽媽和妹妹, 連去看她一眼都做不到。“

“那天我在家樓下見到了江玮,他穿着老師媽媽給他買的淺卡其色褲子和條紋襯衣, 上面沾滿了她的血。“

姜至被風糊了眼睛,語調卻很平靜,她當時渾身血液凝固,聽圍觀群衆講述事發過程,她一個字都不想聽,但就是拼命地往她腦子裏鑽。

她個子小,上了初中還會被認作是小學生,反應過來後扔掉書包,趁其他人不注意輕易地鑽過了警戒線,朝江玮跑去,手腳并用,發了瘋一般對他拳打腳踢。

姜至沒有江玮的肩膀高,那點力氣根本就不能傷到他,江玮恢複了意識,整個人精神恍惚,手一甩就把姜至推到了地上。

嘴裏冷冷吐出一個字:“滾。”

從始至終都沒有正眼看過她,在警察的陪伴下坐上警車離開了現場。

水泥地磨掉了姜至掌心的皮,岩石小顆粒和灰塵嵌進皮肉,滲出絲絲血跡,姜至看着自己這一雙血淋淋的手,就像後知後覺,“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Advertisement

有好心的女警把她抱起來,秦銳鋒忙得焦頭爛額,抽出空來安撫她的情緒。

“他們都以為我是疼哭的,其實不是,我不怕疼。”

陽光明媚,草木繁盛,明明一切都是那麽美好,姜至卻覺得她過去二十六年裏,真正的晴天少之又少。

“我只是在想他力氣那麽大,推我一下我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老師媽媽流了那麽多血,肯定很疼吧。”

“護士給我包紮傷口,用酒精消毒我沒哭,他們以為我怕留疤,安慰我說只要我按時上藥,這雙手一定跟以前一樣漂亮,還可以繼續彈琴。”

“但他們不知道,我再也不想彈琴了。”

“我認真學本來就是為了哄她開心,她都不在了,還有什麽意義。”

這是她最初的想法,但姜至還是把鋼琴撿了起來,鋼琴是姜至唯一可以懷念舒如凡的方式,一手琴藝都是她教的,況且這也是她的夙願。

“你說我是不是真的不詳,身邊的人總會出各種各樣的意外。”

聽姜至說完,祝雲開的心被碾成了碎片,顫抖着用指尖撫上她嘴角的弧度,“不是的,你幫過我,是你讓我重新振作起來,給了我一個家,還生了祝願。”

“可是……“姜至對上他的眼睛,随即轉過頭去,她有些懊惱,率先結束了話題,”不聊這個了,我們回去吧。“

姜至把大衣還給祝雲開,她站起來都快拖地了,暖和是暖和,就是又大又重。

後者接過卻沒有第一時間穿上,在原地注視她的背影,想到她略帶牽強的笑意,快步跟了上去。

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回到酒店的姜至明顯有些累了,不太想說話,祝雲開沒有刻意找話題,默默陪她吃飯。

服務生進來收拾桌子,祝雲開問道:“要不要回房間休息會?“

“不了,這會睡晚上又該睡不着了。“姜至無奈地說, “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嗯,有個和國外合作商的會,海外市場是接下來公司的戰略重點,已經推遲幾次了。”

姜至早就不過問公司的事情,聞言點了點頭。

祝雲開卻找到了久違的熟悉感,就像他曾經那樣。

至雲作為老牌企業是國內食品行業的龍頭,市場競争激烈,公司優化運營的同時也在尋找新的增長機會,将目光移向海外。

此前一直有出口,但沒有太當回事,現在既然要作為重點方向發力,能做的還有很多,不同國家和地區的消費者口味不一,新品開發、渠道鋪設、政府關系等,都是擺在面前的難題。

線上視頻會議持續近三個小時,祝雲開合上電腦時已經很晚了,外邊一片漆黑,靜悄悄的,仿佛沒有人來過。

酒店頂層只有一個套房,祝雲開能很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他打開燈,寬敞的客廳空落落的,莫名生出不安,走到姜至房間門口,擡手敲了敲門。

無人回應,祝雲開握上冰涼的把手,往下一按,被子平整地鋪開,褶皺被盡數捋平,沒有人生活過的痕跡。

祝雲開的腦海有一瞬間的空白,把其他房間找了個遍,都沒有看到姜至。

瀕臨絕望的他抱着最後一絲希望來到陽臺,小小一團窩在沙發裏熟睡,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提着的一口氣才算徹底放下。

哪怕姜至向他解釋過,他也還是會擔驚受怕,與其說不信她,不如說他不信自己。

生怕一眨眼,她就又不見了。

面前是大片的落地窗,陽臺沒有房間暖和,祝雲開碰了碰她的手,很熱,心裏一緊,意識到不是她的溫度過高,而是他的手太涼了。

等身上重新熱乎起來,祝雲開才在她身側坐下。

姜至懷裏抱着平板和筆,祝雲開小心翼翼地抽出來,誤觸了屏幕,上面是跳躍的音符,她在寫歌。

把東西放到一邊,祝雲開輕輕攬過她,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手捧着她的臉。

柔軟的觸感,和來自肩膀上輕微的重量,讓他感覺仿佛擁有了全世界。

有視頻電話打了進來,喻叔本人頂多會和他打電話,直接打視頻的多半是祝願。

祝雲開掏出耳機戴上,果然一接通面對的就是一張肉嘟嘟的臉,撅着嘴跟他親親。

“爸爸!願願好想你!你想願願了嗎?”

祝雲開早習慣了兒子這麽黏黏乎乎的,淺淡的笑意柔和了他的眉眼,“想了。”

“太好啦!”祝願把手機立起來放在床上,身體趴着,用手托着肉臉,腳丫子一晃一晃的。

“今天有沒有跟老師認真上課?”

“哎呀爸爸,今天是禮拜天不上課。”

祝雲開在學着如何做一個好父親,話翻來覆去就那麽幾句,好在祝願不在意,還會反過來提醒他。

國內外有十幾個小時的時差,祝雲開這邊都快周一了,一忙起來就忘了時間。

“抱歉,那你打算怎麽過?”

“願願賴床了,還沒有起床,等會下樓吃早餐,十一點彈半個小時的琴,十二點吃午餐,十二點半玩玩具,下午一點午睡......”

祝願掰着指頭說一天的安排,日程是祝雲開給他計劃的,為的就是幫他從小養成時間觀念。

說到“賴床”,祝願觀察對面的臉色,等着挨批評,他都說完了,祝雲開也沒有要說道他的意思。

不用提祝雲開也能看出來,祝願穿着睡衣,頭上豎着幾根呆毛,肯定又在床上打滾,賴着不起床。

總歸是個三四歲的小孩子,不好對他太嚴格。

“爸爸,媽媽在幹什麽呀?”

磨蹭了半天,終于袒露真實的意圖。

祝雲開挑眉,将鏡頭移到一旁,入目的是姜至安靜的睡顏,身上蓋着毛毯。

祝願立馬捂住了嘴,祝雲開寬慰道:“沒關系,我帶着耳機,她聽不見。”

祝願一臉鄭重地點頭,說話的時候依舊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

“爸爸,你和媽媽什麽時候回來?”

祝雲開正想回答,姜至有醒的趨勢,不安地動了動,祝雲開和祝願同時噤聲,心提到了嗓子眼。

确定她沒有醒,只是換了個姿勢,祝雲開放下手機把人抱回了房間。

掖好被子的邊邊角角,祝雲開坐在床邊,借着微弱的光線看了她許久。

片刻後,撥開她的發,在額頭上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吻,往下是鼻尖,再是......

祝雲開的雙手撐在兩側,目光盯着一處,只差一點點,就能夠湊上去。

最終他閉眼平整呼吸,什麽都沒做,克制地起身。

一天內發生的事情太多了,祝雲開回陽臺拿手機,才想起來視頻還連接着。

等待的過程太漫長,祝願又睡了過去,睫毛彎彎,睡得還算規矩。

都說祝願和他長得像,可祝雲開覺着他像姜至的地方也不少,特別是一雙眼睛,常常令他失神。

祝雲開沒有吵醒他,對着屏幕親了親,無聲地道了句早安,這才按下挂斷鍵。

姜至不小心在沙發上睡着了,醒來已經是在床上,不用想肯定是祝雲開給她抱過來的。

餐廳香味彌漫,祝雲開看見是她招呼她吃飯,“餓不餓?過來吃早餐。”

姜至甫一坐下,祝雲開盛了碗粥放到她面前,很熟悉的味道,注意到他腰上的圍裙,“這是你做的?”

“嗯,借用了一下酒店的廚房,食材是早上空運過來的,很新鮮。”

“粥有點燙,喝的時候要小心。”

姜至舀了一勺海鮮蔬菜粥,放到嘴邊輕輕吹着,“我們什麽時候回去?”

祝雲開拿筷子的手一頓,也不看她,像是随口一問,“你很想回去嗎?”

“也沒有。”

“那......我們晚點回去?”

“好。”

“多待幾天吧。”

“好。”

沒問他緣由,也不問他是不是有其他行程,姜至答應得超乎想象的爽快。

祝雲開都要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他還沒給祝願答複,擡頭看過去,她仍舊淡淡的,專心地喝着粥。

一切都顯得那麽理所應當,帶着她慣有的縱容。

給祝雲開造成一種他們從未分開過的錯覺,一如往昔,他想做什麽,想要什麽,哪怕是和他結婚這樣“無理”的請求,姜至也會回他一個“好”字。

那他再貪心一點,應該也沒關系吧?

一道灼熱的視線投來,姜至有點想笑,這麽多年過去了,在外心機深沉的小祝總,對她依舊毫不設防,想法都寫在眼睛裏。

面前突然多出來一雙手,姜至下意識地擡頭,祝雲開抽了張紙巾,“你嘴角有米粒。”

“我自己來。”

姜至接過紙巾,雖然不知道他要留下來做什麽,她的工作時間很自由,正好可以多休息幾天,不用來回倒時差。

位于頂層的套房是附近建築的最高點,俯瞰整座城市的景觀,建築風格多種多樣,既有現代的摩天大樓,又有傳統樣式的房屋,遠處海岸線蜿蜒曲折,不同元素融合在一起,相比于燈火奪目的夜景,白天的都市有種獨特的韻味。

她一邊工作一邊曬太陽,享受午後的休閑時光,身側陷下去一塊,祝雲開拿着電腦略帶無辜地道:“會打擾到你嗎?”

“不會,你坐吧。”

姜至貼心地把屁股往邊上挪了挪,酒店是祝雲開訂的,她哪敢有意見。

“很喜歡?”

姜至手裏拿着筆,意識到他在說什麽,“嗯,這裏風景很好。”

“我在市中心有一套公寓,回去以後要不要搬過去住?你和我一起。”

“也可以帶上祝願。”祝雲開像是做出了很大的讓步。

房子一早就準備好了,別墅人多,祝雲開想和姜至過二人世界。

那會他們還沒在一起,祝雲開考慮得很長遠,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姜至懷上了祝願。

孩子來得突然,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

如果不是有了孩子,他不會這麽快願望成真,另一方面祝雲開并不喜歡小孩,他想要的只有姜至。

因為姜至,他願意學着去愛這個小生命。

“不用,現在就挺好的,我在院子裏也可以曬太陽,每個季節開不一樣的花,有不同的景色。”

“千篇一律,看多了容易膩。”

祝雲開被拒絕的難過,漸漸被愉悅替代,他被她的話取悅到了。

“這是你的新歌?”

“算是吧,一部懸疑電影的原聲帶,我寫曲子,柏老師作詞,拖很久了,最近沒什麽靈感。”

“我看他們都說你的靈感很充沛,所以才有源源不斷的作品。”

姜至沒想到祝雲開會關注網上的八卦,“網友的評價容易失真,大衆看到的是光鮮亮麗的結果,忽視了痛苦的過程,現實哪有那麽順利,興許哪天我靈感枯竭,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也說不定。”

“營銷號把我入行的原因編得天花亂墜,我沒有他們想得那麽好,最開始寫歌是因為想賺錢,就這麽簡單。”

“你很缺錢嗎?”

“那倒沒有,她該給的還是會給,會找關系把我放進最好的班級,花大價錢請老師教我彈琴,怕我丢了她的臉,只是拿一天她的錢,就意味着要被她多管束一天,我不想這樣。”

“更重要的是我不确定舅舅舅媽會不會好好對待妹妹,萬一他們對她不好,我要有能力養得起她,再不濟他們也會看在我的面子上,對她好一點。”

事實證明是她多慮了,不管怎樣,她永遠都會是舒妙語的依靠。

“那現在呢,現在是為了什麽?”

“現在?”尾音上揚,姜至的瞳孔滿是茫然,久久沒有下文,祝雲開又問:“你好像沒有和別人合作過。”

“剛好有機會,對象又是老朋友。”

她答得一板一眼,像在接受采訪,祝雲開哭笑不得,沒忍住揉了揉她的頭發,“你在聽什麽?”

姜至戴的是頭戴式耳機,祝雲開早有準備,掏出另一副有線耳機,“介不介意分我一只?”“你今天不忙?”姜至重新佩戴耳機,他看起來很悠閑的樣子。

“還好,以前很忙,現在想輕松些,多把時間花在除了工作以外的其他事情上。”

姜至沒細想“其他事情”指的是什麽,祝雲開對她發出了邀請,“等會帶我出去逛逛?”

“好,正好我答應給願願的禮物還沒買,可以去挑一挑。”

說走就走,很快姜至和祝雲開出現在附近的街區。

“你覺得給願願買什麽比較好?他喜歡什麽?”

“只要是你送的,他都喜歡。”祝雲開不無認真地說,姜至明白,但還是要選一個符合祝願喜好的。

“要不給他買一架新的琴?”

“不了吧,他又不缺,他還很小,生活不是只有音樂,這和送他一套試卷有什麽區別?”

陽光刺眼,姜至仰頭看他時擡手遮住眼睛,祝雲開沒有太多主意,“那給他買點玩具?”

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輕一推,姜至撞入了他的懷裏,祝雲開自然地補充:“人太多了,你又不看路,別走散了。”

“好,我們去看看吧。”

姜至盡量忽視那股不自在,眼睛往兩邊的街道亂瞟,這片大多是服裝店,玩具屋要走到盡頭拐個彎才到。

忽地意識到她張口閉口都是祝願,忽視了祝雲開,好像對他不太公平。

“你要不要買衣服?”

精致的櫥窗裏是高大的男模特,身上穿着搭配好的春夏成衣,設計和剪裁都是上乘,姜至想穿在祝雲開身上,應該也挺好看的。

“怎麽突然提起要買衣服?你給我買?”祝雲開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玩笑道。

“我給你買。”比起他的戲谑,姜至顯得很認真。

不等祝雲開答複,姜至已經走了進去。

SA熱情地迎了上來,姜至大方地說:“你喜歡哪件?”

“你幫我挑吧。”

祝雲開任憑安排,姜至也不磨叽,讓SA拿出最新一季的新品,她看了又看,代入祝雲開的臉,覺得都很适合他。

于是祝雲開抱着十來件衣服進了試衣間,充當模特給姜至看上身效果,他身材颀長,寬肩窄腰,是行走的衣架子,絲毫不輸廣告圖裏的男模。

姜至做不出選擇,大手一揮,“都要了吧。”

“我平時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公司。”換而言之沒什麽能穿的場合,西裝被趙助理承包了,款式和顏色相差無幾。

“不會啊,你以前......”那會祝雲開還不是小祝總,預算有限,衣服基本上是姜至置辦的,今時不同往日,她轉而道:“總有穿得上的時候。”

說是這麽說,她挑了一套工作時能穿的西裝,“再試試這套。”

深灰色的西裝,相較于祝雲開常穿的黑色,更顯年輕日常,祝雲開從試衣間裏出來時,姜至已經選好了領帶和一對袖扣。

他擡起手肘,從一旁的托盤裏拿起袖扣反扣上,對姜至微微彎腰,“勞煩你幫我系一下。”

一旁的SA面帶标準微笑,對此見怪不怪。

“那你再把頭低點。”

姜至走到他面前朝他招手,先将衣領翻上去,套好領帶後打溫莎結,姜至手生,好幾次都系錯了,好看的眉微皺。

在這過程中,祝雲開就這麽近距離地注視着她,眼睛都不帶眨的。

“你看我幹什麽?”姜至睨他一眼,繼續專心于手上的事。

“那不然我還能看哪?”

祝雲開反問,離得近了,彼此交換呼吸,他連她臉上細小的絨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得益于休息得好,唇瓣比之前要更紅一些。

平靜的語調将祝雲開從遐想拉回現實。

“要不然你自己來?算了......好了。”

系得有點難看,但也差不多,姜至幫他理好衣領,松了口氣。

“你沒給別人系過嗎?”祝雲開對鏡子端詳了會,看姜至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問道。

拙劣的試探,祝雲開無數次為這些小心思而不齒,又變得理直氣壯了起來。

“我還能給誰系?”姜至不解,轉身用英文對SA說道:“麻煩都幫我包起來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