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告白
告白
“我當然記得, 不用你提醒我。”
從産檢時被醫生留下住院 ,到上催産針,再到打無痛, 效果不好蔣致被反複疼醒,醫生建議轉剖腹産, 在被推進手術室前,祝雲開都陪在她身邊。
看她疼得小臉煞白,渾身濕透,臉上全是細密的汗珠, 祝雲開急得快瘋了, 為了安撫她只得強裝鎮定, 手上被抓得滿是血痕也無暇顧及。
因為他知道相比于她的痛苦,他經受的不過萬分之一。
醫生将手術知情同意書拿給他, 一行行看下去, “并發症和手術風險”看得他瀕臨崩潰,顫抖着簽下名字。
窗外日升日落, 時間的流速如此緩慢,門口燈牌上紅色的“手術中”顯眼刺目。
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晖即将消散,醫院肅穆又森然,祝雲開彎曲了脊背, 膝蓋跪地,雙手合十,為裏面的人祈求平安。
“我從不信神明, 但我那天許願說,只要她們母子平安, 我付出什麽代價都可以。”
“只是沒想到,代價是我失去她三年。”
“我愛她, 姜至不是替身,她就是她。”
“我知道你要這麽說,合着我剛剛說的你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是吧?”
林巡倍感荒唐,蔣致的音容笑貌和姜至重疊,他也會動搖,但他還是不敢相信,“那蔣致的死怎麽解釋?你要怎麽說服其他人?”
“騙騙別人沒事,你可千萬別自己都信了。”
“我信,這是事實,”祝雲開的手搭在把手上,輕輕敲着,眼神從漫不經心變為淩厲,“林巡,你越界了。”
“要不是看在叔叔阿姨的面子上,要不是嫂子人好,要不是我跟你從小一起長大,怕你一時想不開走了彎路,你以為我稀罕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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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老遠跑過來是為了什麽,好心沒好報,你以為我很閑嗎?她到底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到時候別人會怎麽議論,你就半點沒考慮過?”
“別跟我提他們。”
聊起父母,祝雲開的眼裏并無多少溫情,打祝雲開記事起,他們忙于事業,一年到頭見不了幾次面,祝雲開是家裏的傭人帶大的。
祝父祝母關愛員工,體貼下屬,對親生的兒子疏于照顧,十年前因為一場意外離世,重擔落在了未成年的祝雲開身上。
又是噩夢的開始,要不是有蔣致拉了他一把,他早就死了。
“好,那我們聊聊願願,他才三歲,遲早有一天會知道眼前的人不是他的親生母親,他原來有多幸福,真相就有多讓他痛苦。”
“等到那時候,你讓他怎麽面對所謂最愛的“媽媽”,只是他親生母親的影子,以為的阖家團聚,是人為創造的幻影。”
“或者你要堵住悠悠衆口,讓真相永遠沒有被揭開的那一天,同樣的,蔣致也會消失在大家的記憶裏。”
“一邊是祝願,一邊是蔣致,你已經做好選擇了?”
林巡收起吊兒郎當,看祝雲開的眼神冷淡到了極點,“你又有什麽資格,為了一己私利,替他們做選擇呢?”
“你是在替他們抱不平,還是替你自己,倘若是後者,我不是林叔,回答不了你。”
林巡一滞,頃刻之間熄了火,是啊,他的失控,他聲嘶力竭的質問,有另一種可能——
他代入了年少的自己。
上初中時,林巡特地和老師請假回了家,在母親三周年祭日這天,看到父親和一個女人在家裏厮混。
混合着尖叫和怒罵聲,他冷漠地注視一男一女慌張地穿好衣服,遮蓋裸露的身體,直到臉被打得偏了過去。
父親高大的形象一夜之間倒塌,面前的男人陌生到無以複加,更令林巡無法接受的是,女人的長相和年輕時的媽媽相像。
不,她讨好谄媚的眼神,扭曲嫉妒的嘴臉,和媽媽一點也不像。
林父那段時間丢了魂,有家不回,撇下兒子不管,連醫院都不去了,甚至想不顧一切和女人領證結婚。
祝父祝母心疼林巡,他又和自家兒子年紀相當,把他接到家裏來住,最後也是他們出面,對林父進行了一番敲打,林父才“洗心革面”,下決心斷了往來。
正因如此,祝父祝母也許不是稱職的父母,但林巡卻沒法說他們一句不是,如果不是他們出手相助,他連媽媽的房間都保不住。
事後不論父親如何辯解,說他只是因為對亡妻太過思念,才會行差踏錯,林巡始終無法原諒。
他記憶裏疼愛妻兒的父親,早就死在了那一刻。
林父捂不熱兒子的心,退休後一個人回了鄉下老家,住在小小的木屋裏,他和妻子相識相知相戀相愛的地方。
在林巡看來,不過是他出于愧疚在贖罪,亡羊補牢,為時已晚,做什麽都遲了。
“我承認,我有私心,不想讓願願成為第二個我,他太小了,沒有辨別是非的能力,也沒有強大到可以保護自己,父母就是他小小世界裏的全部。”
“哪天他知道了,天就塌了。”
“你想多了,麻煩你不要因為自己的不幸,就妄自揣測別人,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我不是你爸,祝願也不會變成你,他會好好長大。”
林巡自嘲一笑,笑自己多管閑事,“你想好了?哪怕和所有人為敵,你也要堅持此刻的選擇?”
“是。”
“行,誰稀罕管你,”祝雲開的偏執讓林巡費解,放了狠話,“你說你不是他,你最好不是,要是讓我知道你和那個女人讓祝願受了委屈,我搶也要把他搶過來。”
林巡拳頭捏得咯吱響,考慮到祝願就在樓上,他忍住和祝雲開打一架的沖動。
“你就跟個替身過一輩子吧,你倆最好鎖死,別出去嚯嚯別人。”
林巡負氣離開,大力将門摔上,玻璃跟着震動,祝雲開揉捏着山根,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清淨日子過了。
琴聲從斷斷續續變得連貫,祝雲開走上樓,姜至在樓梯口等他。
“我聽力還不錯。”姜至主動道,聲音不小,她沒法裝作聽不見。
祝願在琴房裏專心完成姜至給他布置的作業,姜至望着他的側臉,“放心吧,琴房的隔音效果很好,他什麽都沒聽到。”
“你剛剛說得......有點過分了,應該好好和他解釋的。”
姜至知道林巡和他父親關系不好,和祝雲開結婚的第一年,他父親曾來拜訪過,得知她懷孕,特地帶了兩只家養的老母雞和一大包青菜。
依照禮數姜至留長輩下來吃飯,直到結束,林巡也沒出現。
那天林父佝偻着背,是帶着失望走的。
姜至大致猜到了他們的矛盾,卻不知道其中有這樣一段往事。
“他都那麽說你了,你還替他辯解。”祝雲開板着一張臉,說出來的話卻分外孩子氣。
“說我什麽了?說我圖你的錢,想嫁豪門?他也沒說錯,你是很有錢,他會這麽想很正常。”
“你就記住這個了?人家說了一大堆都是在幫我抱不平,不想願願受委屈,按道理我應該跟他說聲謝謝,感謝他仗義執言。”
“你很看得開。”
“本來就是,他不清楚內情,更何況這件事非同一般,他有任何猜測都很正常,你沒必要說話刺他,他是一番好意。”
“我解釋了,是他不信。”
姜至扯過他的領帶,将領結系緊,祝雲開憋得咳嗽了好幾聲,姜至這才溫聲道:“你的解釋太單薄了,你可以更耐心一點,而不是直接撕破臉,他需要時間消化,林巡是你的兄弟,不是外人,他是真心為了你好。”
“我知道你沒有別的意思,不要逃避溝通,逃避沒法解決問題,讓旁人傷心,自己也不好過。”
“我跟你說過的,要學會表達,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告訴對方,感情需要精力來維系。”
十七歲的祝雲開渾身是刺,表面上來者不拒,眼底的漠然被姜至看得一清二楚,她日夜陪伴才将他捂熱。
教他敞開心扉,而不是自我封閉。
熟悉的對白,仿佛又回到了那時候,姜至很滿意看到了祝雲開微小的變化,他會關心下屬,也有了煙火氣。
這才三年,他忘了個幹淨。
“等你和他冷靜下來,找個時間請林巡吃頓飯,跟他道個歉,好好把事情解釋清楚,不要因為我,讓你們的關系變僵。”
“那你會嗎?”祝雲開臉上的紅慢慢褪去,琴聲還在繼續。
“你會表達自己的想法嗎?那七年裏,你每天都在想什麽呢?你教我待人接物,立身處世,但我好像,從來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麽。”
“我自大地以為你和我想的一樣,在你離開以後,我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姜至,其實你并不是一位好老師,你教我你認為正确的,實際上你都不會,卻期望我學會。”
兩人站在樓梯拐角處的陰影裏,剛好是樓下的視線盲區,音樂蓋住了細碎的腳步聲,姜至就像被人摘下了面具。
她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真的。
“你不會愛人,甚至不懂得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但你絕頂聰明,裝也能裝出七分像,輕易地瞞過所有人。”
“你的心比我的更像石頭,你再怎麽學着關心別人都掩蓋不了事實,你連自己都不在乎,又怎麽學會愛人呢?”
“不是我學不會,沒有掌握的人,是你。”
姜至攥緊了手,祝雲開将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她只片刻就放開,
“你說得對,我不應該自以為是,對你的事情指手畫腳,是我逾越了。”
“我自己都不會,更別說教好你。”
心緒如一團亂麻,姜至幹脆不去想,露出一個釋懷的笑,“我就給你提個建議,要不要采納都看......”
“沒關系,我學會了。”
“嗯?”
“我說,姜至,你有個好學生,天資不足,後天努力,你教我的,我都學會了。”
“不信嗎?不信的話——”
手撫上她精致而脆弱的後頸,跳動的脈搏提醒着祝雲開,眼前人是生動而鮮活的。
會哭,會笑,會有所回應。
祝雲開的大拇指搭在她的下颚,往上一擡,望着她的眼睛,字字篤定,“姜至,我喜歡你,從很多年前開始,不是出于感激,不管有沒有祝願,我對你的喜歡都一如既往。”
“我想要你,很久了,老天爺可能是看我可憐,滿足了我的願望。”
“你不知道那一晚你抱住我的時候,我都快高興瘋了,領證前一天,我興奮得一整晚都沒睡着,怕吓到你,現在才敢讓你知道。”
嘴唇一開一合,姜至的腦袋瓜子嗡嗡的,明明離得很近,她卻快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麽。
“你看,我是不是學得很好?”
姜至一激靈,半信半疑,“真的?”
“你以為我只是在演示給你看?”祝雲開難得溫柔,不疾不徐地說:“你問我哪句是真。”
“我學會了是真,愛你也是真。”
姜至的目的原是緩和祝雲開和林巡的關系,卻變成了祝雲開對她的告白現場。
“媽媽,願願也愛你,比爸爸更愛你!”
琴聲早就停了,祝願聽了半天的牆角,卯足了勁也沒聽清,偷跑過去,剛好聽見祝雲開這句告白。
祝願用胳膊環抱住姜至的腿,插入她和祝雲開之間,後者的臉黑成鍋底,想上手把他提拎起來。
姜至正好不知道該怎麽收場,察覺到祝雲開的動作,急忙牽起了祝願的手。
趙秘書到了樓下,祝雲開該走了,俯身在姜至耳邊道:“別忘了給我個答複,我晚些再找你。”
“對吧?姐姐。”
祝雲開将末尾兩個字咬得極重,明明很生硬,姜至卻聽出了缱绻。
這個稱呼對祝雲開很陌生,他眼神飄忽,最後定在姜至身上,從前死咬着不肯喊,總覺得一旦松口,成了姐弟,他便再沒了機會。
把一切說開後,沒了那層心理負擔,反倒信手拈來。
趁姜至在發呆,祝雲開捏了把祝願的臉蛋,轉身下樓。
留姜至和捂着臉淚眼盈盈的祝願在原地。
*
“姜老師,姜老師?”
柏思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我在,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什麽?我沒聽清。”
姜至已經記不清這是今天第幾次走神了,她心神不寧的,也許是為祝雲開說的話,又或許是為他的表白。
“我說你要幾張簽名照?”
姜至腦子亂糟糟,柏思好脾氣地笑,“那我多給你簽幾張。”
“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醫生怎麽說?要是不舒服的話可以改天再約時間。”
“沒事,我好多了。”姜至深呼吸一口,集中注意力,助理除了拿來照片以外,還帶了專輯,柏思認真地逐一簽下名字。
字如其人,柏思的這一手字遒勁有力,很漂亮。
“我在國外碰到有人在街邊表演,和他們聊了幾句,都是你的粉絲,我就借花獻佛了。”
“是我該謝謝你,下次遇到你的粉絲,我幫他們要簽名,你不能不給。”
“沒問題,對了,他們讓我轉告你,希望你不忘初心,事業更上一層樓,說喜歡了你很多年。”
姜至回想起聶竹提起偶像崇拜歡喜的表情,能被人喜歡,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柏思手一抖,沒收得住力氣,這張照片是廢了,他将外溢到桌子上的墨跡擦幹淨,換一張重新簽。
“你說,他們說什麽?”柏思沒有擡頭,卻遲遲下不了筆。
錄音棚裏工作人員四處走動,柏思心如擂鼓,唯獨助理能看得懂他的心思,在一旁幹着急。
“說很喜歡你。”
“嗯。”
“還說祝你早日找到一個知冷知熱的人,早點成家。”
“是該找了,你覺得呢?”柏思落下最後一筆,蓋上筆帽,狠狠松了口氣。
姜至轉手交給冉夢寄出,連同她要給林巡和秦銳鋒的那份一起。
“你有喜歡的人了?”
她不按常理出牌,往常不甚敏銳,這次卻像察覺到了什麽。
“有,只是不知道她喜不喜歡我。”
“柏老師這麽好,對方也會和你心意相通。”
柏思緊盯着她,不想錯過任何一個微表情,圓潤的杏眼裏有好奇,有真誠的祝福,卻遲遲看不見他期望的。
談不上失望,他不是急性子,更何況這種事急不來。
“兩位老師,可以開始了。”錄音師走出來道。
電影陣容強大,制作精良,一流導演和編劇親自操刀,網友的期待和呼聲水漲船高,成為爆款只是時間問題。
錄完《窺視》同名主題曲,接下來要推進的是二人的合作歌曲《迢迢》。
“這兩句作為開頭,其中幾個意象我覺得可以稍作修改,不然總感覺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
“你說要變換風格,我理解的是那就不該可望不可及,而是盡管路途迢迢,彼此在意的人總會再次相見。”
“你說得對,”柏思看向那幾句詞,忽而說:“你現在這樣,很好。”
籠罩在姜至身上的綢密的霧,有要散開的趨勢,得以窺見天光。
“是嗎?”盛今安對她說過類似的話,當局者迷,姜至自己沒感覺有多大的不同,“人總不能一直陷在過去,柏老師,你也別忘了向前走。”
“有什麽人影響你了嗎?”
腦海裏浮現出祝願的小小身影,姜至沒否認,“嗯,他很懂事也很可愛,總有機會見的。”
“柏老師,在前面那個路口把我放下吧,我到了,謝謝你。”
目送姜至走進名為“伏晝”的酒吧,柏思的視線在門牌上打轉,回過頭看到助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他終于能一吐為快,“哥,你再不加把勁,人都要跑了。”
“什麽跑不跑,她有充分的自由,沒人有資格約束她。”
“你懂我在說什麽,我可不是開玩笑,照我看,姜老師那邊八成有情況。”
依姜至的描述,更像是個......小孩子,柏思稍稍定了心。
“可我覺得,她對我更像是朋友。”
助理錘了把方向盤,“我的哥,就姜老師那不争不搶的性格,你等她跟你告白得到猴年馬月,你是男人,主動上啊,用你熱烈的愛感化她、打動她,溫水煮青蛙這一套你都用了多少年了,根本行不通。”
“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麽,你怕告白失敗連朋友都做不成,小心翼翼維持的感情功虧一篑,你問問自己,和她的關系止步于朋友,你甘心嗎?”
“咱別做爛好人,說什麽付出不求回報都是在放屁,你這些年做的事樁樁件件都該讓她知道,你是心甘情願,可感情不講道理,你不先下手有你哭的時候。”
助理替柏思打抱不平,又怕說得太過分,要他說柏思也是真能忍,喜歡人這麽多年,愣是沒露出來一點,“你倆啊別把我急死。”
兩個在歌迷心裏神仙一般的人物,可神仙也難逃七情六欲,助理是真怕他就這麽錯過了。
“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跟我說,我就等着你想通,到時候包你滿意。”
助理摩拳擦掌,如何追女孩他做了很多功課,就等着能用上的那一天。
柏思當然不甘心,他看着長大的姑娘,好不容易把自己一塊一塊拼湊好,卻離他越來越遠。
從前是不想趁人之危,總覺得不是時候,現在的他又在顧慮什麽呢?
同一個時間段,酒吧的客人對比平時明顯多了起來,姜至找了一圈沒看見師玥,攔住過路的服務生,“請問你們老板在哪?”
對方眨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一看就是來兼職的男大學生,姜至下意識放輕了聲音。
“姐姐在休息室。”
“好的,謝謝。”
“不...不客氣。”對方磕磕絆絆地答,俊秀的臉漲得通紅。
休息室被師玥切割成兩塊區域,一側用來辦公和休憩,另一側則是酒櫃,擺滿了她收藏的名酒,每瓶都有背後獨特的故事,産地遍布各國,價值不菲。
展示出來的只是一小部分,有個小門通往地下酒窖,姜至有幸參觀過,數量多到令人咂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