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
第 39 章
叩叩叩, 病房門應聲而開。
“啊沈醫生你來了,我......出去買點東西。”放下手中的水杯,周維提着包要走, 沈時序走過去,音量很低, “直接回去休息吧,這裏我來照顧。”
說完扭臉去看,陳嘉之已經把臉轉到了一邊。
周維嗯嗯哦哦地走了, 病房一下子就靜下來, 液已輸完,輸液架移到角落。
沈時序快步走到床邊, 在床沿慢慢坐下,伸手想撫摸陳嘉之的頭,剛伸出去,陳嘉之又把腦袋側得更偏。
懸停在半空中的那只手有微微顫抖, 最終輕輕落在臉頰上。
湊過去,沈時序看着陳嘉之的眼睛, 小聲問,“餓不餓。”
沒有得到回應, 他又說, “現在還不能吃東西也不能喝水,食道出血了, 過幾天就會好。”說罷, 他大拇指指腹慢慢摩挲着陳嘉之的眼角,“哪裏痛要告訴我, 想要什麽也要告訴我。”
終于有了一點點回應,陳嘉之捏着他的手腕, 拿到一邊,然後撐着床單躺下。
側對着,空留一個後腦勺。
甚至問都沒問臉上的傷,現在,同情根本換不來心軟。
心如刀割地坐了會兒,沈時序在抽屜裏找到棉簽,用純淨水蘸濕簽頭,一手輕輕撫着陳嘉之的頭,一手在幹涸微微起皮的嘴唇上輕輕輾轉,待嘴唇全部打濕,看起來好似恢複了往日正常的紅潤色澤。
實在難以忍受想要更深觸碰的感覺,沈時序彎下腰,把嘴唇輕輕貼在陳嘉之臉上,感受肌膚下的微涼,同時深深嗅着他頸窩似有若無的藥味,就這樣貼了好一會兒,才無盡溫柔地說,“抱你去套間大床睡好不好?”
“病床很硬,很小,你會睡不着。”
陳嘉之把他推開,再次反轉過去,又是後腦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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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進去就不碰你了,明天早上再把你抱出來,好不好?”方位不停調動,沈時序又來到另一邊,半蹲在病床邊,想要撫摸的手停留在深藍色的床單上,在攥緊的力道中與陳嘉之平視,說,“我想跟你一起睡,可以嗎。”
“你現在離不開人,需要照顧,聽話好不好。”
又這樣僵持了一會兒,掀開被子陳嘉之自己坐起來,沈時序又趕緊過去床另一邊,把他打橫抱進套間裏的大床,蓋好被子後雙掌撐在他的耳邊,“要卧床休息所以不能洗澡,我給你擦擦好不好?”
隔了好久,在沈時序等待不敢再多說一個字的時間裏,陳嘉之說:“不要。”然後自己坐了起來,看樣子打算自己動手。
若是從前,要麽害羞到臉都紅了,要麽膽子大到敢問“只洗澡嗎?”
而現在,抗拒的眼神都不願意停留,不僅不回答不說話,還抵觸地避開想要攙扶的手。
心都快被戳爛了,沈時序痛苦地說,“寶寶,要聽話,現在你......”
束手無策的他只好把手撤開,垂頭在床邊坐着,似乎緩足了氣才沙啞地說,“關上燈給你擦好不好。”
醫學壁壘那麽厚,不确定是否是情感解離造成,還是真的很厭惡觸碰,總之陳嘉之反應很遲鈍,每個反應都需要等一會兒。
到最後,他重新躺下,蜷縮在被子裏。
沒有拒絕那就不要等一刻,沈時序很快起身把燈關掉,輕輕阖上套間衛生間門。
房間裏響起很低的水流聲,聲音甚至還沒擰帕子水珠砸落在盥洗盆裏的動靜大。
一抹清冷月色和隔壁住院大樓的燈光從窗戶流瀉進昏暗的大床上,少頃,沈時序從衛生間裏出來,可能沒太适應光線,腿撞到了床沿,陳嘉之坐起來看他。
“沒事,只是碰了一下。”沈時序試探着,“你在擔心我嗎?”
坐在床上消瘦的輪廓,頭輕輕晃了下,陳嘉之說:“你很吵。”
“馬上就不吵了。”
拿着帕子就沒有辦法兩只手解扣子,沈時序只好重新折返到衛生間把帕子挂上,初春已經用不着開空調,他還是把空調打開,調到最高,回到床邊動作小心地掀開被子一角,從上衣領口第一顆扣子開始解起。
不知水汽蒸發帶走了手指溫度,總之當指背無意擦過脖子肌膚的那一刻,陳嘉之還是像下午那樣,瑟縮了下。
手指頓了頓,沈時序停住動作,一股酸脹澀意在鼻腔迅速蔓延。
忽地有些明白,為什麽觸碰陳嘉之會瑟縮,應該是在酒店扯衣服,那番粗暴動作留下的陰影。
盡量不要提及的醫囑謹記于心,甚至,都不能好好道歉。
他只能故作尋常地說:“乖乖的,馬上就好,助理好像忘記拿盆子過來了。”
手指繃得很緊,随着扣子解開,過白的胸膛上也有淤紅,看起來就像某種激烈情.事所造成的殘餘痕跡。
再在清冷月色下強裝鎮定地辨認,看見,小臂上也有,腰腹也有。
陳嘉之沒有抗拒,但沈時序自己停下動作,迅速轉身去衛生間把冷掉的帕子重新過了一遍熱水,然後撐着盥洗臺,整個人有些抖。
不敢待太久,很快他折返回來,繼續慢慢擦拭這副孱弱的身體,落下的動作幾乎輕如羽毛。
“明天讓助理把缺的東西送過來,你有沒有想要的,我讓他去買,或者回家裏拿。”
“白天想看書嗎?《被讨厭的勇氣》還沒看完是不是,我讓他拿過來好不好?”
他自言自語。
“明天營養師會來,她會問你一些關于飲食方面的問題,你要乖乖回答她的問題。”
“如果不喜歡營養師做的飯菜,你要告訴我,或者之後有想吃的也要告訴我,珍姐很想你,她會給你做好吃的。”
自說自話期間,陳嘉之一直閉着眼睛,當褲子被褪下時,他都毫無反應。
沈時序仔仔細細擦拭着,帕子都換了很多次。
“市院還有病人在等,所以明天下午我要去做手術,但是做完手術我馬上就會回來,Arivn和周維會過來陪你,護工會在外面待着,你有需要就按床頭鈴,他就會進來。”
“我走了,你給周維他們說會兒話好嗎,都不笑了,也不鬧騰了。”
“以前肯定哭慘了,肯定又要撒嬌又要耍賴。”
“如果不想給我說話,就跟他們說話好嗎,要表達自己,不舒服也要給李醫生說,給護士說。”
“如果願意的話......寶寶,你可以給我發消息嗎?”
小腿被握着屈擡起,陳嘉之忽然說,“你不要來。”
本能的、想要靠近或者看着人問,但沈時序默默垂着眼睛,自虐般地問:“為什麽。”
陳嘉之說:“不想看到你。”
一句簡單話語殺傷力遠比一刀捅上心窩殺傷力強勁,這讓沈時序徹底不敢再說一句。
直到身體擦完病服重新扣上,他把帕子丢在床頭櫃,背對着大床,手肘撐在大腿上,快繃到極限了。
聲線有些顫抖地說,“如果能逆轉時間,我.....”
不要舊事重提,不要舊事重提。
所以,沈時序又停頓住了,足足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無比壓抑地說。
“不知道現在的我還能不能拿得出手,但是你一定要給我機會。”
“不用原諒我。”
“如果原諒我了,就證明我們之間只有愛與恨這麽點程度了。”
“我們要糾纏一輩子。”
“無論以任何方式,恨我也好,愛我也罷,永遠不理我都可以。”
“我愛你,我很愛你,好像從來沒有對你講過。”
“不知道現在講算不算晚。”
“有多愛,我會用餘生來向你證明。”
“從前的你......那麽乖,是我親手弄丢了你,是我沒有照顧好你。”
“你吃了那麽多的苦,一個人咬牙走了那麽長的路,是我有眼無珠。”
“明明有那麽多的時間和機會,察覺你的身體、心理,但我一次次自大的錯過。”
“也有那麽多的時間和機會,說愛你,好好愛你,但我一次都沒有說過。”
“可是你不能對我這麽殘忍......你這麽善良,能不能......能不能像寬宥普通人一樣,給我一個好好表現的機會。”
皎潔月色下,他仰起頭,臉上閃着細碎的光。
“11年前,是我對不對......”
“你不敢告訴我,怕我會多想,一個人在瑞士......都是我......”
很時候他都快說不出話來,要停頓一會兒,在悲慘過往和此刻清醒認知裏,每一秒猶如烈火在烹,在這樣狀态下,他緩和着鋪天蓋地的銳痛。
斷斷續續的話音化作不斷顫抖的肩臂,在不斷平複呼吸後,才繼續說。
“或許是家庭和社會給予我夠多,你也對我欲予與求......”
“現在我才明白。”
“想要再次得到這些最珍貴的東西,到底有多難......”
“對你說了那麽多難聽的話,對你做了那麽多殘忍的事。”
“你不要原諒我,一定不要原諒我,我不要你愛我,也不要你恨我。”
“我不要我們有結局,不然就要散了......”
“但只求求你。”
“求求你。”
“讓我留在你身邊。”
“我會好好愛你......如果做得不夠好,你要告訴我,我都會改,只要你給我機會......”
壓抑的哽咽渡不進喉頭,化作看不見的淚水和灼熱的呼吸,從感官傾瀉而出。
命運給的,無價的,有價的。
得不到的,得到的,或許得到的。
每一次輾轉回憶或者猝然明意,都是神罰,讓人痛不欲生,愛得深,痛便更漫長。
後來沈時序每每想起這一夜,都覺得此生枉然,甚至都記不起當時陳嘉之給了什麽反應,應該是沒有的。
不然怎麽人生幾十年,每個噩夢都在重複這一夜?
他在床邊整整枯坐了一夜,也不敢上床睡覺,也不敢離開,就這樣靜靜聽着背後的呼吸,直到清晨天明時才動了動僵硬的身體。
把陳嘉之抱到洗手間,給他洗臉刷牙,重新抱回外間的病床上,等護士來沖洗留置針重新輸液時,他握着陳嘉之的手,小心翼翼又毛毛躁躁的像個年輕小夥。
調整病床靠椅角度,用濕棉簽沾水潤嘴唇,小聲說還是不能吃飯,餓的話難受就抱我,陳嘉之把手抽回去,理都不理。
沒過一會兒,周維和Arivn就來了。
他們給陳嘉之說話,陳嘉之會簡單回應。
這樣一來,沈時序反而像個外人,直勾勾看了會兒拿起搭在沙發上的衣服,主動離開,“你們聊吧,做完手術我再過來。”
周維出來送他,好奇問,“沈醫生,哥還是不理你嗎?您要不回去休息一下吧......”
“沒事,這很正常。”嘴上輕描淡寫,心都在抽着疼,沈時序苦澀地笑了下,“他下午還要做檢查,拜托你們了,護工一整天都在,有事你們也可以叫他,我的手術沒法請假,做完後就會過來。”
講行程是在對陳嘉之身邊人保證,這下連外人都需要闡明,生怕自己的立場再被曲解一點。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周維趕緊擺手,“您臉色有點差啊,哎呀我也不知道怎麽說,其實哥很愛你的,可能......你讓他生氣了,反正我相信過幾天他就會好的,你一定不要松懈,他真的很愛你的......”
沈時序拍拍他的肩,“我知道,這些年謝謝你,我一定不會再讓他傷心了。”他頓了下說,“大俠現在在哪兒?”
周維說,“就昨天早上,哥把家寶送回國樾了,大俠現在我這兒。”
“嗯,你給我個地址,我讓人把他倆送到麓山,那裏有人照顧。”沈時序想了想,“算了,下午我把家寶帶過來,你先不要告訴他。”
醫院不能帶動物進來,大俠那麽大一只鐵定是帶不進來的,家寶小小的揣在衣兜就行,兩人在病房外交換了聯系方式。
回到市院,各方醫護人員都投來獵奇的目光,今天的手術臺也比往日沉默。
一連6臺,沈時序換了衣服,穆清追出來還沒問幾句,他馬上提着電腦走了。
晚高峰堵車特別厲害,也終于有了時間。
行車時間裏,跟周平通了電話,大多都是沈時序講,聽完後周平長嘆一聲,沒有老師的嚴厲,反而以一種長輩無奈的口吻問,“孩子,你都知道治療方案該怎麽做,為什麽還要問我呢。”
望着沒有盡頭的剎車燈長龍,無言半晌,沈時序說:“我害怕出纰漏。”
“沒有任何纰漏。”周平說,“這是目前醫學界消化內科最優良的方案。”
從醫生涯這麽多年,沒有這樣忐忑過,要反複得到論證,自信心似乎才會複蘇。
挂斷電話後,沈時序又給哈弗醫學部的導師打了電話,兩個小時交流結束,抵達了愛佑。
16樓的保安沒再攔他,他提着電腦包大步流星走到19號,病房門是虛掩着的,站在門口能聽見有來有答的對話,但敲門進去後,就鴉雀無聲了。
周維不在,Arivn坐在病床前,笑容還沒來得及收回,陳嘉之面無表情半躺在病床上,默默看他一眼,然後飛速移開眼。
這種明晃晃的排斥實在無法忽視。
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沈時序定定看了陳嘉之幾秒,“你們先聊吧。”然後落寞地退了出去,順手還帶上了房門。
然後他來到護士站,把電腦擱在櫃臺上面,硬站着,花了兩個小時寫了套完整詳盡的治療方案。
方案不能出差錯,藥劑要考量,還要分出餘光留意19號房門。
眼珠長時間盯着屏幕和分心,會造成生理性想吐。
直到打完最後一個字,他捏着眉心緩了很長時間,然後又馬不停蹄地下樓,來到禿頭李診室。
禿頭李今晚值夜班,正在埋頭寫病歷,擡眼一看納悶道,“我等了一天,你這時候來給他辦離院手續?”
“不是辦離院,是我寫了個治療方案,您看看。”沈時序自己拉椅子在旁邊坐下,把電腦轉過去。
關乎病情禿頭李也不打人臉了,認認真真看起來,“沒毛病啊,挺好的,就是他身體能不能撐住,這是個非常大的隐患,你這放化療一起?而且藥劑給太大了吧,不怕他......”
“是,我清楚,相信您也清楚。”只有自己知道說出這等話何其錐心,沈時序面色異常平靜,“現在再不把腫瘤控制住,就沒有希望了,我會請最好的營養師來維持他的身體健康,只要他能吃下東西。”
“是這個道理,不過你幹嘛告訴我這個。”
“李老師,麻煩您勸勸他,謝謝您之前對他的照顧,我也看過用藥,沒有其他意思,但是現在我分不出那麽多的時間,我已經在向市院走辭職流程,門診暫時不看了,但排期的手術推不掉。”
“他不肯跟我說話,精神狀态也不好,現在只有把他轉到市院,我才有能多的機會照顧他,恢複他的身體和心理健康。”
“周老師馬上會回來,到時候全科會診。”沈時序說,“所有東西我都準備好了,現在只要他肯轉院。”
“只要這世界上有的,所有醫療資源都會往他身上傾斜。”
禿頭瞪大眼睛看着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指,“你瘋了,這些紅線你也敢踩!”
“救不活他我還要什麽名聲,怕什麽紅線。”或許是面對長輩某些話難以啓齒,沈時序停頓了許久才說,“現在他跟不跟我在一起,我都不在意了,他活着,我就滿足了。”
話落,診室靜悄悄的。
過了好一會兒,禿頭李幽幽道,“明早查房,我會給他說的。”
沈時序給他鞠了一躬,“謝謝您。”
“唉你也是.....幾個月前的交流大會,那麽意氣風發的上臺領獎......現在搞成這樣。”禿頭李站起來活動筋骨,咂摸着嘴瞟他,“還有,小沈啊,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什麽?”
“就是人長得再帥,休息不好也會憔悴不帥的。”他盯着沈時序啧啧啧,“還長了根白頭發......”
手指慢慢觸上頭發,沈時序表情有些空白:“您認真的?”
“嘿你這孩子,虧你還是醫生,醫學界哪兒來的一夜白頭?”
“回病房休息會兒吧,瞳孔都快縮成針尖了。”禿頭李搖搖頭,“保持這種高度緊張的狀态對身體也不好啊。”
“再說了,你垮了還怎麽治陳嘉之?”
沈時序默了會兒,收拾起電腦,“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