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章

第 58 章

又恢複到吃流食的狀态, 一頓能騙過去,不可能頓頓騙過去。

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陳嘉之就察覺了。

但沈時序一直在觀察陳嘉之, 發現他并沒有問,反而還吃了許多。

目前擔憂的不是經口進食問題, 而是止疼貼。

芬太尼會根據時間慢慢在身體內部代謝排出,随着降低藥物濃度。

疼痛會再次翻湧。

下午,他們各自半靠在床頭看書。

書頁沒翻開幾頁, 沈時序聽到陳嘉之忽然說, “把頭發給我剃了吧。”

“早上刷牙我一低頭,好多頭發都飄到水池裏了。”他自言自語, “換衣服的時候,領口和肩膀也有好多頭發。”

頭發會越來越稀疏,這也在預期內。

把書放下,沈時序移身去抱他, “傷心了嗎?”

“真的沒有。”擡起頭來,陳嘉之還在笑, “你告訴我要正視身體和藥物帶來的反應,化療掉頭發不是很正常嗎, 不用這麽小心翼翼在乎我的感受啦。”

“今天這麽乖?”沈時序也笑了, “不會馬上又要提要求了吧。”

“是啊,要提。”

心頭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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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你為了照顧我的情緒, 跟我着我剃......”

“想什麽呢, 少做夢。”無語兩秒,沈時序說, “起來吧,帶你去衛生間。”

“煩死了, 都說我乖了怎麽一點情話都不說啊,你假裝有過這樣的深情想法,再僞裝拒絕表現一下自己不行嗎。”陳嘉之不滿了,“我還準備了好多措辭呢。”

“憋着,這種事只有你看的霸總文學幹得出來。”沈時序抱起他,雙掌托着屁股掂了掂,“瘦了,有什麽想吃的嗎?”

“沒有,我一點東西都不想吃。”陳嘉之勾着他的脖子,“辛苦你了,也跟着我吃那些難吃的東西。”

“不辛苦,你聽話就好了。”

兩人來到衛生間,抽過浴巾墊在堅硬的臺面上,沈時序把他放上去,再彎腰拉開下面的小櫃門,“像今天把飯菜都吃完已經很不錯了。”

“原來你早就準備好推子了啊......”看到沈時序從櫃子裏拿出一個未拆封的包裝。

陳嘉之有點感動又有點心酸,“怎麽什麽都準備好了.......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最後我還是要剃頭發啊?”

“不打沒準備的仗。”

“跟我在一起像打仗嗎?”

“不是打仗,你是炮仗,一點就燃。”手掌覆蓋在額頭,慢慢将頭繩取下來,沈時序說,“小姨說你只怕我。”他挑挑眉,一臉英俊的問,“怕我麽?”

“呵呵,我看你才是給點陽光就燦爛吧。”

鬥完嘴,伸脖子縮脖子反正都是一刀,陳嘉之雙眼一閉,梗着頭往前,“來吧,炮仗我今天要當壯士!”

調試了下頻率,随着嗡嗡的電動聲響起,他閉着眼,緊緊抓住沈時序的衣襟,“不準嫌我難看。”

一聲輕笑後,溫柔的吻落在眼皮上,一路下移到鼻尖、唇角。

感官到,稍稍氣流因拉開距離而流動。

“就算剃光,你也是市花。”

陳嘉之咯咯咯笑了。

推子震得頭皮有些發麻,等到耳邊倏地清靜下來,他聽到沈時序說,“睜眼。”

慢慢睜開眼睛,扭身回望鏡子,陳嘉之看到鏡子裏的自己,腦袋光禿禿的,“好像不是很難看。”

頭發一旦沒了,好看的五官便更加分明,圓潤的腦袋看起來還很可愛。

沈時序在收拾掉落在臺面上的頭發,損人不利己,“一休。”

“嘿嘿,我要是出家了你的性.福就完了。”一點都不難過,陳嘉之雙手合十,樂呵一笑,“這位施主,你覺得我好看嗎。”

“好看的要死。”一點都不吝啬誇獎,沈時序笑着說,“帶出去賊拉風。”

隔了幾秒,陳嘉之忽地意識到了什麽。

“所以從前讀書時到現在,你在大街上總是牽着我讓我走路,不是為了消食或者鍛煉身體,還有之前吵架的時候,你說我跟你在一起總戴口罩,原來原因是這個?”

撿頭發的手頓了下,那天在酒店所發生的事,這是和好以來第一次提及。

沈時序佯裝随口問,“什麽?”

“因為帶我上街,你覺得很長面兒啊。”晃了晃腿,陳嘉之弓腰伸頭來看他,“我長得還不賴吧?”

傻子這下這麽聰明,差點沒接住話。

“不是。”沈時序心口不一,“只是想帶你用腳丈量國家的土地而已。”

“別掙紮了,我猜對了。”陳嘉之滿意了,勾上他脖子,“人人都有虛榮心,這很正常,我高興能讓你虛榮的人是我。”

沈時序又把他原封不動抱出去,放在床上二話不說,壓下來就親。

親的兩人都氣喘籲籲,親的兩人眼神都迷離。

“惱羞成怒了嗎。”陳嘉之意識不清的呢喃。

“現在開始不準說話。”沈時序從他身上下來,仰躺在旁邊。

“要不要我幫你,先說好,今天你得快一點,我沒什麽力氣。”

“你特麽......”躺在同一張床上,手也要牽着,沈時序緊緊抓住他的手,“快一點你就沒性.福了。”

“沈時序。”床單上,陳嘉之扭臉特別認真的說,“我們把沒做的事情都做完吧。”

“我不想留遺憾,我不怕疼,我想跟你在一起。”他語氣輕而緩,“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麽都不怕。”

“什麽留遺憾?!”沈時序怒了,直接坐起來,“往後幾十年有的是時間做,現在急什麽,才乖了幾分鐘馬上說這個?”

“是不是要把我氣死你才罷休?”

“昨晚是不是只警告你不準亂吃東西,沒警告你不能亂說話?”他怒聲叫了陳嘉之的名字,“你給我聽好了,這些事情不需要你考慮,什麽時候可以什麽時候不可以,我心裏清楚得很!”

“再讓我聽見什麽遺憾的話,你給我準備好,自己一個人在病房待着。”越說越氣,“上次晾你三天不夠是吧,我看哪次都不深刻!”

“幹嘛這麽生氣啊,我就随口說說而已嘛......”見人真生氣了,陳嘉之也不敢頂嘴,“你這麽生氣,會讓我以為真的治不好了......”

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個,心抽的疼。

俯下身來,沈時序近距離望着他,“治得好,要相信我。”

“質子治療中心世界上最貴的設備,馬上就能投入使用。”

“這個設備全中國都沒有幾臺,其他國家也不多。”

“質子刀能對滅癌細胞進行“精準爆破”,對身體的副作用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絲毫不說為了提前投入使用花了多少力。

這也是他第一次主動給陳嘉之說起病情和後續治療。

“放療先做一個療程,效果好,說不定會取消化療,到時候馬上就可以手術。”

“術後你就能恢複成正常人的生活,不用每天待在醫院,我已經在走辭職流程了,只是最後手續壓着沒有讓單位批。”

“之後我不會當醫生,會陪着你去世界各地,或者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我讀了這麽多書,拿了這麽多獎,不是為了讓你說遺憾。”

“這件事不可能有遺憾,再敢說一次。”

其實再敢說一次,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沒辦法弄人......

“我......”嘴一癟,陳嘉之哭了。

“好了好了,我态度不對,我太兇了。”沈時序馬上哄他,“下次不這樣說了。”

“不是這個......”陳嘉之抹眼角,“我哭不是因為這個。”

手臂的衣衫攥得那樣緊,沈時序聽到他帶着哭腔說,“你壓力肯定很大吧......”

剛剛還繃着的股子氣兒一下子就卸了。

這究竟是什麽明察秋毫的能力?

又心酸又心疼,原來什麽都知道,一個反應就能猜到最本質的原因。

傻子根本就不是傻子,真的很聰明。

面頰貼着面頰,沈時序嗓音也有些發顫。

“沒有壓力,不要胡思亂想。”

“怎麽會沒有,你是這方面最優秀的醫生,治療過的病人那麽多,沒有誰比你更清楚病情進展,就像我寫東西一樣,寫一句我就知道下一句寫什麽。”陳嘉之說,“你每次看到我的檢查單都知道我身體的變化,都清楚那些指标意味着什麽。”

“你給我用藥,每次問我的時間都剛剛好,就像昨天貼的那個東西,我剛剛不疼的時候你就問我了。”他哽咽着,“連藥理反應都這麽精準,說命你比誰都清楚。”

“你怎麽會沒有壓力.....”

“這樣很折磨,就像眼睜睜看着我死掉......”

“好了好了,不哭了。”盡量穩住聲線,沈時序撫摸着他的眼角,用指腹揩去那些淚痕,“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你不會死。”

“我知道,我一定會好好活下去。”陳嘉之語氣很堅定,“有壓力的時候你要告訴我,我們互相鼓勵。”

他現在說的這麽堅定,仿佛什麽困難都不會打倒一樣。

等到了第三天,止痛藥的藥效完全過去。

就變樣了。

又是徹夜難眠的深夜,疼得發抖,就是流食他都吃不下去了。

吃了吐吐了吃,床單一天換四五次,垃圾袋一天要用一卷。

汗濕了換衣服,擦身體,如此往複。

“給我貼......”他雙瞳失焦,盯着天花板痛苦的喃喃,“要麽給我藥......”

藥劑不能一直源源不斷的給。

“沈時序......我好痛......我要貼藥......”

“不能再貼了,先忍忍。”也沒有辦法,這時候任何語言都很蒼白。

沈時序抱着他不停講其他人和事,企圖轉移注意力。

“馬上就會好了,我們馬上就要去放療了。”

痛得渾身發抖,陳嘉之先是苦苦哀求,然後嚎啕大哭,最後大發脾氣。

“滾開!”

“不要碰我!”

沒有吃飯,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緊緊抱住的臂膀都被推開。

沒有辦法,沈時序只能用雙腿壓住他的腿,扣住脖子,死死扣在懷裏。

然後,耳邊每一句痛苦的□□都那麽清晰,顫抖的頻率那麽難以言喻。

剪的圓潤的指甲深深陷進肩膀皮膚,陳嘉之根本不知道,滿身的濕汗,痛苦大叫。

等脾氣鬧過,虛睜着眼睛,奄奄垂絕。

“讓我死吧......”

“你讓我死吧......不要治了......我恨你......”

這也是正常現象,到了後期,疼痛完全可以摧垮一個的意志力。

無論你之前多麽堅定,多麽勇敢。

這樣的人比比皆是。

所有責罵和呼痛,沈時序充耳不聞,但哄都無法哄了,怕一出聲,會讓陳嘉之更加害怕。

整整一夜,耳畔全是陳嘉之的崩潰。

“藥......給我藥......”

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早上八點,葉姿和陳萌來了,她們進來看到床單亂成一片,像幹了一場大仗似的。

“你是不是瘋了!”葉姿顯然誤會了,大怒道,“什麽時候你還搞這些!”

陳萌拉住葉姿的手,茫然地看着床上、仍然痛苦的陳嘉之,一時間慌了神不敢過去,哆嗦着嘴唇,“時序......嘉寶怎麽了......”

“病理性疼痛。”沈時序低低說,“正常現象。”

這才回過神來,葉姿和陳萌齊齊沖到床邊,焦躁不安,問的很小聲。

很累,也很痛,陳嘉之根本說不出話來,睜着大眼睛抱着被子蜷縮在床上,默默流淚。

這可給她們心疼壞了。

同時她們也明白,要是能用藥沈時序肯定會毫不猶豫,看他疲憊和難受的神色也知道,用不了。

“你先去洗個澡休息一下,這裏有我們。”陳萌說。

折騰了一晚上,沈時序沒拒絕進衛生間洗澡。

套間裏,葉姿把陳嘉之扶起來,靠在自己身上,陳萌給他喂飯。

吃兩口就吐,但陳嘉之始終在吃,沒有說拒絕的話。

看到他這副難受到極致仍然在堅持,仍然想努力活下去的樣子。

葉姿和陳萌都忍不住哭了。

給他下巴墊了很多紙,以防從嘴角溢出的粥液流到脖子上,髒了就馬上用濕巾擦。

一頓飯吃下來,嘴角都擦紅了,擦得上火。

或許是進食後,身體終于有了能量,肉眼可見,陳嘉之精神了一點。

也只是一點。

他很慢很慢的眨着眼睛,“媽媽,小姨。”

陳萌:“在,我們在。”

葉姿:“慢慢說。”

纖瘦的手從被子裏伸出,掌心汗津津的,他把她們抓的那麽緊。

音量小到幾乎聽不到,但嘴角還淺淺的彎了彎。

他斷斷續續:“我想去臺灣......”

等沈時序出來,病房特別安靜。

第一道視線落在陳嘉之身上,他眼神空洞的半靠着在床頭,身下枕着枕頭,聽到衛生間開門聲都沒反應。

第二道視線轉移到坐在床邊的陳萌和葉姿身上,還有紅紅的眼睛上。

他快步過去,很急的問,“怎麽了?”

葉姿和陳萌讓開。

葉姿說,“嘉寶有話給你說。”

聞言,沈時序在床邊坐下,如同剛剛抓住葉姿和陳萌時那樣,陳嘉之抓住他的手,“想去臺灣......我想跟你結婚......”

說着,豆大的淚從他眼角滑落。

“我會好好活下去......”他表達的十分艱難,“我想做這件事,反正......”

停下來,痛苦的皺起眉頭,大口喘着氣。

“還有三天才會放療......你就當我任性好了......我想去......不要拒絕我。”

旁邊,葉姿和陳萌抱頭痛哭。

緘默良久,沈時序回握住他的手,“好。”

答應完,他回頭低低叫了聲,“媽,馬上讓那些Sales帶着對戒來病房。”

葉姿和陳萌都是各大奢侈品的全球超級VIP用戶,辦這些很簡單,她們兩人馬上去陽臺外面打電話。

扭回頭,沈時序輕聲說,“前天在玉芝蘭吃過飯後,小姨告訴我,她給我們寫了一首曲子......”

“不過還在修改,這次有些趕,所以沒辦法用上。”他說,“等你好起來我們辦婚禮的時候當主題曲怎麽樣?”

“嗯......”

“好了,休息會兒。”說完這些,沈時序把他安穩放到床上躺下,俯身吻了吻額頭,“對戒你來挑,到了叫你。”

依言,陳嘉之閉上眼睛。

知道他不可能睡的着,所以大家動靜都很輕。

要去臺灣的話得提前批航線,還有要檢查飛機,事情很多。

有葉姿和陳萌照顧,沈時序出去打了好幾個電話。

下午兩點,大批提着不同品牌Logo密碼箱的Sales在市院門口下車,他們穿戴得體,齊齊穿過門診大廳上了住院部。

這可給市院都整熱鬧了,這是什麽排場?

上.門.服務很常見,送成衣送珠寶到家裏挑選也不是沒有。

但他們也第一次往醫院送,同時,他們也很納悶,到底是什麽大人物?

分批坐電梯到了31層,看到那5號病房門口還立着倆黑西裝酷哥保镖,更加确定這是哪位霸總的小嬌妻了。

Sales人太多,引得路人頻頻回頭,進病房給藥的護士趁空隙跑回護士站宣傳八卦。

選對戒的場面有多誇張,戒指有多閃,沈醫生有多溫柔。

渣男·沈醫生徹底挽回口碑。

大家都只看到了排場和風光,卻沒有看到病房裏有多壓抑。

沈時序半坐在床頭,陳嘉之虛弱的靠在他胸膛,葉姿和陳萌站在旁邊給意見。

每個品牌輪流上。

Sales端着托盤,送到眼前,标準停留兩分鐘。

或者也不停留,只要沈時序問有沒有喜歡的,陳嘉之不說話。

她們馬上會換下一批。

外間病房還有等着的品牌方,主要是套間站不下了。

雖然人多,但大家動作很輕很輕,連說話咳嗽的聲音都沒有。

套間裏,只響起溫柔的詢問,還有默示搖頭。

男士對戒做不出什麽花樣兒,大同小異。

輪到到某個品牌時,一直放在被子裏的手伸出來。

沈時序立馬問,“哪一款。”

蒼白無力的手指艱難扣住托盤,Sales再往前送了送。

沈時序便沒再開口問,明白這是陳嘉之想要自己去拿的意思。

他尊重,但心髒疼到像他媽被人捅了個大洞。

那扣住托盤的手指還發抖,也在努力去夠。

艱難摸到其中一款,手倏地就垂在了被子上。

只見陳嘉之費勁抓住的那兩枚對戒,戒圈內側都雕刻着細密繁複的花紋。

看不出是什麽花,不過又像山茶又像芙蓉。

将兩個戒指緊緊握在手裏,陳嘉之哆嗦着牽住沈時序的手,顫抖着嘴唇想要說話。

“我知道我知道。”他輕輕拍了拍被子下陳嘉之的肩膀,“就要這個,尺寸都是提前說好了的。”

葉姿和陳萌已經哭到說不出話來了。

品牌方還沒撤幹淨,就那樣攥着戒指,陳嘉之就靠在沈時序身上睡着了。

直到被抱上車,開往機場他都沒有醒。

他們是傍晚時分起飛的,沈衛國、沈伯堃、葉姿、陳萌都在,除了暫時在南非研究動物大遷徙的沈淮序聯系不上,全家人都去了。

私人飛機上,沈時序從休息間裏出來。

幾位長輩都沉默得很,望着舷窗外的夜色。

“時序,你休息一下吧。”陳萌主動開口,“你這樣子我看着都累啊!”

“謝謝小姨,我出來給他倒點水。”沈時序說。

馬上有空乘去辦,穿過玄關去吧臺接了水。

葉姿哽咽着從包裏掏出早就準備好的文件,“這個是......本來他們辦婚禮時才交給嘉寶的,圖個喜慶......”她将文件推給陳萌。

陳萌看到白紙黑字寫着股份轉讓、房産贈予、家族信托等等之類的字眼。

“萌萌,我也等不到那時候了,你暫時替他保管吧。”葉姿抹眼淚說,“都做過公證,只是還有些手續沒辦完。”

陳萌痛苦地捂着嘴,“小葉姐姐,你......”

空乘很快将溫水倒來,沈時序回休息間時,陳嘉之已經自己撐着坐了起來,他臉色蒼白地問,“要到了嗎。”

攀升中,腳下的城市漸漸看不清。

“剛剛起飛,只用飛三個多小時左右。”關好門,沈時序在床邊坐下,給他喂水喝,“想吃點東西嗎,不是難吃的飛機餐。”

重新躺回枕頭,陳嘉之沒有呼疼,還在小聲地、癡癡地笑。

沈時序問他笑什麽。

“飛機餐都比那些東西好吃。”陳嘉之溫吞的說,“可是現在我連火鍋都不想吃了。”

也一起躺下,沈時序抱住他,“馬上就會好起來了。”

“到時候什麽都可以吃嗎?”

“嗯。”

“你可別......騙我。”

當然騙了,做了手術後進食會更小心。

哪怕現在胃部有腫瘤,但起碼是一個完整的器官。

預計未來至少會切除遠端的四分之三,才能完全杜絕複發可能,到時候一應吃食只會更加精細。

還要好好保養,還有漫長的五年生存期。

安然度過五年生存期,一輩子也不可能像正常人進食。

只是此時此刻如何還能說出拒絕的話,現在就是要天上的星星馬上也會答應。

所以,沈時序說:“沒有騙你,騙你的話告媽媽或者告爸爸吧。”

或許結婚真的很高興,這已經是這幾天陳嘉之第二次展露出笑容。

在被子下,他摸索着抓到沈時序的大拇指,虛虛握着。

“不怕你騙我......怕你騙不了我。”

聰明的傻子。

“那就聽話,明天一早我們就會結婚,今晚是我們的洞房花燭。”沈時序故意逗他,“別人洞房都是在地面,我們在天上,炫酷麽?”

“哈哈.....”陳嘉之咳了兩聲,沈時序給他拍背,聽見他斷斷續續地說,“抱歉......沒能讓你洞房。”

他說的很慢,但是又很穩,“好想幫你,可我只剩......握你大拇指的力氣了。”

又傻又天真,卻那麽誠懇那麽認真。

聽得讓人那麽想落淚。

“那裏那麽......我握不住了......”

沈時序抱緊他,顫抖着聲線,“傻子。”

“看電影......別人結婚前最後一夜......都會跟朋友去享受......單身之夜,我好沒用啊......你連走開幾分鐘都不行。”

“單身十一年了,夠久了。”沈時序企圖用嘴堵住他,不讓他說傻話。

但陳嘉之沒什麽力道的推開他,像自我保證又像自我打氣,說,“沈時序......我一定不會辜負你......我一定會努......。

話都說不完整了。

“想死,是我說的胡話,我一定會活下去。”

“我知道。”

“還有......本來想立遺囑......等九十歲再說吧......”

“不過你要答應我,小姨也是你的家人。”說到這裏,他語氣漸漸穩定下來,“小姨......你要好好照顧她。”

“行了!”

再也不想聽這般交代後事的話,沈時序也只是這麽吼了一聲,很快軟下語氣來,不住吻陳嘉之的眉眼,“別說了別說了......”

“再說最後一句......”閉着眼睛,陳嘉之從唇縫中飄出,“假如明天我一直睡,儀式不能少......錄下來......要給我戴戒指......”

“好......”

飛機攀升至三萬英尺,随皓月冉冉升起。

清輝夜凝鋪滿綿延無盡的雲層,機翼信號器的紅點撲閃不停。

微弱的紅光,那麽規律,就像心髒勃.起的跳動,永不止歇。

抵達臺北的時候将近午夜,一行人直接去了酒店。

房門是沈衛國給刷開的,葉姿和陳萌先進去開燈,把床被拉開,沈伯堃提着行李包進去放行李。

然後是沈時序抱着昏睡的陳嘉之進去,他半跪在床沿給陳嘉之蓋好被子,起身叫人,說,“你們先去休息吧,所有事情我都安排好了,明天一早出發。”

登記結束後馬上要趕回C市,一催再催的質子治療中心已經在做最後調試,醫療團隊也提前到了,再過三天就能放療。

沈伯堃扶着沈衛國,“你也好好休息。”

葉姿和陳萌說,“有事情叫我們。”

門關好房門後,從行李包拿出密封袋裝好的、陳家之用慣了的洗臉巾。

沈時序去衛生間打濕,折返回床頭。

這幾天給陳嘉之一直穿的都是睡衣,解扣子時他醒了下,沒力氣地問,“到了麽......”

“已經在酒店了,睡吧,給你擦一下。”

陳嘉之再次閉眼睡過去。

動作更加輕柔,沈時序怕再吵醒他。

慢慢解開睡衣,肋骨根根分明的胸膛露出來,腹部也深深凹陷。

具象化的骨骼、病理位置透過皮肉恍若展現眼前。

整個胸膛,唯一沒有失去血色的就是那裏。

顏色很粉,但生不出一點旖旎心思。

看到這具因為病痛折磨到衰敗的身體,沈時序手都抖了下,緩了幾秒才慢慢擦拭起來。

小心繞過鎖骨下方的輸液港,然後是手臂、手指。

脫了褲子,兩條腿更是沒有肉。

大腿、小腿、腳心。

只覺得瘦,全身上下都瘦的難以呼吸。

如此精細的養了好幾個月,也就幾天沒吃飯,怎麽就皮包骨了?

他大口喘着呼吸,肺腑沉甸甸的氣息直往下壓。

弄好這一切後,他再次觀察陳嘉之的生命體征,确認沒問題後,很簡短的洗了個澡,然後回到床上在他身邊躺下。

身心累到極致,也睡不着。

在這些難以入眠的深夜,他常常萬分痛苦、悔不當初的想。

如果早點發現,如果當時沒有那麽冷漠,如果再多查證一次,不開那些什麽來21樓找我的玩笑話。

陳嘉之會不會少受一點罪?

或許11年前,自己不急切打那麽多電話,發那麽多消息。

陳霓會不會不會出事?

就算不認可他,他也能十年如一日的堅持。

如果這樣,父母會不會不會死去?

他更荒誕的想,如果陳嘉之沒有認識自己,哪怕小時候那麽痛苦難過,是否後來也能平安度過一生?

畢竟那麽招人喜歡,會有很多人來愛他。

哪怕不是自己,但是一定是健康的。

想着想着,天就明了。

四月末尾,臺北天氣與C市差不多,都是30°左右。

早上七點,沈時序穿好西褲、将白襯衣挽至手臂,腕間帶着陳嘉之買的表,在衛生間刮了胡子。

陳嘉之果然沒有醒,一直在昏睡。

沈時序給他穿同款西服都沒有把他弄醒。

不過理衣服這些一個人不行,沈時序叫來沈伯堃。

床邊,沈時序把陳嘉之抱起來,沈伯堃半蹲下給陳嘉之理褲腿,然後把上半身的襯衣收束進褲腰。

可能感覺到不是熟悉的動作,陳嘉之短暫醒了,仰頭看看沈時序,又低頭看看正在給他穿鞋的沈伯堃。

他聲音小小的:“謝謝爸爸。”

這給59歲的沈伯堃聽得鼻酸,理好衣服他站起來身,想說這是爸爸應該做的。

擡眼一看,陳嘉之已經又睡過去了。

不可能全天抱,所以提前準備了輪椅,跟着飛機一起帶過來。

早上八點,他們出發前往結婚登記機構。

臺北的登記機構,一大早迎來了一對特別的新人。

一個年輕帥氣,一個睡在輪椅上,看起來患了重病,膚色白到透明。

機構只能辦兩件事,一是結婚、二是離婚。

工作人員都以為是後者,沒想到帥氣的年輕男人推着昏睡的另一位男性徑直走到辦理窗口。

“你好,請問辦理結婚嗎?”

“是的,麻煩請快點。”

登記所需:大陸通行證、護照、婚姻狀況證明、無配偶聲明、健康證明。

一切資料都是沈時序自己早就辦好的,獨自走完了其他流程,涉及簽字的時候,必須要把陳嘉之叫醒。

他輕聲叫了很久,陳嘉之才遲緩地醒來。

茫然環顧了一圈,發現已經在登記了,還高興的、虛弱的笑了下。

沈時序把他遞到他手裏,湊到一起輕聲說,“這份文件簽這裏,簽完還要用電容筆簽電子版資料。”

握着的筆好幾次滑落,沈時序一次次給他撿起來放回手中。

強提着精神,陳嘉之走完了所有流程。

登記花費了半個小時都不到,卻走了整整11年。

倉促、匆匆的像場夢,又晃覺落到了實處......

在前往教堂的車上,他說,“一定要把我叫醒,我要走完所有流程。”

沈時序說好。

到了教堂,穿過綠油油的草坪,有新人正在舉行婚禮。

但巨大的禮花聲和吵鬧聲都沒能讓陳嘉之醒來。

沈時序推着他,一直給他說話,說得不到回應的話。

身後是紅着眼睛的葉姿、陳萌,還有不停嘆氣的沈衛國和沈伯堃。

進了教堂,推着路過一排排無人木椅,熾烈的陽光從五光十色的琉璃窗高高地、斜斜地照射落下。

整個教堂安靜、無聲。

正前方,十字架下,牧師已經等了很久。

這場簡陋的儀式,見證人不多,不過都是身邊最親近的人。

結婚儀式正式開始。

調轉輪椅,沈時序把昏睡的陳嘉之推正,面對牧師,拉着他手腕。

十指錯落相扣,緊緊牽住,然後自己也面向牧師。

“沈時序,你是否願意與陳嘉之結為伴侶,按照聖經的教訓與他同住,在神面前和他結為一體,愛他、安慰他、尊重他、保護他,像你愛自己一樣,不論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於他,直到離開世界。”

背脊挺直,沈時序擲地有聲:“我願意。”

視線下移,牧師無聲嘆了口氣。

“陳嘉之,你是否願意與沈時序結為伴侶,按照聖楓經的教訓與他同住,在神面前和他結為一體,愛他、安慰他、尊重他、保護他,像你愛自己一樣,不論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於他,直到離開世界。”

身側,只見陳嘉之睡容安詳,靜靜躺靠在輪椅上。

在平穩呼吸中,他阖着眼皮。

高窗陽光悄悄流轉,他整個人沐浴其中,朦朦胧胧的好似發光。

牧師等了會兒,又重述了一遍。

但那漂亮的眼眼睛始終沒有睜開。

幾秒後,沈時序緊握住陳嘉之的手,穩定答:“他願意。”

“好的。”牧師微笑,“現在你們可以交換戒指了。”

把輪椅轉向自己,沈時序單膝跪下,從西裝外套摸出那枚戒指,擡起陳嘉之微涼的手,穩穩當當送進無名指。

接下來他要從陳嘉之的西服外套裏,拿出屬于自己的那枚戒指,給自己戴上。

然後,獨自走完這個流程。

在伸手去拿的那個動作裏,下方木椅處響起幾道哽咽。

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正當他俯身去拿時,袖口霍然一緊。

袖口被那只剛戴好戒指的手抓住了,熨燙妥帖的挺闊布料被抓到起皺。

剎那,沈時序渾身僵硬到不敢動作,不敢呼吸。

難以言語的擡眼,他看見陳嘉之在淺淺的笑,也仍能看出他在忍受身體的疼痛。

動了動嘴唇,陳嘉之沒能發出聲音。

但沈時序明白,重重點了下頭。

陳嘉之說的是:——我要給你戴。

顫顫巍巍的,陳嘉之從西裝外套裏摸出戒指,五指攏住戒圈。

沈時序主動把手伸過去,好幾秒後,指尖被捏上一雙冰涼的手指。

眼皮下,那手腕還在不穩的發顫。

戴了好幾次,沒能戴進去。

脫了力,戒指叮叮當當掉在了地上,陳嘉之表情有些茫然。

“沒關系,再來多少次都可以。”撿起來,沈時序把戒指重新遞給他。

這一次,陳嘉之自己撐輪椅坐起來,身子前傾,頭完全栽到沈時序肩膀上,抵着力,也借着力,再次伸手時把沈時序抓的都有些疼。

穩穩将戒指送進無名指,陳嘉之抵在肩頭,急促喘着氣,斷斷續續地說,“我願意......”

伸出手掌慢慢扶上後頸,沈時序輕聲道:“謝謝你。”

牧師說,“現在你們可以互相親吻了。”

話音落,木椅上爆發出一陣小小的掌聲,還有哭聲。

保持原有單膝跪地的姿勢,沈時序扶穩陳嘉之,待陳嘉之穩穩坐好後,主動拉開一點距離。

下一秒,只見沈時序目光灼灼,璀璨笑開,他伸出食指勾起陳嘉之下巴。

俯身,輕輕吻上陳嘉之的嘴唇。

“我愛你。”他說,“用餘生向你證明。”

聽懂其中滾燙的愛意,陳嘉之彎起眼睛:“好。”

安詳靜谧的教堂,光而不耀,與光同塵。

至此,兩人不再分離。

軀體相貼,十指緊扣,戒圈相撞,磕出的清脆聲響。

與此同時,淚滑落彼此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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