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hapter17陳曲年,我還沒聽見你的回答

第十七章Chapter17陳曲年,我還沒聽見你的回答。

季竹音再次睜開眼,是一片白,還有嘀嘀嘀的儀器運作聲,心裏松了一口氣沒死啊。視線轉過緩慢地掃視周圍一圈,病房裏站了許多人,家人、程咪、裴于懷、張京,還有一個有點陌生的男生,大家都靜靜地看着她。

季竹音看着那個男生好一會還是想不起是誰。

蔣文走到病床前輕輕地問;“音音,感覺怎麽樣,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季竹音搖搖頭手臂彎起想撐着身體坐起來,卻發現使不上勁。

蔣文見狀立馬上前按病床的側邊的調節按鈕;“餓不餓,現在可以喝粥,等會兒買點粥給你喝好不好。”

“好。”

其他人站在一旁躍躍欲試地想上前有不敢向前,都一臉悲怆,沒一個笑的,搞得她像是死了似的。

“你們別圍着我了,我有些不适應。”季竹音扯出一個笑;“跟審犯人一樣。”

張京最為活潑,站出來對着勒唐就是一頓薅;“說你呢猴子別傻站着,一個大頭陽光都擋沒了。”

勒唐甩開他,頭偏向一邊;“你怎麽不說你,盡在我身上找願意。”

“呦吼,說你兩句還不樂意了。”張京哼了幾聲,陰陽怪氣地說;“對,現在勒博士也不是我這種破財子能高攀的。”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病房裏氣氛瞬間活躍。

季竹音看着勒唐有些不敢相信,明明之前還瘦得不行,像營養不良一拳就能打倒的,怎麽現在壯得能一拳将人打死。

勒唐察覺到季竹音的視線,當着他的面轉了一圈,優雅地笑着;“七樓,好久不見。”

張京在一旁鼓掌;“裝得好,裝得好。”

“好久不見。”季竹音朝他笑了笑。

笑過之後又回到原來的氣氛,站在這能笑多開心。

季竹音低下頭,全家人的目光全都投向蔣文,一切都由她決定。

蔣文身側的拳頭拽得死緊,喉嚨像被千萬人掐住一樣,一直也說不出。

“我都知道。”季竹音沒有很難過,反倒有些調皮地說;“現在是網絡真的發達,你們還想瞞着我。”

就像是他們偷偷去了什麽好地方,不帶她一樣。

一瞬間死寂,程咪握緊季的手,肩膀忍不住地發顫,一聲哭聲點燃一群哭聲。

“哎呀,哭什麽。”季竹音安慰不過來,笑着想調侃,話到嘴邊卻禁了聲。

你們這麽難過,我怎麽舍得離開。

那天哭過之後季竹音和他們做了個約定,她好好接受治療,他們不許再流淚。

這是一場預知結果的告別,每次微笑都帶着陣痛。

他們都知道最後的結局,只是想盡力地延長告別的時間,哪怕只是一天。

在這世間,我別無所求只想多看你一眼。

十月中旬季竹音正式開始接受化療,排斥反應讓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吃不了東西,吃了吐不吃也吐,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會被疼醒。

這些每天反反複複地折磨着她,兩場化療下來,季竹音瘦得不成樣子,身體全靠營養液和藥物養着,頭上的頭發也掉得差不多。

這天晚上季竹音稍微有點精神,季奶奶就馬不停蹄地在家煲好各種粥送過來。

季竹音也很給面子一樣喝了一點。

蔣文在一旁笑着說;“過幾天截療咱們就可以出院啦。”說完後又習慣性地将季竹音掉落在臉頰的頭發撫到耳後,輕輕一撫掉下來好幾根頭發,其中一根掉到季竹音剛舀起來的粥上。

“媽媽,等下幫我剪頭發吧。”季竹音繼續喝粥像是說一件很随意的事一樣。

蔣文手停在空中半天才緩緩地點頭;“好,好啊。”她知道她最喜歡的就是這一頭及腰長發。

剪頭發時季竹音很積極,蔣文剛收拾好碗,她就搬着小凳子坐在衛生間等待。

蔣文收拾好碗,從護士站借來剪頭推,拿着推着站在她背後不知怎麽下手好。之前她在這個科室的時候可不少幫人剪光頭,都是兩三下一個,值班護士還調侃她以後退休了可以去開理發店,天天幫人剃光頭。

季竹音舒了口氣,閉上眼睛對遲遲不敢下手的蔣文說;“我準備好了,來吧。”

“媽媽,等一下。”季竹音轉頭笑着向蔣文提要求;“要給我剃好看點。”

“好,媽媽可是幫很多人剪過光頭老手藝了,一定給你剪得漂漂亮亮的。”蔣文眼眶濕潤,手上的推子靠近她頭發又擡起,最後還是下了手,邊剪邊說;“我的女兒什麽樣都好看。”

季竹音緊閉着眼睛,推落的頭發掉在手上,沒有意識溫度冰冰涼涼,她想握緊卻沒有力氣完全握緊。

剪完後蔣文遞來鏡子;“看看媽媽手藝怎麽樣。”

“我頭真圓。”

季竹音哭了,摸着自己的小光頭哭了,化療以來,無論排斥反應多大,身體多疼,她都沒掉過一滴眼淚,可看着自己圓圓的頭,和浮腫的臉她再也忍不住了。

剪完頭發後程咪不知從哪學的手藝時不時給她寄一頂帽子,剛開始的又醜線又容易散,到後面慢慢好看起來,再到之後季竹音每次出去透氣都會被問帽子是哪買的。

那晚季竹音跟程咪打視頻;“咪咪好多人喜歡你織的帽子,他們都追着問我要連接。”

“那你給沒有。”手機屏幕上的程咪一手鈎子一手毛線像個機器一樣快速地勾着,盯看久了還會出現幻影。

“沒有。”季竹音看着前面牆上挂着的各種各樣的帽子,開玩笑地說;“你幹脆別上班了,來醫院樓織帽子吧。”

程咪放下手中的毛線,湊近屏幕一臉兇;“我才不要,我只給你織。”

“好,只給我織。”

十二月中旬雲廈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這天季竹音出院了,病情控制得很穩定,大概可以很久不用去醫院。

季竹音最開心的不是這個,而是臉上的浮腫也消失了,身體也輕快了不少,戴着假發走在路上就跟沒生病一樣。

出院當晚,蔣文在家裏擺了桌大的,把程咪、裴于懷、張京勒唐都叫來了。

季竹音生病這段時間他們幾個隔幾天就來看她一次,特別是裴于懷幾乎每天都來,每次都逗得季奶奶呵呵笑。

客廳裏熱鬧極了,電視上放着最新播出的電視劇,張京像講相聲一樣說着自己最近的創業經歷,和遇見的倒黴事,迎來一衆的調笑聲。

季竹音撐着下巴聽着,忽然間像是發現什麽大秘密似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偏頭問旁邊的裴于懷;“裴渣,張京和勒唐怎麽了啊。”

裴于懷輕輕嗯了聲,對上她滿是好奇的眼神;“你猜猜。”

“他們不對勁。”季竹音手撐着下巴,看着勒唐搖頭。

平時他倆只要其中一人講話,另一個肯定會跟着吆喝,今天張京說話勒唐全程都沒說話,看他時也是極其小心翼翼,在張京視線看不到他是快速瞄一眼就離開。

像是做了什麽違背天道的事一樣。

不正常,季竹音覺得他們倆之間肯定不正常,又一時找不到詞來形容這種感覺。

裴于懷看她腦袋在張京和勒唐之間轉了八百次了還沒猜出來,按着她再次轉動的腦袋小聲告訴他;“勒唐喜歡張京。”

“什麽?”季竹音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你怎麽知道的。”

裴于懷笑了聲,頭往後靠着沙發上,看着她慢慢吐出兩個字;“直覺。”

季竹音滿臉的不可思議,勒唐居然喜歡張京。

好像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們倆打打鬧鬧這麽多年,賠着笑陪着鬧,互相惦記着對方,吵過無數次從未說過分開。這些年勒唐在國外,張京表面說得不想念、不惦記可一聽他有什麽事恨不得立馬飛過去,有什麽喜事也是第一時間發消息給他,即使對方不回。

兩個月前張京主店倒閉,連鎖店日益虧損,線上産品大批量地出問題,合作方撤資,員工集體罷工,賠得連本都不剩,為了保全一夜之間歸零,欠了一屁股債。張京不甘心,光靠打工那些債務一輩子夜換不清,那晚他的一通電話勒唐就丢下國外的所有義無反顧地回來陪他重新來過。

兩人之間有着最遠的距離和最近的心。

晚飯時勒唐和張京坐一塊,兩人一句話也不說,勒唐沒吃多少就離桌了。

季竹音心裏冒出一種奇怪的想法,沒一會就找了機會悄咪咪地跟了過去。

勒唐站在陽臺上,手撐着欄杆看着漫天飛舞的雪花發呆,季竹音走過去站在他旁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這麽看着我幹嘛。”勒唐以為是自己太早離桌子她來叫回去吃飯的;“我真吃飽了。”

季竹音看着遠方的雪景,猶豫了還是問了;“你有心事。”

勒唐笑了聲;“我能有什麽心事。”

“為什麽不告訴他。”季竹音側頭一本正經地看着他。

一句話點燃了勒唐心裏的火,困在心裏不該的情緒正在燃燒。

“我怕他覺得我有病又變态,我怕說出來“勒唐低下頭聲音壓得很低;”我們之後連朋友都做不成。”一個正常都不能男人能接受自己兄弟喜歡自己,在心裏惦記自己,何況是反感同性戀張京,這麽多年在他心裏自己可能已經是親人這樣的存在.......

季竹音一臉疑問;“我說的不是這個。”

勒唐原本苦悶的情緒一下子消失,看了眼餐廳笑得正豔的裴于懷瞬間明白過來;“七樓,你真狗腿。”

“什麽?”這會季竹音是真的不懂了,她怎麽狗腿了。

勒唐轉頭看了眼裴于懷,氣笑了;“沒什麽。”

裴于懷手搭在張京肩膀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勒唐,那樣子仿佛在說你再罵一聲我就把你那點破事告出去。

季竹音背着身對剛剛的一切不為所知,還笑着伸出拳頭和勒唐說;“勒唐,咋要做就做勇敢的愛者。”

勒唐測地沒招了,笑着搖搖頭和季竹音碰拳;“好,好,好,勇敢地愛着。”

在愛裏權衡利弊會錯過的,膽小懦弱失去。

在他動了歪心思那一刻起他們便不再是朋友。

-

季竹音熬過了冬季,熬過了化療最難熬的階段,癌細胞被很好地控制住,就連原本說她活不過冬天的主治醫生都說有希望見到明年的春天。

人是貪婪的往往想得到更多,季竹音不想只見到明年的春天。

三月一切都好,季竹音病情穩定沒有任何排斥痛苦,頭發長出來面色紅潤。張京和勒唐的新店進入正軌,裴于懷的分店開展順利,作品獲獎,程咪換了新工作還發展了副業。

可能太過幸運了,愚人節這天上天開了個大玩笑。

那天淩晨季竹音忽然呼吸不上來,身上的所有儀器都發出警報,心電圖拉成一條直線,緊急送往搶救室。

抽噎聲祈禱聲傳滿走廊,聲控燈明了暗,暗了明。

季奶奶跪在窗前對着窗外使勁磕頭;“上天保佑,上天保佑,願我願用我的命數換我孫女度過此劫。”

黑很深整片天空沒有一顆星星,窗外沒有一絲亮光,就連之前燈光晃瞎眼的酒吧,今夜也隐沒在黑夜中,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預告一場悲劇。

張京和勒唐得知消息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小跑靠近病房氣都不敢喘。

勒唐看了看四周小聲問身邊的張京;“裴于懷呢。”

張京微微喘着氣;“寺廟。”

勒唐不覺得多奇怪,裴于懷這年可是寺廟的常客。

搶救中的燈測地暗了劉學軍從搶救室出來,季宗迎上去,在場的人心都高高旋起

劉學軍拿着報告對着季宗搖搖頭;“希望渺茫,病人身體恐怕可能撐不住之後.......”

季奶奶一聽身子一軟重重地砸到牆上;“怎麽可以這樣,上天你開開眼,拿我換了也行.......”

季宗打斷他懇求地握住他手;“試試,還有一絲希望我們都試試,劉老,拜托你救救我女兒。”

癱坐在牆角的蔣文仿佛就像個抽幹靈魂的空殼,她太清楚季竹音現在的狀況,這樣的搶救手術她做了無數臺,生死率是刻在腦子裏抹不掉的東西。

到了這種地步搶救回來也是無盡的痛苦……

最好最好的方法不受一點苦的方法就是放她走。

“媽媽,怎麽辦。”蔣文靠在蔣媽媽身上,所有情緒傾瀉而下;“我想留住音音。”

“會留下的,會好的。”蔣媽媽抱緊蔣文心是揪着疼,如果可以躺在裏面的是她這個老骨頭該多好;“會好的,我們音音一定能挺過去了。”

程咪仰頭看着窗外,幾道閃電劃過天邊,狂風卷起,樹葉莎莎作響;“愚人節能不能不開玩笑,能不能不要丢下我一個人。”

清晨搶救燈還未熄滅,窗外天色陰得要命,暴雨滂沱,狂風肆虐,雨傘被翻了一把又一把,樹葉在空中飄零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像是随時能将人卷走一樣,像是下一刻世界就不複存在一樣。

走廊另一邊傳來焦急的腳步聲,和吼破喉嚨的哭喊聲,醫院急救室門口最不缺的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有些事往往來得太猝不及防,眼淚流了許久腦子還差反應不過來。窗戶口的那塊瓷磚格外幹淨,白牆被指甲刻出無數個平安,人在希望渺茫時,便将希望寄予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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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廈最北邊有一座奇山,因山頂的寺廟而出名,外界傳什麽的都有的,寺廟環境差上山的路不好走,師傅脾氣差,就是沒人說他不靈。

也可能是去的人少的原因,這座山上山的臺階極為陡峭布滿青苔,暴雨沖刷後更是站不穩腳,頭頂枝丫緊密就算是豔陽天此地依舊昏暗陰涼,外界俗名“鬼長梯”,早年間不少導演來着拍鬼片,還傳言真遇到真鬼之類的話……

豔陽都不見光,更何況是着打雷的黑雨天,但這些都擊不退不了有所求之人。

暴雨中裴于懷一個臺階一個臺階拜上去,虔誠地一遍遍地祈禱。

他之前從不信這些,不信燒幾炷香跪着拜幾下就能有什麽好運氣,就能得到什麽。

如果上天能見到他的誠,就給她多一些時間。

跪過長梯,再走一條平路便是寺廟,門口擺着塊大石頭上面刻着三個大字“誠靈寺”

裴于懷最後一跪擡頭時,廟門打開走出一個老僧人雙手和南;“阿彌陀佛。”說完便扶着裴于懷站起來;“雨大,随我走。”

老僧人帶着裴于懷往走禪房,門口裴于懷止步了,老僧人笑笑彎腰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在這坐了這麽多年,像你這樣見多了,只不過他們都是虛架子,你是最誠。”老僧人拿了件披風,又給裴于懷倒了杯熱茶;“暖暖身子。”

裴于懷沒心思喝茶,想去佛祖面前長跪祈禱。

“莫亂,你心已夠誠。”老僧人雙手和南望向窗外,輕輕念了一句;“但願佛祖保佑你能如願。”

出了禪房裴收到了季搶救回來的消息。

老僧人轉動手上的佛珠對着天邊念了三聲善哉。

寺廟門口,裴微微雙手和南鞠躬:“謝謝。”

老僧人笑笑握住他的手,在他掌心處摸了摸笑着說:“譬若細沙,既無法緊握,不如揚而棄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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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季竹音在icu待了近一個月時間,轉到普通病房時已經是五月初。

春雨還未落盡,窗外細雨如煙,室內陰暗潮濕,轉院那天下午許多人來看她。

季竹音戴着紅色米奇毛線帽,坐在病床上朝他們笑,躺太久腦子變慢,就連說話的腔調都變慢了。

程咪耐心緩慢地跟她說自己工作上的糗事,抱怨老板偏心給她穿小鞋,又講最近發生的一些事。

張京新開的店又在網絡上火爆了,林可在國外秀場大放光彩……

季竹音聽着微微笑着回應,癌細胞已經蔓延到肺部,她現在每天都得戴着呼吸機和止疼泵,稍微大笑一聲就得緩好久才能回來,跟九十歲老太太一樣。

中午蔣文從家裏送飯來,季竹音呆呆地看她頭上的白頭發,想伸手去摸又被蔣文躲過,遞了個勺子給她:“奶奶給你煲的你最愛吃的山藥粥快嘗嘗。”

蔣文在季竹音确診那晚就開始長白頭發,原本幾根後來一起片,害怕被她看見隔一段時間染一次,白頭發長出來就染一次,這段時間在醫院守着也忘了去染。

季竹音喝着粥,餘光偷偷看蔣文,時間像是遺忘了她,帶着家人一下子往後推了十幾年,他們老了好多。

自她生病以來,全家人就将全部心思放到她身上,蔣文更是停了工作日夜守候。無數次夜裏醒來,她都看到蔣文對着窗外抹眼淚,有時候是握着她的手打瞌睡,只要她有一點反應她都能很快感知到。

心生罪惡感,如果繼續治療繼續活下去,受苦的不僅僅是她還有愛她的家人朋友,還差不如就算了。

可又舍不得告別,她太貪心了,想多看他們一眼,多見一天陽光。

季竹音覺得這一生太幸運了,遇見這麽好的家人朋友,圍繞着她的是獨一份永不磨滅的愛。

太多太多愛,她無法割舍也不忍離別。

蔣文收拾保溫盒的時候,季竹音忽然探身抱住她,頭埋在他頸窩,小聲地說;“媽媽,我愛你。”

蔣文先是一愣,随後摸着她的頭;“媽媽,她愛你。”

-

轉病房第二天,因為醫院病房緊張,季竹音所在的病房住進一個小女生,叫小聽比她小幾歲,嘴巴很甜笑起來也很好看。

那天下午蔣文被護士叫走,小聽好奇地湊過來,好奇地問;“姐姐,你有沒有寫告別信。”

季竹音身體微微側向她那邊搖搖頭;“沒有。”

“你打算寫嗎?”小聽的病比季竹音重一些,渾身瘦得只剩骨頭,笑起來臉上有淺淺的梨渦。

“不寫。”季竹音瞥見她桌上的筆和信紙。

她原本也想了很多很多,走之前給她們留下點東西,一些能讓他們不那麽難過的東西。一條錄音或者是錄一條視頻安慰,時光郵件等等.....後來她又覺得不妥,離開就走個幹淨,萬一他們明明沒那麽難過了,明明已經走出回憶,卻因突如其來一個祝福,一段視頻而被再次扯回痛苦的漩渦。

所以她沒有像小聽一樣給每個親人寫一封長長的告別信。

“姐姐,人生真短。”小聽整理好信紙放到床墊下面;“要是我沒來得及把信給家人的話,你記得幫我轉告他們信的位置。”

“好。”季竹音點頭答應。

到了他們這個地步,意外随時都會發生,上一秒在笑,下一秒可能就是聽着哭聲或者機器滴滴聲閉上眼睛。

季竹音轉頭看向窗外,烏雲擠成一團,樹葉被刮得在空中亂飛,這種天氣讓人一看就沒好心情。

延綿不斷的雨季什麽時候能結束。

烏雲壓得越來越低,天仿佛要塌下來,看着遠處适合想一想人生還有什麽遺憾。

江南這輩子還有機會去嗎,還能再見一面嗎?

季竹音甚至還有些有病地想,這兩個能願能實現一個便是此生圓滿。

“唉。”她輕嘆一聲,笑着笑着閉上眼,人生總得有遺憾。

模糊的感知中身前好像被什麽東西籠罩住,她極度沒安全感地睜開眼,眼前的場景就像夢一樣。身前站着一個人,穿着一身黑,手裏拿着一束粉色玫瑰,一切來得都太不可思議了,她不敢相信閉上眼再次睜開,眼前會出現腦海裏每天反複無數次的臉。

“陳曲年。”季竹音停滞呼吸,小心翼翼地叫出他名字。身上的某一些東西好像活了過來,她迅速低下頭,身子縮起來壓低帽檐。

她現在的樣子實在是不好看。

陳曲年将花放到病床旁邊的桌子上,輕聲地問;“吃飯了嗎?”

“吃,吃了,你吃了嗎?”季竹音擡頭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視線,有些不知所措,看他站着又急着想給他拖椅子坐,手打着吊瓶卻伸不開,連着帶倒了床邊的帽子和手機。

“我來。”陳曲年将地上的帽子手機撿起來,拖來椅子坐在病床前。病床上的她瘦骨嶙峋,身上插着儀器的管子,離他最近的那雙手上密密麻麻滿是針孔,發青發紫,骨頭血管清晰可見。

耗盡所有的幹枯,卻依舊對他扯出燦爛的笑。

季竹音躺回床上,靜默了一會,随意找話題一樣開口問;“你最近還好嗎?”

陳曲年笑笑回答;“挺好的。”

他這個笑緩解了兩人之間的尴尬,季竹音一愣,不再局促繼續問;“什麽時候回國的。”陳曲年的容貌依舊未變,這一笑反複穿透時光于之前夏日裏在籃球場上奔跑的少年重疊。

“今早。”陳曲年不敢看她微微低頭,眼眸中有某種東西被深深地壓着,窗外雷聲大作。

“你的妻,不,不,不,今晚就走嗎?”季竹音想打爛自己的嘴了,問的都是什麽問題。

“今晚走。”陳曲年餘光在她臉上停留了會,又移開。

昨晚倫敦下了場大雨,暴雨中他在得知季竹音生病的消息,從一個很久不見的朋友口中聽說。身體比腦子更快反應過來,買了最近回國的機票,這些年在國外學業事業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公司上下所有事都需要他為此奉上所有精力和時間,對朋友的了解少之又少。下了飛機他翻看微信群裏的聊天記錄,在一條條消息中,才發現自己太晚太晚.......

兩人還說了幾句,季竹音餘光貪戀他的模樣,随便找話說,陳曲年極其有耐心,一個個回答。

陳曲年離開時窗戶下起大雨,雨點打擊玻璃發出清脆的響聲,兩人都同時看向窗外。

季竹音忽然說;“馬上立夏了,這會不會是春天最後一場雨。”

陳曲年側頭看向她,笑得溫和嗓音清澈明亮;“最後一場春雨,夏天要來了。”

夏天要來了,又是一年熱烈的夏,她不确定了能否完整地擁有這個夏。

但不算遺憾,在夏天前我見到了你。

果然如陳曲年所說,那是最後一場春雨,夏天來了。

雲廈的夏天從不讓人失望,一次烈陽過後再無一場雨,所有潮濕都被驅散,空氣裏蔓延着磅礴的生命氣息。

季竹音所在的病床,窗戶外有一棵梧桐樹 ,伸過來的枝長滿嫩綠的新芽,知了躲在裏面叫個不停,陽光透過層層縫隙鋪曬進來,點點光斑落在潔白的床單上。

七月初小聽去世。

那晚季竹音身體疼得睡不着,她側躺着面對小聽,蔣文在身後幫她按摩緩解疼痛。小初也同樣這麽躺叫她媽媽幫忙按摩,他們倆面對面說說笑笑。

那晚小聽精力旺盛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小嘴叭叭個不停,手還加上動作,弄得病房裏一陣笑聲。

季竹音有些累閉着眼聽着時不時回一上句。

慢慢地小聽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大家都以為是她累了,直到心電監護儀發出警報聲。

蔣文立刻跑過去給做心肺複蘇,走廊裏傳來匆忙的腳步聲,病房裏很快就圍滿了人,儀器最後滴滴了兩聲地停止了。

就好像在排練一部話劇一樣,按節奏按劇情走完,最後撕心裂肺地哭聲響起。

季竹音懵懵地坐在床上,第一次這麽直觀地面對死亡,體會到“回光返照”這個詞。

小聽被醫護人員宣告死亡時間時,季宗剛好下班過來,看見後急忙來跑過來捂住她的眼睛,撫着她的背小聲地說;“不怕,不怕。”

季竹音倒不是怕,就是一切來得太突然有些反應不過來,剛剛還笑着和他們說話的,現在就永遠閉上了眼睛。

小聽走後季竹音完成了她之前的囑咐,告訴她家人信的位置。

小聽媽媽抱着信哭了許久,之後又把信發到對應的人手裏,他們一家人坐在病房裏拆開,邊看邊掉眼淚。

病房裏哭聲陣陣,季竹音叫裴于懷推她出去曬太陽。

住院樓下有個人工湖,人行道另一邊種滿了桂花樹,裴于懷找了個陰涼處停下。

微風吹過一片葉子落在季竹音腿上,她拿起在手上轉了轉,忽然側頭對裴于懷說;“裴于懷,謝謝你。”

裴于懷笑了笑,蹲下來和她視線平齊;“謝什麽。”

季竹音搖搖頭;“沒什麽,就是想謝謝你。”裴于懷對她太好了,她總覺得有所虧欠,現在除了謝謝還真不能做什麽。

忽然想起什麽季竹音從口袋裏摸出金銀镯子,遞給他;“嗯,給你。”

裴于懷看着她手裏的镯子哭笑不得;“你給我也帶不進去啊。”

“我從小帶到大的還能值幾個錢,給你。”季竹音看着他,手往前遞了遞示意他拿着。

裴于懷接了過來,镯子上還帶着她的溫度,拿在手裏沉甸甸的,帶着笑意小聲地說了句;“哪有你這麽送東西的。”

季竹音朝他伸手;“給我。”

裴于懷镯子放到她碰不到的手上;“送出去哪還有收回的道理。”

回去的路上裴于懷走得很慢,路過小花園時還給季竹音摘了朵栀子花;“七樓,我在江南開一家酒館吧,有你最愛的民謠和酒,等你出院了我帶你去。”

季竹音拿着栀子花在手上轉了轉,點頭答應;“好。”

如果真的可以她還是想去一趟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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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竹音平穩度過夏季最炎熱的兩個月。九月之後她清醒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身體越來越差,長時間的昏睡,清醒着做很多很多夢,有時候還有靈魂脫離□□的感覺。

她知道身體已經到了最後的極限,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他們都知道程咪辭掉了工作,每天都來陪着她。

這天下午季竹音從睡夢中醒來,程咪扶着她坐起來,興奮地講;“我們繼續看後面的劇情,昨天都看到高潮階段了。”

“好”季竹音點頭,這段時間她清醒的時候程咪就陪着她追電劇,追書。

程咪已經拿着遙控器,點開電視求誇獎地說;“我可沒偷看哦。”

電視屏幕上顯示加載中顯示時間日期九月二十四號,季竹音緩了緩眨了眨眼,“咪咪,你能幫我把我房間書桌櫃子裏的粉色日記本拿過來嗎?”

“粉色日記本?”程咪放下遙控器,沒問為什麽拿上手機,走之前還不忘提醒她;“我現在就去給你拿來,你可不許偷偷看哦。”

季竹音沒有力氣說話,眼皮有些沉對着她點點頭。

等待的中途季竹音多次撐不住昏睡過去,一直強撐着等程咪回來。

程咪匆匆忙忙地跑到季竹音家敲開門,季奶奶穿着圍裙看到門口急匆匆的程咪頓時慌了,以為是不好的事。

程咪來不及喘氣,連忙解釋;“沒事,奶奶沒事,音音沒事,我來拿個東西。”

季奶奶這才松口氣;“好好好,快進來,外面熱。”

程咪和季奶奶說了幾句話便去季竹音房間拿日記本,按照她說了找到了鑰匙,打開帶鎖的抽屜,最上面便是她要的日記本。怕季竹音等久,程咪拿着日記本和季奶奶說了再見就往醫院跑。

程咪一口氣跑到季竹音病床坐到椅子上,遞上日記本;“快不快。”

“快。”季竹音豎起大拇指,她沒有急着打開,而是将日記本放到枕頭下面,和程咪繼續看電視。

沒看一會季竹音就撐不住睡了過去。

程咪關掉電視将病床調整好,握着她蒼白的手;“能陪我追完這部劇嗎?”

夜晚季竹音趁着蔣文睡着,摸着枕頭底下的日記本側過身,手撫過封面那一刻掉下一滴眼淚。

這麽多年這本日記也該有個結局了,她寫下最後兩行字。

2024年9月14日烈陽。

陳曲年喜歡你的第七年,我要放下你了。

十六歲到二十三歲,她的喜歡很短很短只有七年,不是不喜歡,是她生命要結束了。

季竹音還有一些精神一些力氣,從第一頁往後翻。

2018年9月24日晴。

陳曲年喜歡你的第一年,等大學我就告白。

2019年9月24日  陰。

陳曲年喜歡你的第二年,我們要常見面。

2020年9月24日  雨。

陳曲年喜歡你的第三年,我們都要好好地。

2021年9月24日  烈陽。

陳曲年喜歡你的第四年,我不要再喜歡你。

2022年9月24日  雨。

陳曲年喜歡你的第五年,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2023年9月24日  雨。

陳曲年喜歡你的第六年,我生病了望你健康。

2024年9月24日烈陽。

陳曲年喜歡你的第七年,我要放下你了。

睡前季竹音給程咪發了條消息,讓她幫她把日記本再放回去。消息發送出去後,季竹音便閉上眼。

她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裏的她好像回到了十六歲,剛認識陳曲年沒多久,她特別勇敢。光明正大地喜歡着陳曲年,和他一起回家,一起玩游戲,他投籃她撿球,她靠近他對她笑。

她在海邊告白說;“陳曲年我喜歡你,喜歡了好久好久。”

他笑着說了句話。

她沒有聽清,剛想湊近“砰”眼前的一切全部被打碎。

有人瘋狂地按壓着她的心髒,耳邊傳來哭泣聲,機器滴滴聲……聲音越來越弱,直到完全聽不到。

她想睜開眼看看,眼皮很沉,怎麽也睜不開索性不睜開,

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

她想回到那個夢,卻怎麽也抓不住夢境的入口,意識卻越來越模糊,眼前最後一道光消失,她再也回不去了。

那裏的她勇敢了,真的好勇敢。

可是.......

陳曲年,我還沒聽到你的回答。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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