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福氣
第4章 福氣
半月後。
過了晌午,針線房裏一片安靜,倒不是繡娘們在做手裏的差事,而是衆人都屏息斂聲圍在趙嬷嬷身邊。
随着趙嬷嬷最後一手針線做完,才把細針撂下,身邊的徒弟就是一陣歡呼,被趙嬷嬷瞧了一眼,忙都安靜下來,生怕擾了主子們的清淨。
可徒弟們面色都是一片喜氣洋洋。
趙嬷嬷身邊手把手帶出來的親徒弟高興道:“真是鬼斧神工啊。這針法技藝用上去,這衣料就跟沒動過似的,竟一點也看不出被剪過的痕跡了。”
衆人都圍着那衣料瞧,倒也沒人伸手了,趙嬷嬷親自将衣料展好,用指尖輕輕撫了撫,才笑道:“細看還是有些分別的。不過現下這樣已是極好了。你們先幹活吧,我親自送去給寧姑娘瞧瞧,若是過了她的眼,就拿回來裁衣吧。”
趙嬷嬷在府裏是積年的老嬷嬷了,手上也有手藝的,總還是有些體面的,原也不用這樣上趕着去一個還未承寵的侍妾那裏。
可誰讓邀月堂那位寧姑娘出手大方給的多呢?
出了那樣的事,偏那位不急不躁的,倒是把針線房上上下下都用銀子打點了一回,又哄的趙嬷嬷高興,這拿了銀子,不就卯足了勁兒辦差麽。
況且趙嬷嬷那裏還真不虧。這斷面修複的針法技藝,那可是實實在在的學到手了。
衆人都有些羨慕趙嬷嬷,誰能想到這一位進府不聲不響的,家裏竟還有這樣的能耐人呢?
煙雨煙霞笑吟吟的把趙嬷嬷迎進屋裏。
趙嬷嬷來多回了,她是得錢又得益的人,當下一張笑臉跟蜜糖似的:“叫姑娘久等了。今兒這活兒就算成了。姑娘且瞧瞧,若是還能入眼的話,這衣裳就要做起來了。橫豎沒有多少時日了,姑娘到時還要上身呢。”
寧翹就細看看。
說起來這衣料,當初拿在手裏時,就有種吳侬軟語身在江南的煙水朦胧水鄉之感。
都說這衣料是南邊貢上來的,哪怕是宮裏留存也不多。
到底還是有些語焉不詳。偏偏她就知道的清楚。
這會兒還沒入關呢,尚未開始全面征明,南邊的東西,哪有這麽容易就到了山海關外頭來呢?
說是貢上來的。其實就是那邊心向大清的人,和已經降清舊相識們示好,悄悄拿了好東西送過來的。
那邊實在是不成了,人麽,做慣了官,就總是想着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的。
這些華彩的東西,就是這麽送到了盛京。物以稀為貴,自然是先進宮,再賞賜臣下,給主子們先用了。
盛京如今的繡娘,不論宮裏宮外,也多是漢人。在旗的都是很少的。
這衣料上精致的繡花,那就不是這裏的繡娘能做出來的。怕是宮裏的也不成。
所以她們就想着,給她把衣裳剪壞了,她就穿不成了。
可偏偏就是這麽巧。
寧家是遼東舊族,是後來編入鑲白旗的,說起來确實是在旗的滿人。滿人最早就有九百多個姓氏,那幾個大姓是有的,自然也有寧這樣的姓氏。
就像李氏,不是姓李,就是漢軍旗或者漢人。也可以是在旗的旗人。這還得看祖上的出身。
寧家早年收留了一個從南邊流落來的繡娘。戰亂之中一路北上,以為在關內能有安穩,結果總是不成。
颠沛流離之中被四處打野的正藍旗搶到了關外。寧翹的額娘看着這繡娘流離失所可憐,就收留回家了,留在家裏做活。
這繡娘是江南有名的行家,要不是這手藝太紮眼,也不至于在南邊待不下去了。
別人拿這剪壞了的衣裳沒辦法,寧家現成就有個行家,寧翹又怎麽可能沒辦法呢?
她肯定不能把東西送出去叫家裏的繡娘補的。
幹脆送趙嬷嬷一個人情。給了銀子打點她,又請她接了這個巧宗兒,與家裏寫了信,叫把這個技法教給趙嬷嬷。
這一來二去的,趙嬷嬷又是個真心求教的,家裏的繡娘倒是和趙嬷嬷處的很好。
佟佳氏的手再長,總不能幹涉趙嬷嬷在府外交朋友吧?
況且針線房拿了她的銀子,還真是在用心辦差的。她的份例前兒就發下來了,再送去的衣裳,衣料沒有那麽華貴,但針線房的人用心,好好的叫人收着,就沒有再被剪壞了。
可見,這銀子還是有用的。
針線房也未必是佟佳氏的地盤。
握着一府裏主子們的衣裳裁制,要是這麽簡單就被佟佳氏掌控了,那福晉還能坐得住麽?
趙嬷嬷從邀月堂出來的時候,一臉的春風笑意。
後頭跟着的小丫頭捧着托盤,那衣料光潔如新,太陽底下,竟似浮光閃現,華麗非常。
趙嬷嬷身上,揣着寧翹給的五十兩銀子,心裏舒坦的跟喝了二兩酒似的。
她也沒有藏私,回去将衣料好生收好了,叫繡娘們預備幹活兒:“寧姑娘那裏,這關是過了。嬷嬷我得了彩頭,也是這些時日大家夥兒一道的努力。這十兩銀子拿出來,今兒給大家夥兒弄兩桌席面,好生樂呵樂呵。從明兒開始,就都好生給主子姑娘們做衣裳吧。”
這銀子拿出來不虧心,要是不拿出來吃了獨食,那才是虧心呢。
衆人都暗地裏咂舌,十兩銀子啊。那寧姑娘只是個侍妾,一個月能有多少月例,那都是能瞧見的。就這半個月,就砸了小一百兩出來了。
這手面可真夠大的。府裏福晉側福晉和庶福晉們,那都是來頭不小身份尊貴的。
沒想到這鑲白旗的寧家,也挺有錢啊。
這回那邊院裏的刁難,就被這小一百兩銀子砸的沒了聲。
東院那位,還不知道怎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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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院裏,佟佳氏氣的摔了一桌的茶具。
“真看清楚了?就跟沒剪破一個樣?”佟佳氏猶不死心。
佟佳氏身邊的大丫鬟永平說:“趙嬷嬷從小花園裏過,奴才親自去瞧的。确實是補好了,就跟新的一個樣。繡房裏也都瞧見了,只細看略有些痕跡,遠遠瞧着,和從前一樣。”
“這個寧氏,倒是有幾分本事。是我小瞧她了。”
佟佳氏順了順氣,方才氣狠了有些肚子疼,稍稍緩了緩,她才道,“有沒有什麽辦法,讓趙嬷嬷成為咱們的人?”
永平道:“只怕是不成的。這些年,咱們也沒少往針線房使力,只是趙嬷嬷油鹽不進的,孝敬受用一分不少,可滑不溜手的,要緊的事是一點不肯沾手的。不只是她,就連那些繡娘,有趙嬷嬷護着,咱們也不能輕易動用。”
“主子,針線房裏管着一府的衣裳裁制,主子爺的衣裳,雖說主在前院針線房做着,但正院和咱們這邊,都是有份例的。福晉也盯得緊,事關主子爺,想必趙嬷嬷不敢只偏着咱們的。”
佟佳氏嗤笑一聲:“福晉那樣的人,沒想到這回挺有福氣。得了這麽個伶俐的馬前卒。”
她這幾年,花了大心思才争得一點府權。有了兩個孩子,才有了和福晉分庭抗禮的底氣。
幾個蒙古庶福晉在府裏,就連幾個侍妾都是出身漠南蒙古的。
她可沒少吃虧。
如今又來了個鑲白旗的寧氏,她能将那幾個蒙古庶福晉壓下去,難道區區一個侍妾,她還打壓不了了?
佟佳氏比福晉晚了幾年進府。進府的時候佟佳氏是庶福晉,後來才請封的側福晉。
多爾衮是先和福晉成婚的,後來才有了更多的伺候的人。
這府裏先有了嫡福晉,而後有了庶福晉和侍妾,自然正妻在前,便是早早的立下了請安的規矩。
但因為府裏出身蒙古的庶福晉和侍妾多,福晉為顯寬和,也沒有學南邊漢人的規矩,只叫她們一月隔十日請一回安就罷了。
佟佳氏的地位僅次于福晉,給福晉請安後,衆人也要給佟佳氏見禮問安。
寧翹進府的時候,正趕上大格格大阿哥的事,大阿哥水痘子剛好,府中不宜集聚,那一回就沒有請安。
這會兒就正好是入府後的頭一回請安了。
寧翹到的時候,已有幾個庶福晉到了,她給人見禮,一個個去瞧,最後落眼在紮魯特部的博爾濟吉特氏身上。
這一位是庶福晉裏頭身份最高的了。
明面上是宮裏淑妃的養女,身份是紮魯特部某臺吉之女,而實際上,人都說是淑妃從前和林丹汗生的女兒,就她還是林丹汗福晉的時候有的。
這一位進睿親王府,是皇上當年親下的旨意。
佟佳氏是踩着點來的,一來就看見了寧翹。
她目光在寧翹身上打轉,一點餘光掃到了李氏,卻有些惱了。
“喲,李侍妾家裏,也養着南邊來的繡娘麽?這是也拿着銀子讨好了咱們府裏的針線房?”
佟佳氏譏諷道,“你打扮的這麽鮮亮,這是給誰看呢?想要俏,也得好好看看自己那張臉,究竟撐不撐得起來!”
平心而論,李氏是真的不醜的。
但在佟佳氏的精心打扮和寧翹的天生麗質面前,就不及太多了。
幾句話戳中了李氏的心窩子,要不是記着規矩,李氏真要哭了。
悲憤之下,李氏盯了寧翹一眼,她不敢反駁佟佳氏的話,只能生受了,佟佳氏不過遷怒發洩,說完就落座了,根本不在意李氏如何。
寧翹被看的莫名其妙的,她怎麽了?又不是她讓李氏穿的這麽鮮嫩的?
李氏心裏恨死了。
原以為頭回請安,按寧氏這樣愛出風頭的性子,她必定用心打扮的。
李氏不忿自己被寧翹比下去,今兒是真真用心妝扮了。
結果寧翹今日卻低調得很,只穿了件銀藍的暗繡衣裳。庶福晉們一個個也都不那麽出衆,倒是顯出李氏來了。
寧翹可不會為李氏解圍,她跟李氏沒來往,李氏還對她有敵意,她才不會幫她呢。
倒是幾個蒙古的庶福晉,也做壁上觀不開口,任由氣氛僵持着。
寧翹偷偷瞧着,幾個蒙古的庶福晉,還有她前頭坐着的侍妾們,個個都跟個木頭似的,寡言少語,一直沉默。
她們給佟佳氏請安後,就與佟佳氏互不理睬。
這狀态就真的,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