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無根之水有家歸
無根之水有家歸
“什麽請求?”姜箋坐在烏篷船的一側問道,明知窮書生的心聲,偏還得再問一遍。
風琮坐在她對面,左手搭在膝蓋上,身子往前俯了俯,“改日我想要幾張變成銀錢的冥錢。”
“好啊。”姜箋回的利落,“哥哥,想要多少,阿箋就給變多少。”
烏篷船前高挂着一盞暗燈,在陽光之下,白雲之上,甚至看不出有一絲亮光透出,直到船行入九幽府時,暗燈亮如白晝,風琮眺望出去時,刺眼的光令他撤掉往外看的視線,擡手遮擋。
“這燈為何如此亮?”他一手擋在自個眼側,一手擋在姜箋眼側,使得二人都看不見亮光。
當然是怕你看見守九幽府的青苗獠牙鬼将了。
她的一側視線被風琮遮擋住,暗暗切切,她視線不得已攀延上升,去看窮書生,烏篷船窄,将将夠二人對坐,這會兒別提窮書生的身子還往她這邊捎了捎,近在咫尺的一張五官隽秀的臉,帶着求知若渴的目光,就這麽落在她視線裏。
“就像姜大夫去妖界時,手提的一盞白燈一樣,可保暢行無阻。”她頓了片刻,才道。
姜敘那盞燈确實是,但她這燈不然。
片刻,亮如白晝的燈暗個徹底,船只裏青藍一片。
九幽府地帶是常年青藍一片,不見陽光不見黑暗,好似青天白日那般透徹,卻又沒有一絲光照。
烏篷船無需人操控方向,可自動落在姜箋想去的地方,但是這船她也是破天荒頭一次用,全然不知船從天上落在忘川中時,船身會不穩當。
烏篷船掉落之快,姜箋迅速反應過來時,她的唇瓣剛好被親上,窮書生的唇是炙熱的,貼着她的冰涼,像是她喝過的姜水,灼着她的五髒。
不過這感覺怎得似曾相識呢,倏然窮書生緩緩順着她肩頭倒下,倒在她施法結束準備收回來的手上,不省人事。
船下降太快,人是無法承受的,會昏厥,眼下窮書生便是這種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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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箋空閑的手摸了下自己的唇瓣,炙熱還殘留着,她視線垂落,看着臂彎裏躺着昏睡的窮書生,她就這麽被占便宜了?
還是在她知他不知的情況下。
算了,當無事發生吧。
待烏篷船穩穩當當落在忘川中時,姜箋把窮書生扶正,她擡自個右手,與風琮左手十指相扣,給人淺渡了一點神力,神力無窮無邊,渡一點對窮書生這副身子來說,都要接受很久,也是夠用。
“哥哥,醒醒。”
“醒醒,我們到了。”
姜箋給人渡完神力過後,就把人扶倒躺在她對面,然後拍着人肩膀喊道。
忘川水塑靈根需風琮清醒着,坐在船板上,她需得把人喊醒才是。
風琮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他被關在孤兒院中只有一扇窗子透着幽幽暗光的屋裏,那是間孤兒院不受寵的孩子,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被關進去一晚的地方。
是那些受寵的孩子做錯事,栽贓給他們,然後院長只會不聽他們解釋,把他們關進來的地方。
曾幾何時他一個月被關四五回,次次都是夜晚,他卷曲着身子,躲在那扇窗子下,也不敢睡,就等着次日陽光升起,他便解救了。
屋子背後是死在孤兒院的孤兒的埋屍之地,一個冬日夜晚裏,他照常蹲在那扇窗子下過夜,寒風蕭瑟,他卻一點都不關窗,也不阖眼。
不過一會兒,六瓣雪花滑進窗子,落在他手背上,他伸舌頭舔了舔,很涼也很暖,那時他六歲。
覺得這事件還有東西願意觸碰他,哪怕帶給他的是冰涼徹骨。
“哥哥,醒醒。”
“醒醒,我們到了。”
風琮擰了下眉,聽到一細潤的女子聲音喚他,赫然睜眼,才反應過來他已不存在于那個地方,也有了朋友和一間屋子。
“我怎麽睡着了?”他觀四周,順帶回憶了下,不是坐在烏篷船裏去九幽府嗎,怎麽睡着了。
姜箋搖搖頭,擡手擦了擦額前因擔憂着急而滲出的汗珠,“是烏篷船下墜,哥哥适應不了,昏過去了。”
昏過去了,他?
風琮心中不禁嘲笑自個幾分,這跟飛機下墜也沒什麽區別了,雖然他沒體驗過飛機下墜,但船下墜原理應當一樣,不然他不可能會昏厥。
“這是忘川?”他望着外頭茫茫不見人煙,也不見邊幅的青水,“青色的水。”他沒見過,得出去看看。
姜箋先腳出的船蓬,站在木板上,眼前那盞挂着的白燈輕微搖晃着,一望無際的青水浪花不斷,總帶着股陰森森之感,風琮看了眼自個的手背,真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在船裏坐着沒感覺,出來感覺真是甚之又甚,無風的忘川,居然憑白起風,怕不是真的如阿箋所說,只不過是他肉眼無法辨識一些生魂在忘川中走來走去吧。
想着想着他沒由頭地打了個寒顫。
忘川中有魂提着一盞引路燈來回踱步的,也有永遠不走回頭路者;有正值壯年的,也有剛出生的嬰兒;有夫妻一方死去,另一方殉情的,為不過忘川,年年在忘川中踱步,只知魂的生命終止。
這些确實風琮看不到,他肉眼可見的只有一汪沒盡頭的青水域,青水不清也不濁,下看不見底,前看不見邊。
姜箋确實實在在看得到,她甚至能聽到窮書生的心聲,知人害怕,便提了件無關緊要的事,“哥哥,這裏還有個名字叫秋水。”
秋水是九幽府對忘川的稱呼,這個稱呼不憑白來,九幽府的百姓但凡是過了忘川的,根據生前、前生、甚至前前生推算出,需在九幽府中居住的年限。
第一世輪回在九幽府住十年,往後依次類推,不然生魂太多,若不區分年限,只怕人界負重累累。
居住年限裏的百姓是有在九幽府生存的記憶的,一旦入輪回,記憶消失,重新返回塵世中,歷經悲歡離合。
秋水便有九幽府百姓流傳而來,秋天的水,漂瓶水,也是無根之水。
還有種說法。
忘川秋水。
望穿秋水。
說的便是那些固執在忘川中踱步,不願有來世,只願等心上人來的癡心人兒們。
“望穿秋水。”風琮雙手背在身後,望着青水漣漪,好一個望穿秋水,“那也就是秋水中有不少鬼魂咯。”說來說去,他又回到心中最原始的疑惑上。
不過這會兒他不害怕了,自古癡情女癡情漢,滞留在此,不過是有執念罷了。
“有很多啊。”姜箋爽口道,既然窮書生不怕,非要問,她也沒什麽可好藏着掖着的。
“阿箋,你瞧得見?”風琮看着姜箋這副坦然,心頭油然而生這問題來。
姜箋肯定道:“當然看得見,哥哥想看嗎?”她開的是招魂鋪子,若看不見,招什麽魂。
“看,當然看。”風琮豪爽道,他不是在打臉充胖子,而是真想看看,畢竟他沒見過走在忘川裏的鬼魂。
招魂時,他看見過生魂,雖是已然忘卻前塵,卻能在被召回家時,被喚起記憶與家人相聚片刻,何嘗不為一種圓滿。
這應當是阿箋招魂的意義所在。
姜箋挑了一下眉,她開招魂鋪子也沒什麽意義,只不過是想通過招魂,從而去到六界中去,了解雪月派滅門真相罷了。
她放在身後的手,挪至身側,手心往前推了一下,秋水中的人魂顯現。
還真是,蕭風瑟瑟,落葉歸秋,秋水中不乏七旬老者,白發蒼蒼踱步,不乏二三十的夫妻有說有笑;不乏一步三回頭,再回頭走三步的男女其一人;也不乏孤身一人前行在茫茫秋水中。
秋水共霓裳,不知人幾何。
風琮抿了抿唇,他先前做好的準備在此刻化為須有,說來有些可笑,人死後都不過一縷鬼魂,他居然怕之。
身處烏篷船,瞧鬼魂百态,才知生前事,不過轉眼雲煙,随風而散,何必執念如此至深呢,不過忘川,在此望穿秋水。
“不入九幽府的鬼魂,就一直在此嗎?”風琮尋問道,無之不妥,就是想問,“他們等不到前塵者,不會絕望嗎?”
“哥哥,知道為何仙界、百妖靈域、魔界以及修仙界為何不得插手人界事宜,和通人界有過深交往嗎?”姜箋問道,窮書生搖頭,她接着道:“但凡是人界死去的人,都會來到這個地方,不存等不到一說,只是或早或晚而已,其他四界不得與人界過分交往,怕的就是人界與他五界相愛或相交,致使人界那方人等不到對方,在過忘川時,百年難消心頭事。”
“他五界死後的魂也入九幽府,但于此不同的是,他五界的人七魂不全,因此過忘川最為容易,不會有貪戀前塵之景,這便是人與他五界最大的不同。”
“六界魂一旦歷經忘川水洗滌,來世随即輪回,不問前事,至此人界百姓依舊更疊。”
“怪不得。”風琮一直有個疑問,那便是他所在的修仙界、沒見過為情所困的男女,但人界卻有數不清的男女為情所困。
甚至就連那次去妖界,選的話本中,也是訴說着自由,而并是稱贊偉大的情愛。
匆匆一瞥之,我心甚歡,然每年翹楚以盼,不過是想與你一度我的真容,并非為把你困在此處,為我所獨有。
驚鴻難忘,我活不過寒冬,你年年盼我,最終我來尋你了。
靈葉與靈雁的惺惺相惜是自由的,而人界百姓的情愛是困頓的,是難以純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