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6

Chapter6

有嘔吐物沾在他身上,李盛非但沒停車,反而騎得更快,甚至回過手來,扶穩李家淙:“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

于是李盛一邊騎,李家淙一邊吐。

可能是出于什麽陰影,李家淙明顯感覺到李盛很緊張,到了地方,哆嗦着把他從後車座上抱下來,盡管他還不至于那麽難受。

衛生所開在大巴下車的那條主道上,很小的門臉,裏面不過十平米的小屋,大夫正在看電視,哈哈樂,見門簾嘩嘩響,拱進來兩個大男孩,一個公主抱着一個。

大夫:“哎我天吶,這咋地了?”

“他、他農藥、中毒了!”李家淙上氣不接下氣。

“啊?”大夫唰地站起來,“喝藥啦?自殺呀?那我這治不了!趕緊送鎮上醫院去。”

李家淙捂着胃,擡頭看了眼那大夫。男的,白大褂上還有橘紅油點兒,嘴邊挂着食物碎屑,梳四六分的油頭。

李家淙更惡心了,他拍了拍李盛肩膀:“放我下來。”

李盛慢慢松開一只手。

“撒苞米芯那藥,”李家淙捂着胃,“我沒戴口罩。”

大夫坐了回去:“哦,聞吐啦?”

李家淙點點頭。

“那沒事,看你挺清醒的,”大夫從兜裏抓起一把瓜子,咔吧咔吧地磕起來,“吐一吐就好了。”

李家淙驚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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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盛比他急,追着問:“就沒什麽針、藥之類的嗎?”

“也有啊,想打針啊?”

李盛緊張地看着李家淙,征求他的意見。

李家淙皺起眉。

大夫似乎很不想幹活:“老有農藥熏吐的,吐一吐就好了,吐完吃點養胃的就行了。”

“那就這樣吧。”李家淙說,“不打。”

李家淙往外走,李盛追着他出去:“你不想打針。”

李家淙搖頭。

“那我送你去鎮上醫院。”

李家淙看他一眼:“幹什麽?”

李盛的氣還沒喘勻:“我怕他這看不好,我怕你……”

“算了吧,我感覺我吐完是好點了,”李家淙擺擺手,“回吧。”

李盛遲疑,但并沒有李家淙強硬,只能再給他載回去。

躺到炕上,李家淙因為頭暈,立刻閉上眼睛。

迷糊中,他聽見李盛說:“你得脫衣服。”

李家淙沒理。

“農藥可能蹭在身上了,還有你吐得……”

李家淙睜開眼睛,緩緩嘆了口氣,爬起來,慢騰騰地脫。

李盛好像一直站在地中間,邁過來一步,那樣子是想幫他,又猶豫不知道怎麽上手。

“幫我拽一下。”

直到李家淙發了話,李盛才靠得更近,牽住他翻到腰上的衣服,往上提,幫他把衣服撸掉了。

“謝了。”

脫完擡頭,李家淙發現李盛別着臉,像是不好意思看他。

李家淙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光着的身上,想自己也不是大姑娘,不怕他看吧。

但這會兒他已經沒勁管李盛腦子在想些什麽,又躺回去,閉上眼睛。

感覺是睡着了,睡夢裏聽見有搓衣服的聲音,又感覺總有什麽東西在鼻間探來探去。

等他清醒的時候,聞到一股南瓜味,睜開眼,看見李盛坐在焦糊的炕頭,換了件衣服,黑色的半袖,胸口是劣質膠印卷了邊,小了,腋下那裏緊繃着。

他閉着眼睛,左手邊一碗南瓜粥。

李家淙坐起身,李盛立馬警覺地睜開眼:“你醒了。”

他端着碗,爬過來:“好點沒?”

李家淙:“好多了。”

李盛像是松了一口氣:“喝粥麽,養胃。”

李家淙:“不愛吃南瓜。”

李盛垂下眼,看着粥碗:“挺甜的。”

長睫忽閃,眼角那道疤像是一抹淚痕,那樣惋惜的表情,讓李家淙有一種動容的感覺,他鬼使神差地問了句:“你做的?”

“嗯。”

“……那我嘗一口吧。”

李家淙端起碗喝了一口。确實甜的,不過他真心不喜歡南瓜味,就一口,放下了。

他看向外面,天快黑了,今天過得真快。

他問:“我奶呢?”

李盛:“打麻将去了。”

村口小賣店,三不五時會聚一群農閑的人。

李家淙眼皮一垂,很無語的表情。

“那個……我告訴老奶了,她剛剛回來看過你,說沒事——我幫你再去叫她?”

“不用了,”李家淙擺手,随後指着衣櫃,“幫我拿兩件衣服。”

李盛利索地起身去拿給他。

兩件半袖,一黑一灰,李家淙挑灰的給自己穿上,另一件扔給了李盛:“賠你的。”

李盛愣了愣說:“不用。”

李家淙:“穿吧,我也沒有新的賠給你,将就一下——還聽歌嗎?”

李盛捏着那件衣服,推不回去,李家淙沒有給他拒絕或同意的當口,就把耳機戴在了他耳朵上。

是女聲——

“人說戀愛就像放風筝,如果太計較就有悔恨,只是你們都忘了告訴我,放縱的愛也會讓天空劃滿傷痕。”

有種說不出來溫柔,悲情的,講戀愛分手的歌曲,還不太能懂歌詞裏的意義,但那女聲太動聽,像一只暖暖的手,撫平一些東西。

李家淙:“好聽吧。”

“嗯。”李盛攥着衣服點了點頭。

就這樣,李盛坐靠在窗臺,保持着和李家淙一定的距離,繼續中午沒完的歌曲,聽完一盤,時間不早了,隔壁人家已經傳來飯菜香味,李盛挪着身子向炕沿,像是要走,李家淙就說:再聽聽這個。

李盛就又挪了回來。

直到李家淙他奶回來,做好了飯推門吆喝,李家淙才拔下兩個人的耳機,說:“走,去吃飯吧。”

李盛愣了愣,終于覺察到了李家淙的刻意——他是想留他吃飯。

李家淙回頭看他:“怎麽不走?不用我領你了?”

李盛笑了下,跟了上去。

飯桌上,他奶取笑他農藥中毒,講了這邊好多人酒喝之後去打藥結果長眠土地,又講她打麻将贏了兩個茄子回來,還有前街老張家老二今年十九,剛剛娶了媳婦。

李家淙:“十九,娶媳婦?”

他奶:“咋啦?像你還是小孩啊?跟爹媽還吵架,村裏孩子早早立世!成家了!”

農村結婚早,李家淙也大概清楚,但和自己幾乎同齡就結了婚,實在沒有真實感:“那也太早了,沒到年紀,也不能登記。”

“晚些補上嘛,還早?十八歲生娃的都有,隔壁四十歲,當姥姥了。這邊都這樣,你城裏講究多,再不就念書,老大歲數不結婚,不念書的早結啦。”

李家淙皺着眉,看到坐着的李盛,問他:“那你怎麽沒結婚?”

李盛頓了下,表情有些複雜,像是難言,但沒等說些什麽,李家淙他奶立刻接話道:“慢慢也就都有了。”

李家淙講道理:“那您這就不是’都這樣‘,又不是什麽優良傳統,別宣揚了,結了婚、生了孩子也不代表就立世。”

李家淙他奶啧了一聲,剛要反駁。他爺推了推白酒杯:“你們有人喝沒?”

李盛和李家淙紛紛搖頭。

他奶嫌棄道:“老頭子自己喝吧!”

話題就這樣終止了,一頓飯吃完,各回各家,李家淙和他奶到院子裏目送李盛,看他背影消失後,李家淙忽然注意到晾衣繩上,他那件半袖在夜風裏蕩來蕩去。

李家淙:“奶,你洗的麽?”

“不是啊,不是你自己洗的啊?我以為你洗的呢——李盛給你洗的啊?”

李家淙輕咳了一聲,問:“李盛一般幾點出去忙?”

“六點吧。”

“啊?”

他驚訝得太大聲,他奶睜大眼睛看他:“幹什麽?”

李家淙:“起那麽早?他都幹什麽?”

他奶:“放羊啊,早晚各一遍。”

“早晚一遍?”

“廢話!”

——夜空晴朗,犬吠村更幽,隐隐地混雜着一些細微的噪音。

李盛氣喘籲籲地抱着兩大袋子的幹草料,碰地一聲,撞開羊圈的門。

羊圈裏,有幾只正在瘋狂啃地。

-

早上六點,李家淙坐起來的時候,兩眼烏青。

他昨天罪該萬死地跟他奶發了宏願:明天早上六點叫我起床。

可真到了早上,他一度反悔,但他奶卻像個鬧鐘,三不五時來叫他,反複提醒:“你是不是跟人家約好了?”

“你別讓李盛等你啊!”

“城裏話講,飲食規律,羊的飲食也要規律啊!”

“你不起來吃不着早飯了!”

“你給李盛帶個豆包呀?我新蒸的!”

于是,六點零三,李家淙看着外面沒亮的天,懷疑了一分鐘人生,六點零四,下炕倒了一盆涼水,洗把臉,拿着兩個熱熱乎乎的豆包向房後走去。

又是那條長路,兩面苞米,向北通往山裏。

天都還沒亮。李家淙迷迷蒙蒙地往裏走,直到翻過小山包,視線豁然開朗——

原野寬闊,白色的、軟綿綿的羊在莽撞地奔跑,不遠處有河泡,小鏡面似的倒影着深藍天空,少年站在一片荒草之中,面容沉靜,像是流落人間的晚星。

李家淙在那一瞬間屏住了呼吸,覺得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個孤獨的夢境,他可能真的沒睡醒。

夢中的人擡起頭看見了他,忽然笑了,眼睛彎彎的:“起這麽早啊。”

李家淙找回呼吸,愣了好一陣說:“吃早飯嗎?”

“嗯?”

“我有豆包。”

李盛把羊趕到了一塊草肥的地方,李家淙就近找了塊大石頭坐,背靠着樹。

李盛穿着自己昨天給的衣服,肩袖都正好,轟完羊,慢慢走過來,瘦高的身形,卻坐到他旁邊矮一點的石頭上,咬起豆包。

李盛察覺他視線的跟蹤,眼睛微微圓起來,問:“怎麽了嗎?”

李家淙直接地問:“你爸媽還沒來?”

他忽然想到的,從李盛他爺走後,他家裏好像一直沒有人,可他奶說他不是孤兒。

這句話似乎給李盛問懵了,他半晌轉過頭看他,反問:“小時候的事,你一點都不記得了?”

李家淙:“什麽事?”

“我說,我們見過。”

李家淙把視線從他身上挪開:“太久了,我不記得了。”

李盛眼底有些什麽情緒,沒有顯露:“好吧,”他也把目光投遠,淡淡地說,“我爸不在了,我媽可能活着,但我沒有消息。”

李家淙頓住了,原來是這樣的“不是孤兒”,其實這和孤兒也沒什麽兩樣。他沉吟一下說:“如果你想找到她,應該可以,你有沒有住址?”

李盛立刻道:“不了!”

李家淙愣了愣。

李盛語氣緩和了一下:“我……我不太想找她。”

可能是被抛棄讓他憎恨吧,李家淙沒再提,向樹後一靠:“好吧,”他仰起頭看天,“不過現在發展得真的很快,BB機快慢慢沒人用了吧,手機也出了彩屏的,還有和弦鈴聲,拿在手裏的質感很不錯——以後找人會越來越方便。”

“會吧,”李盛也擡起頭,“如果那個人不藏起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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