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12
Chapter12
李家淙發現李盛很聰明。不僅是智商意義上的聰明,心性上也一樣,很透徹,性格裏還帶着倔強和正義勇猛,很像武俠小說裏厚積薄發的主角。
像……張無忌,在白猿腹中撿到秘籍,苦修幾年,然後就能在光明頂大放異彩,身邊美女如雲。
但小說是小說。
現實的李盛辍學兩年,眼下無親無故,唯一依靠的活物是十幾頭不怎麽肥的羊,還有地裏廉價的農作物。人生一眼看到頭,甚至還會比別人“缺斤少兩”。
“李盛,我覺得你吧,應該出去看看。”李家淙趴在桌子上,歪頭看他,他們像是一對熟絡要好的同桌。
李盛驀地停筆擡頭問:“去哪?”
“去哪都行啊,”李家淙懶懶地說,“出去走走,看一看。”
“可我不知道去哪。”
李家淙努着嘴點了點頭,表示理解。離開故土,到哪都人生地不熟,目的地很不可想象,李盛至少得有個“方向”才能出發。
李家淙打了個響指,想到了什麽,突然跳下地,從櫃子裏翻騰半天,扯出來一張焦黃的地圖,那是他爸上學時候用的,貼在牆上當壁畫來着。
他拍了拍灰,拿過來:“來,看看上面的城市地名,喜歡哪個,就去哪個。”
李盛眼睛微微睜大,眼角有寫笑意:“太随意了吧。”
李家淙:“謹慎也沒什麽用,反正沒去過的地方,都不知道什麽樣。”
李盛認真地問他:“你覺得哪裏好?”
“要我選啊,我選南方吧……”他在地圖上掃了眼,指着最下面的地方,“這!深圳!我爸說,這幾年發展特快,有很多機會的,去那邊的都是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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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盛掃了一眼,深圳在地圖下面,而他的位置在靠近北側的國界:“好遠……”
幾乎跨了一整個中國。
“是有點遠……”李家淙很快失去耐心,“唉,随你吧!反正……也都行,你要是不想出去也行。”他只是提個意見而已,不想左右誰的人生。
李盛也沒說什麽,緩緩将地圖拿到一邊,撿起筆來,低頭認真地做他手裏的練習冊。
兩個人開工寫了一下午,累得李家淙胳膊疼,他揉着肩,叫李盛也別寫了,跟他出去活動。
農村的傍晚雲霞格外燦爛,視線沒有遮擋,炊煙升起。李家淙的心比剛來時平靜了很多,這些平凡破舊的景色,他也慢慢看出了一絲歲月靜好。
走到村頭,鬧哄哄一群人圍着什麽,漸漸地,一張白色幕布被拉起來
——是在放電影。
農村的露天電影,架在大隊旁邊,小孩搬好板凳坐了一圈,也有大人在旁邊站着看。
李家淙剛開始有些興奮,不知道農村還會有這種活動,怪熱鬧的,拉着李盛擠進人堆裏,等着放映一亮燈,一束光打出,幕布上出現了影片。
老片子《林海雪原》。
李家淙興趣大減:“打仗的片子啊。”
“嗯,愛放這樣的。”李盛看到他的臉色,“一般會放兩個電影,我們轉轉再過來看?”
“那我問問下一個放什麽。”
他走到放映員身邊詢問,放映員翹着二郎腿坐在放映機旁邊,得得瑟瑟地抖腳說:“下一場是戲曲。”
得,越整越老。李家淙轉身要走,那放映員忽然叫住他,神秘兮兮地沖他招手,“想看好看的?”
李家淙心說廢話,但笑模樣地問:“您放?”
“我放不了,”放映員給他身邊一個人招呼過來,“你跟小趙走吧,讓他帶你去。”
李家淙一擡頭,看見了那人,小趙,村裏的,年紀看着比他們大,油滑的痞氣質,一下過來摟着他肩膀說:“呦,這是家淙吧,走啊,上我那——我那有VCD,有好片兒。”
李家淙把他的手從身上拿下去,但眨眼的功夫已經被他拽走了,李盛跟過來,到他身邊:“去哪?你跟趙成去哪?”
李家淙貼在他耳邊:“上他家——你帶錢沒?”
“帶了。”
“多少?”
李盛從褲兜抓出一把紙幣,紫的、綠的,李家淙粗略看了眼說:“應該夠。”
…
趙成家裏坐了一群人,炕上地上,全是。年紀和他們仿佛。李盛一進去,粗略掃了一眼,都面熟,有幾個還是他初中同學。
“我去?李盛啊?”一個皮膚黢黑的矮個小子坐在炕沿兒,揉了揉眼睛,“你怎麽也來這了?”
旁邊有人搭腔:“怎麽了?班長就不能放松放松嗎?”
趙成拍了小個子腦袋,幫腔說:“來我這咋了,別說的我這像什麽不正經的地方。”
小個子摸着自己的頭說:“我以為好學生跟咱不一樣呢。”
“什麽好學生……”有人小聲說,“不也沒上高中嗎。”
李盛神色很平靜,他是經過“修煉”的,七情六欲不上臉。李家淙在一旁聽着快起火了,邁過門坎,不知道故意還是不故意的,踢倒了一旁的凳子,屋裏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李家淙下巴微揚,視線掃過剛剛說話的那幾個人,那是太明目張膽的很蔑視,很瞧不起人。他有這樣的能力,他的氣質,他的模樣穿跟整個屋子裏的青年可以很鮮明的割裂出兩個世界來。被他用這樣的一眼看過,心裏的滋味有憤怒,有自愧弗如。
屋裏片刻鴉雀無聲,誰也不說話了。
這是有錢人用錢票子堆出來的矜貴少爺,和他們這群在地裏刨食兒,大字不識幾個的窮小子不一樣。他就是李家淙,一點不難猜。這裏的人小時候都見過,可李家淙對他門沒有任何印象。
李家淙找個地坐下,擺出一副難看的臉色,李盛挨着他坐,他不是第一次看李家淙這樣——常常的不耐煩,嫌惡着面前的一切。他原來有點怕他這樣,但今天不一樣,李家淙或許是……他有點高興地想,這次或許是因為替他不平。
趙成看了眼外面的天,還有點亮,從一個大箱子裏掏出來一個光盤,小心翼翼地拿着,吹了吹灰,保證纖塵不染,平平穩穩地放進了VCD裏。
電視上出現了畫面,很暗的場景,一個男人的背影先出現。簡短對話後,一片雨林。
“這啥電影啊?”有人剛問完,屏幕上顯示出四個大字,繁體的:阿飛正傳。
港片老早就流行了,刮到他們北方的農村已經晚了七八年。
這是王家衛的片子,但這屋裏沒幾個人知道,第一次看都覺得平淡古怪,粵語難懂,有人開始不滿:“趙成!你放的這是啥啊?我是來看這個的嗎?”
“着什麽急啊,你就當這是調調情,”趙成叼着煙,“你沒看見外面天還亮呢麽。”
這群人只能被迫看這個難懂的片子,罵罵咧咧,紛紛說起閑話。趙成很會做生意,捧來幾箱冰過的啤酒,讓大家拿着喝,誰要就遞誰。
李盛沒喝過酒,本來沒打算喝的,但看李家淙居然接了一瓶,自己也就跟着要了。
他正找瓶起子,就見李家淙勾了勾手說:“我拿牙給你起啊,介意嗎?”
李盛搖頭,把啤酒遞給他。
叱地一聲,瓶蓋起開,;瓶裏的白色小泡往瓶口湧,像是甜汽水。李盛用嘴堵住瓶口,啤酒刺激的味道砸入味蕾,跟想象中一點不一樣,好苦好麻。
李家淙仰頭,一口喝下去,下去了快半瓶。李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李家淙看着電視,說:“我臉上有東西嗎?”
“沒有。”
“那你總看我幹什麽——哎,張曼玉出來了。”
李盛轉過頭,遮掩着什麽似的,喝下一口苦澀的啤酒。
屋裏漸漸沒聲了,所有人的目光慢慢都聚焦在電影上——滿屋子的小夥子都被張曼玉和劉嘉玲兩張漂亮面孔吸引住了。
張曼玉穿着半身裙,瞳仁漆黑明亮,文靜清麗,劉嘉玲扮演一個張揚主動的舞女,氣質淩厲。兩個人都身材曼妙,一朵白玫瑰,一朵紅玫瑰。
李盛也在目不轉睛的盯着電視,不過不是因為兩位女主角,而是因為劇情——男主旭仔是被養母帶大的,他在追問養母自己生母的下落。
李盛很想知道,他最後有沒有找到她。
影片氣氛潮濕,沾染着紫色的、汗淋淋的情/欲。正片電影演完,講述的就是一個浪子,他英俊薄情,兩個女人愛着他,又被他抛棄。因為他是一輩子不會落地的“無腳鳥”。旭仔最後死于火車上,而死之前,他去看了他的母親,母親卻拒絕見他。
旭仔在離開的路上沒有回頭,他只是想看看她的樣子,他說:“既然她不給我機會,我也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影片快要結尾處,旭仔的旁白最後總結:
“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一開始就會飛,飛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實它什麽地方也沒去過,那鳥一開始就已經死了。”
電影結束。
李盛怔怔地從電影中回過神,呼吸了一口渾濁的空氣,他喝酒了,一瓶都喝沒了,喝得臉紅,身上紅,有些醺醺然,他不知道什麽東西感染他的心,是啤酒,還是電影裏的雨林。他感覺很壓抑,而房間裏的其他人在此刻都興奮起來——天黑了,最為期待的第二場電影要來了。
李盛轉頭看李家淙,轉過頭,人先愣了下,李家淙手邊擺了五瓶啤酒空瓶。
“你……看吧,”李盛磕巴地說,“我去外面等你。”
李家淙看他一眼,先說句:“你過敏了?”沒等他回答說,“我也不看了,跟這一屋子人看片兒能有什麽情緒。走。”
李盛茫然地點了點頭,起身去付了電影和啤酒錢。
倆人從那間小屋子裏鑽出來,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趙成坐在院子裏的小馬紮上,挺納悶地看着他倆:“咋出來了?”
李家淙:“眼睛累了,回去歇着了。”
趙成笑了:“老弟,接下來才有按摩你眼睛的東西。”
李家淙哼哼兩聲,是拒絕的意思,看他這樣,趙成伸長脖子看他身後的李盛,眉飛色舞地說:“盛子,你确定你不看看?”
李盛沒說話,看都沒看趙成一眼,就走了出去。李家淙瞧着李盛的背影,樂了下。
——他感覺李盛走得不是直線。
回了李家淙那,進了屋,李家淙就屋裏屋外的翻東西,李盛看他:“你幹什麽呢?”
“找錢啊,”李家淙說,“剛電影錢和酒。”
“不用了。當我請你。”
“親兄弟明算帳呢。”他說完就跑去他奶那,他奶打麻将去了,他爺估計去看老電影了,屋裏沒人,他翻來翻去,在針線盒裏找到了二十塊錢,拿回去塞進了李盛褲兜裏。
倆人慢悠悠地上炕靠着窗臺,李盛拿起英語那本練習冊,翻到最後面看,像是在找什麽,但感覺看不清楚。
李家淙伸了個腰,問他:“剛那電影你看懂了嗎?”
“還行,挺文藝的。”
李家淙掏出煙來,點了一根:“你看懂啥了?”
李盛擡起頭:“張國榮演的那個角色,就是挺迷茫的吧。”
“迷嗯?”李家淙不少喝,舌頭大了。
他平常喜歡在家喝點精釀,啤酒瓶他都喜歡收着,藏了一衣櫃。今天這老幹啤他嘗不出滋味,一下沒少喝,也是饞了,喝着酒看點這電影,讓他有種去香港旅游到錯覺。剛才見了風,他現在才上勁:“你還看出來迷茫了。我就看他不識貨,那倆那麽漂亮……”這話說起來顯得他這人很淺薄,他沒說完,“我是感覺色調,好看,還有,這片子裏誰叫阿飛?我怎麽不記得誰叫阿飛啊。”
“我也在想,可能什麽地方的方言吧。”李盛把英文練習冊拿給他看,他找到了,指着一個單詞,“片名下面有英文,days of being wild。”
練習冊上面寫着的是wild animal野生動物。
阿飛,大概指的就是這樣一群沒有受教過的人。
李家淙接過練習冊,手捏在了李盛的手上:“……你厲害,這都能記得,我都不知道那還寫英語了。”
Wild的意思很多,野生的,天然的,放蕩的……荒蕪的。李家淙很慢很慢地點頭:“懂了。我懂了。不過……”
李家淙松手,往下躺了躺,看着棚頂上面的花紋,他說了自己清醒的時候不會說的話,因為聽起來像是犯傻,說:“我很難共情這電影。我不是野生的,被我媽、被我爸馴化了。”
李盛垂着眼簾,卷着練習冊,怼住自己的胸口,那股壓抑的感覺逐漸有了形狀。
他在李家淙的話裏,對照到了自己,他就是那個野蠻生長的,可他一直以來做的事,卻是自己馴化自己,他努力并且成功地把自己變成一個沉默的好人,但他自己知道,他跟旭仔一樣,塞滿他胸膛的是一腔迷茫。所以他看懂了。
他神色霎時間痛楚。
他想到一個如果,如果他的出身再好一點點,就一點,任何情況的被抛棄,他都會接受,他也會比旭仔更寬和地回過頭,給母親一個見他的機會。
可惜,他沒有這個如果,所以,他沒資格見她。
胸口的壓抑開始酸脹,或許酒精讓他的情緒被催動,讓他的平靜失效,他現在想要找到出口,亟需一個出口發洩!
怔忡間,李家淙突然攥住他的手,說:“你怎麽這麽熱。”
李盛看着李家淙的手背,皮膚比自己白很多,細很多,手指也很長,他翻過手掌,手心對着手心,攥住了。像小時候,他也這樣和這個人牽過,不過那是一雙很小的手,不說二話拉過他,跟他說,買好吃的去。他心裏暖了暖,溫度就是從這雙手上傳來的。
李家淙被他這麽拉着,竟然沒動,順着手往上看去,細長緊實的胳膊,深水似的眼睛把他淹沒進去。
他突然問:“你……你看過趙成家那種片兒嗎?”
濫俗的問題,但李家淙好奇,李盛沉默一陣,回答:“沒看過。”
“我靠……”意料之內的驚訝,李家淙猜中了,繼續問,“那種的也沒看過嗎?”
“哪種?”
“男的,和男的……”這不是該跟李盛聊的話題,李家淙明明知道李盛喜歡男的,問這種話,跨了敏感的邊界。
李盛沒說話,拉着他的手更緊了,李家淙卻鬧玩似的晃了晃,帶着他的手在酒氣與呼吸間擺動,沒甩開,他還拉着他。
李家淙突然笑了一聲,直白地問:“李盛啊,你是不是喜歡我?”
話音落,李盛壓身,親在李家淙的嘴唇上,很單純的唇貼着嘴唇,大概有三十秒,讓他們的呼吸交融在一起,李盛張開嘴唇,沒有侵探李家淙的唇縫,而是說了句話:
“你明知故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