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Chapter39
Chapter39
李家淙開車回家的時候,整個人渾渾噩噩。
他進到自己的房間,從抽屜裏拿出那個十字架的項鏈,上次從爸媽家裏拿出來,發生了車禍,盒子被擠爛了,十字架上一道劃痕。
他把十字架攥在手心,掌心硌出明顯的痕跡。沒有眼淚,只有心跳不安地加速,和李盛分別的那天晚上類似,還在盛夏天裏,渾身卻都冷透了。
背着的十字架,這卻不是他想象中的救贖。
他估算錯誤,人都會變,那個當初讓李盛以後找個女朋友就好了的話應驗了。李盛過着正常的人生,不正常的是他。走不出來的也是他。
這就是一個莫大的笑話,全程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在感動。
手機響了幾次,他沒看,打開冰箱,拿出啤酒,買醉是個消愁的好辦法,盡管看起來非常懦弱。
黃白沫子往嘴裏灌。沒多久,李家淙趴在沙發上,已經爛醉。
…
李家淙再有意識的時候,是聽見房門有人打開了,從黑影裏和聲音裏,他辨別出那是他爸媽。
李明達大剌剌地打開了燈,看見他的樣子和地上的酒瓶,就開始破口大罵。嘴裏成串的髒話很流利。陳雯過來查看他,關心地問:“兒子,怎麽了,怎麽喝這麽多!”
李明達輕蔑地看着李家淙:“堕落,我他媽的怎麽養出你這麽個廢物!他這樣還給他相親,出了門丢我的老臉。”
李家淙在沙發上,突然嘿嘿地笑。這一下讓李明達起火了,給李家淙拎起來:“你他媽有臉笑?”
盡管李明達年近六十,仍然比李家淙要高大雄壯,他大手一揮,毫不猶豫地扇了李家淙一個嘴巴。像是忍了很久。
李家淙從前很怕他爸動手,很怕他爸生氣,怕到了現在,盡管事事順着父母的意,他仍然感覺自己像個爛泥,囚鳥,木偶。總之,是一無所有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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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在笑。
陳雯感覺不太對,隔開這對父子,讓李家淙去洗臉。李家淙坐在那不動,呆呆地看着自己那對父母,笑着說:“爸媽,你們是怎麽做到裝得這麽好的?”
“你說什麽?”
接着酒勁,他口齒不清,聽起來像是胡言亂語。
“你們知道我,知道我是同性戀吧?十幾歲的時候就知道了吧,我跟李盛,不是都知道麽?忘了?”
李明達蹬起眼睛。
李家淙繼續說:“十八歲我不懂,我他媽三十二還不懂麽?我喜歡男的!”
李明達還要打,李家淙沒躲,繼續說:“你們知道我喜歡男的,還讓我相親。對我的一切視若無睹,說為我好,讓我走正途,不就是想捏造一個你們所期望的人生。我呢?我到底是幹什麽的?我活這一輩子到底是做什麽!”
李明達指着他的鼻子說:“你他媽享受着別人享受不到的生活,你現在跟我談沒自由?你喜歡男的,是想讓所有人把你脊梁骨戳斷麽!那叫自私!”
李家淙狂笑。像是一個夾板,他逃生的出路被堵死了。心髒像是被豁開來,屠戮者是至親。
可細想想,他竟然還覺出幾分道理。
李家淙啼笑皆非的聲音:“對啊,我都忘了,我這麽自私,走到現在,都是對我自私的懲罰。”
李家淙的眼淚猝不及防又丢臉地流了下來。
他知道,他太不無辜,這些痛他應該承受。
-
李諾坐在客廳的小桌上寫作業。卧室裏,黃茵整理着床鋪,李盛幫忙,從衣櫃裏拿出來一個枕頭。
黃茵在床頭發現了一個打火機,金屬外殼的高端打火機,不是李盛平時用的那種。
黃茵把打火機拿起來,遞給了李盛:“他的?”
她把額前的碎發向後別了別說:“你們怎麽聯系上的?”
李盛:“他找到我。”
黃茵:“你和他也很多年沒見了吧,你……”
她猶豫着,關上了卧室門,輕聲說:“你去找他吧。他剛剛那樣走掉。和他解釋一下吧。”
“解釋什麽?”
“解釋我和你,解釋李諾不是你的……”
李盛擡眼看黃茵說:“李諾就是我兒子。”
黃茵抿了抿嘴唇,淺淺一笑。
——那年,她和李盛離開省城,坐火車到了異鄉。姜哥的事情沒有再追究他們,總之沒有警察上門。他們在那邊租了一間屋子,找了工作,生活安靜,只是黃茵的肚子在一天一天變大。
而且她決定留下孩子。
黃茵對這個世界感到驚恐,初來乍到,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給她留下了很糟糕的印象。李盛是她唯一的稻草。李盛同樣孑然,他們“天造地設”。
她想就這麽過下去,和李盛,組成一個家。
她對盛說想把孩子生下來,李盛沒有發表去留的意見,只是淡淡點頭,承諾她:“我會照顧你們。”
似乎總看不清李盛表情上的喜怒,所有的光都收進他漆黑的眼底,沒有表達,卻可靠,可以依賴。十八九歲的他們不知道負擔一個孩子會是什麽樣的未來。但那一瞬間,黃茵從李盛身上獲得了莫大的幸福。
但黃茵知道,李盛心底的沉默,是一角無法窺見的秘密,他留下來,并不是出于對自己的“愛”。
這麽多年過去,黃茵從未擔心李盛會離開他們,直到李家淙再次出現。
黃茵的手就勢按在李盛的肩膀,揉了揉說:“你……很幸苦了,諾長大了,不用操心了。都沒事了。”
李盛拍了拍黃茵的手背:“你也辛苦。”
黃茵尴尬笑笑,李盛沒懂她的意思:“我說,去找他吧。”
李盛愣了愣,頹然一笑,還是搖了搖頭。
該怎麽形容他現在的心情呢?
這些年,他過了一段看起來很完整的人生,他有工作家庭,盡管這個家是臨時拼湊的,卻也遮風擋雨,再無奢求。
李家淙是一顆埋在心底、充滿棱角的沙粒,摳不出去,本該磨成珍珠,可惜未能如願。有時剖開心窩看,不但珍珠未成,沙粒腐爛,漸漸養成了不見人的潰爛。
再見面,李家淙的主動讓他錯亂沉淪,他告訴自己要碰他,就要抱着這段關系去留随意的态度。可分不清到底是慶幸他們相遇,還是慶幸他們分開……
李盛說:“沒什麽好解釋的。我們在一起十……十四年了吧——這十四年的人生不是誤會。”李諾是他養大的孩子,是他的兒子,他和黃茵是所有人眼中相敬如賓的夫妻。
黃茵:“可你怎麽都放不下他,對吧?”
李盛眼睛一眨,閃過心虛,緩緩才坦白:“或許吧,可能是我不太會拒絕他。”
黃茵頓了下:“他其實……”
她話沒說完,卧室門被推開了,李諾道:“爸、媽,我餓了!”
李盛接道:“那我給你煮點東西。”随後走了出去。
黃茵嘆了口氣,看向李盛落在床鋪上的手機,拿起來找到了李家淙的號碼。
她記下,用自己的手機打字,手有些抖。
很快,輸入完畢。
她發給李家淙一條信息:
是我騙了你
對不起我把他還給你
黃茵
***
煙花一簇接着一簇。
絢麗奪目後,轉瞬即逝。李家淙踩着雪走回去,路上幾次停步,知道進了家門,被暖氣包圍,他好像才反應過來。
他呆坐在沙發上。
李盛要走了。去哪裏,沒問。一個小城市。
想着這些,李家淙心裏難過萬分,難以言喻。
突然一個問題闖進他的腦海——李盛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麽?
像一個警鐘,在他失去李盛的一瞬間,敲醒了他。他開始感覺到某處空落落的。
一旦意識到分別,回憶就找上門,帶着他複習,逼着他删除。一幕又一幕,他遲鈍地迎來了強烈的不舍。
——李盛是他用心喜歡的人。
他終于明白怎麽摒棄,只看到李盛,看到他對自己沉靜卻不倦的喜歡,他同樣為之心動。
不然,何來這段時間的折磨。
他背上的汗毛悚然乍起,那一刻危機降臨,如果李盛真的走了,或許再也見不到李盛了,李盛不會在出現他的生活裏,不會再等他了。
家裏在包餃子,熱熱鬧鬧地看着春晚重播,小品搞笑,奶奶在笑,爸媽在閑聊。
李盛與他分別,走進的卻是一片冰冷。
李家淙霎時有些坐立難安,這個決定、分別太草率,他和李盛見面,不是要這樣,像是剛交了卷紙,回憶起自己做錯的一道題。
李家淙慌張,拿起手機給李盛打電話,卻關機了。
李家淙突然起身,向門外走。陳雯問:“你幹什麽去?不是剛上來麽?”
李家淙沒說話,關上門就往外跑。
他跑回和李盛見面的地方,四處看,忽然,他打了自己頭一下,傻了,李盛不會在這。
他要走,那他會去哪裏?回家?思來想去,李家淙想到了雲記,李盛可能在雲記宿舍。
這是李家淙唯一的“線索”,路上出租車稀少,他跑了一段,才遇上一輛,打到了雲記宿舍。
這座喧鬧的舊樓蔭着紅光,樓裏人不多,他跑到李盛的宿舍,推開門,兩個在房間裏抽煙的男人,圍着一盤寒酸的餃子和小菜。
李家淙問:“李盛在這兒麽?”
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異口同聲:“誰?”
李家淙關上門,回到走廊,徘徊一圈,突然,他在樓梯拐角處看到了黃茵。
黃茵看到他的那一瞬間,表情近乎驚恐,李家淙察覺,卻不知道為什麽。
他跑過去,問:“你……我們見過吧,你知道李盛在哪麽?”
黃茵手中提着行李,像是要遠行,手指拎得通紅。李家淙想幫她提,卻被黃茵一個轉身,避過:“不用,謝謝。那個……李盛……”
李家淙焦急地看着她。
黃茵紅唇輕啓,說:“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