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Chapter40

Chapter40

2003年,正月初一,晚八點下起了大雪,是近五年內,最大的一場雪。幾乎沒用上一個小時,泥濘舊雪被蓬松的新雪覆蓋,萬家燈火灰暗。

破破爛爛的雲記宿舍,電線粗糙地切割着天空。穿過搖搖欲墜的樓梯,黃茵擡着笨重的行李走下樓。

她沒有告訴李家淙,李盛即将要和自己一起離開。同樣,她也沒有告訴李盛,李家淙來雲記宿舍找過他。

黃茵很怕。她怕李盛反悔,怕李盛決心留在這裏,為了那個人繼續過那種被欺壓的生活。她也怕李家淙有能力,為李盛解決所有問題。他們重歸于好,只剩自己一個局外人。

她知道,自己現在不能再失去李盛了。

黃茵給自己找了一萬個借口,解釋這是命運的安排。不怨她,是李家淙問對了、也問錯了人。她安慰自己,他們的失聯,一部分是李盛丢掉舊的聯系方式,消失在了人海。一部分是李家淙遲來的追悔。遲了片刻,也是遲了,錯過就是失去。

這與自己無關。

李盛守着當初那個“照顧她和孩子”的諾言,和她一起生活,這個臨時的家也因為時間帶給李盛足量的羁絆與情感,從那天撞見李家淙,過去幾天,李盛沒有任何改變,他沒有追李家淙而去,還是像以前一樣的把目光放在她和李諾身上,好像那個人從來沒有出現過。

可黃茵卻無法再繼續欺騙下去,欺騙自己——在她沒有出現的時刻,那兩個人,那樣兩個關系禁忌的人仍舊可以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她比誰都清楚,李盛從來沒有在外面接觸其他男人,是為了李諾。可一提到、碰到李家淙,李盛就像活過來了,死水有了波瀾,是個永遠的例外。

她知道,這些年李盛給她的這麽多,全部都是自己從李家淙那裏偷來的。

李諾睡了,睡在出租屋卧室內臨時搭好的小床上,關上房間門。客廳裏,李盛神色喜悅地對她說:“等店裏掙錢了,就這一兩個月,我們就換大一點的房子。到時候兒子就有自己的卧室了,他一直想要來着。”

之前她帶着李諾在外地念書,房子是李盛随便租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好消息,李盛的老家——石橋村動遷了。動遷需要村民回去簽字,會給一筆錢,這錢李盛打算給李諾上大學用。

明天就要去了,李盛開始收拾行李。

黃茵安靜着沒有回應,李盛察覺她的怪異,沒等問,突然,黃茵上前抱住他。盡管是名義上的夫妻,但他們很少有這樣肢體親密的時刻。黃茵說:“錢,你留給自己,不要都花給李諾了…你看看你自己啊……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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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盛自顧自道:“我沒什麽花錢地,還是給他要緊。他馬上要升學了,學習累,還得給他買點營養品呢。”

黃茵霎時含着淚,坦白時刻是如此窒息,讓她無法呼吸:“我想告訴你,我們離開……離開那天晚上我…他來找過你。”

李盛先是愣了下,随後反應過來,身體微微僵硬。黃茵在哽咽,李盛卻顯得過分冷靜。

黃茵:“對不起,是我霸占着你的好…你那麽喜歡他,我明明知道……”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李盛起身,擦了擦黃茵的眼淚,仍然溫柔地說:“好久沒見你哭了——不怪你。”

真的不怪她。李盛蹙起眉,這句話似乎對他而言是一道舊傷,啓齒間,就牽動肺腑的疼痛,他說:“不論當時我和他是什麽樣的結局,我都會和你一起離開。他有屬于他的人生。”

“現在也一樣。”

李盛朝着客運站走,在窗口等待着。候車室的風扇嘎吱嘎吱地轉。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返鄉,石橋村很快就會夷為平地,蓋起大樓,消失在鋼筋水泥裏。李盛深吸了一口氣,盯着客運站外面風景,想到黃茵說李家淙曾經為他回頭,心頭一熱,盡管自己選擇了另一條岔路,但瞭望另一種可能,他很想知道十八歲的李家淙回頭,會對他說什麽,盡管意義已經不重。

除非,除非。

李家淙從雲記宿舍下來,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雪。漫天飄飛。李盛不在宿舍會去哪?過年了,他很可能會回家,對,還有這種可能。李家淙抱着這種猜測,跑到不遠的客運站。他把臉貼近玻璃,客運站裏熄了燈,烏漆嘛黑的一片,什麽都看不到。

售票員開始吆喝:“去石橋的上車吧,就這輛,過安檢。”李盛起身上車,坐在最後一排,車子緩緩啓動,從車站駛出。

李家淙攔住一個路人問:“去石橋的車還有沒有了?”路人說:“剛剛最後一輛,已經開走了。”李家淙瘋了一樣,跑去主路上,開始向路過的車拼命招手。

客車颠簸地向着石橋行駛。李盛看向窗外的路,公路整齊寬闊,兩旁樹蔭遮擋了遠處連綿的山。

李家淙向着石橋的方向跑,路上的車太少了,他必須邊跑邊招手,不論什麽車,只要肯停下來,帶他去石橋就可以。雪越來越大,李家淙身上的汗散了又聚。他沿路問,沿路搭乘開往石橋方向的車,只要能向那個距離靠近一點,他都選擇上車,他給司機很多錢,但沒人願意接這個看起來有些神經質的少年。畢竟最近有些危險。

李盛的大巴車在石橋村停靠了。這裏留存着曾經的樣貌,沿着村裏的主路走進去,衛生所沒了,小賣部也沒了,兩側牆體出現不規則的裂痕。很多家已經空了,破敗不堪。李盛回到家,那個小圓子,房前屋後,有蟲鳴,牆縫裏荒草飛長如蓋。他和爺爺所有的記憶全都紮根在這,将随塵土一起消失。李盛用備好的抹布擦了擦炕沿,灰塵太大,不能住人了。他只能靜靜坐下,注視着房間裏的所有陳設。

最後一趟招手私家車,給李家淙停在了一個不知名的村口。李家淙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到哪裏了。出了市區多遠他不知道,距離石橋還有多遠他也不知道。雪在郊外格外的深,他在冷熱交替中大腿發癢,睫毛、頭發結冰,視線不清,只是胸口頂着一口不肯散的勁兒。他往前走,一直走。

去簽字,等到天完全黑了下來,不再那麽炎熱,李盛走出院子,游逛。屋檐下結蛛絲,蝴蝶仍在花頭。街面土地十幾年如一日,一旦下了雨注滿水,就會泥濘不堪,青蛙蹦進院子,年幼的李盛也曾尖叫着喊爺爺。卑微不堪的出身,冷眼嘲笑與歧視,但小時候這一部分的回憶也讓李盛感到溫暖。除了爺爺為他搭好的家,這個村子還有另一個地方——李盛走到了教堂,教堂似乎小了,曾經覺得教堂很高,如今再看不過矮矮一截,荒草無處不生,長滿了牆體間。庭院內的黑板報停留在兩年前的聖誕節。聖像矗立在那裏,前面卻沒了跪拜的蒲團。走進教堂,坐在椅子上,李盛試圖把心放靜,擡頭看向教堂最中央的受難相。

了無人煙的荒路,李家淙猛然回頭,他聽到了遠處人聲,卻是争吵和吼叫。突然,有一聲近似爆炸的聲音響起,讓人心驚肉跳。李家淙停下腳步,大腦瞬間清醒,那不是爆炸,那是一聲槍響。他想起他爸跟他說過的,現在下崗的工人一批有一批,都待不下去了。他天真地問會有什麽結果,這槍聲給了他答案。驚叫聲劃破耳膜,危險、死亡近在咫尺。李家淙終于冷靜下來了。這一瞬間,他明白了李盛。明白了他的“不還手”、他甩不掉的“爛人”、他的“沒那麽簡單”。李盛的世界是大人的世界,是複雜的社會,是負重萬千的社會。他被保護太好,驕傲無知。李盛從農村走出來,沒有依靠,李家淙現在走得每一步的艱難,李盛都是一步一步踩過來,為了找他,為了等他。李家淙紅着眼,風雪吹得吧,眼前有石橋村的路标,就在前方,教堂的尖頂也在不遠處。或許是一場幻覺,他繼續走,頂着槍聲,背着城市的光……

十字架上的神像俯視着他,座位上遺落一本聖經,李盛随手翻到一頁,沒等看,李盛就聽到身後大門響,他回過頭,黑暗中,看到一個單薄的人影。那人進來落拓,身後的大門沉重一關。李盛開口問道:“神父?”沒有回應。

李盛起身,立刻解釋:“我是路過,進來看一看。”

那個人慢慢過來,窗格透進的微弱月光,照亮了那人的臉,只有一小塊,眼下到唇角,李盛就認出了他。

李家淙。

他看起來很累,像是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滿身風與塵,見到自己的一瞬間,他竟然笑了。

“李家淙啊……”

李家淙走上前,一把抱住了他,一半冰冷,一半炙熱的懷抱,他說:

“我終于,找到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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