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杜衡道:“你辛苦操勞......我稀罕嗎。名為疼愛關護, 實為暗操控制,你的好,要我怎麽去消受啊。”
昭陽似沒想到杜衡會說這樣的話, 這麽些年來,他即便會有不滿,可卻也不曾像現在這樣說這樣的話。
昭陽理所應當以為他是跟了些不幹淨的人學壞了,她道:“倒沒想到你竟這樣狼心狗肺,如此不知足!尋常人百世修來的福分都求不得你今生的榮華, 在你的眼中倒像是枷鎖?!別是跟了什麽爛七八糟的人, 腦子都給跟壞了去!......”
杜衡已經不想再聽,這些話這麽多年來,他聽也早就聽習慣了, 昭陽話還未曾說完, 他便轉了身便往外走。
“走?你想要走哪裏去, 今夜你哪裏都別想去......”
昭陽的話越說越是難聽,就連杜呈都要聽不下去, 眼看她還想再追出去罵,就被杜呈拉扯住。
“好了!夠了!還想罵?真要把他罵走了,離了家, 你才舒服是不是!他就算是喜歡楊水起, 願意跟她待一塊,又怎麽了呢?那孩子我見過一面,是個好孩子, 不是傳聞之中那樣!傳聞傳聞,如何做真?!”
杜呈說見過楊水起, 不是謊話。
楊奕那個時候已經當上首輔了,在戶部衙門裏頭當尚書, 杜呈是兵部的尚書,去戶部裏頭尋他,也是為了找他要錢,要軍需。
那時候楊水起年紀還不大,只有十二三歲左右的樣子。
杜呈去尋楊奕那回,正巧撞見了楊水起去給楊奕送飯菜,才十二三歲的年紀,臉上盡是稚氣,也是趕巧,楊奕便喊了杜呈一起用飯。
偶然談話得知,才知那些飯菜盡是楊水起自己個兒做的,別的不說,十二歲就能上廚房做菜給爹送飯的大小姐,這滿京城裏面有幾個。
杜呈本就喜歡女孩,可卻只有杜衡一子,一時之間對那楊奕是又羨慕又嫉妒的,得此一兒,人生何憾?
是以,有這件事情在先,無論之後楊水起風評如何難聽他都不信。
昭陽道:“這是名聲不名聲的問題嗎?她同蕭吟的事情鬧得這樣厲害,全京城的人都曉得她沒臉沒皮,若再叫杜衡同她沾關系,我告訴你,你兒子從今往後都要被人叫做烏龜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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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呈也來了氣,“小孩子家家的玩鬧,做得什麽數?她心性純良,敢愛敢恨,怎麽在你眼裏就這般不堪?”
他不願意繼續同她說下去,同她這人,怎麽也說不通,幹脆大袖一揮,往外去了。
這一舉動直接氣得朝陽一口氣喘不上來了,“蒼天!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啊!一個兩個的,都不要我活了!”
*
杜家亂成一團糟,而這頭楊家卻無聲無息。楊水起回了家後,也沒人同她提起今天這事,她便不管了,很快便将這件事請抛諸腦後。
因為楊奕曠職數日,所以最近這些日子每天忙辦到三更才歸家。
他自歸家之後便從底下人的口中知曉了今日發生的事。
這個時辰,楊水起已經睡下了。
楊奕在堂屋之中聽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而後也不知道想了些什麽,一個人在堂中坐了許久,久到下人都有些擔心了。
“老爺……”
楊奕回了神來,沉吟片刻後道:“去,去喊公子來。”
下人也是摸不着頭腦了,分明今日這事是關乎小姐的,喊公子來做些什麽?
但既然楊奕如此說了,他也不再耽擱,轉身就往去請人來了。
楊風生沒有一會就到了這處,他本已經睡下,還是被正為喊醒。
很快,便穿好了衣服趕來了這處。
本以為是出了什麽大事,才被楊奕大半夜喊了起來,一問才知道原是為了今日楊水起和杜衡的事情。
他坐在下位,揉了揉眉心,無奈道:“還以為是出了什麽大事,就這啊?不過是同乘一輛馬車,能是什麽大事。”
六年教之數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這便是說他們迂腐,男女之間來來回回不過那麽點子事情,何必談情色變,坐了一輛馬車,像是犯了天大的事情。
總之,在楊風生這裏,這根本就算不得什麽事。
楊奕吹胡子瞪眼,道:“我又不是那些老酸儒,你以為我是在意這個?”
聞此,楊風生更叫無言,“不是因為這事你大半夜喊我起來做什麽?”
既不是老酸儒,既不在意他們今日之事,又有什麽事情值得大半夜不叫人睡覺了?
楊奕卻沉默了,那張臉上出現了幾分肅色,楊風聲見他神情,便知道他是有大事想說,便也沒催促,只待他開口。
良久,楊奕終于出聲,他道:“子陵,楊黨恐時日無多,待君上故去那日,便是楊黨覆滅之日,也是我斷頭之日。”
楊奕的一句話,将楊風生也弄沉默了。
關乎楊黨前程,兩人心知肚明。
若皇太子上位,第一個要除的便是楊家。
第一個要殺的便是楊奕。
而且,端看如今形式,就連景晖帝也隐隐将他做棄子。
堂屋之中陷入了一片死寂,月夜慘淡,燭火一晃一晃,将兩人影子倒影在了牆面。
良久,楊奕終于開口,他垂了眸,聲音都帶了幾分寂寥,他道:“子陵啊,你是個好孩子......是爹爹對不住你,是爹爹毀了你。也是我,若我沒殺了二皇子,事情或許還走不到這個地步......”
“爹,所以,你悔嗎?”
若不殺二皇子,景晖帝或許也不會置他們于死地,畢竟景晖帝就這麽兩個孩子,二皇子還是他最疼愛的幺子。
他死的時候,還只有十歲。
就這樣永遠地留在了十歲。
楊風生問他後悔嗎。
後悔殺了二皇子,後悔将楊家就這樣送上了絕路嗎。
若說悔,楊奕絕對不悔。
楊平死的時候,他便不是人了,是從十八層地獄上爬來的厲鬼。
楊奕慘笑,“人可悔,鬼不可悔。”
楊平死了,他的父母一下子也病死了去,整個楊家,就差成了絕戶。
而楊平的死,也殺死了楊奕。
讓他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為報兄長之仇,殺無辜稚子。
死亦無悔。
“沒辦法,他必須死。他死了,徐貴妃失了寵,徐家才能倒。他若不死,我做不到這麽短的時日,就送徐家的人下九泉。”楊奕的眼中像是露出了一陣癡狂,他問道:“他們若不下九泉,我阿兄的亡魂,誰來祭?”
楊風生看着楊奕這副樣子,也不知道該去說什麽了,他只能道:“既爹不悔,便成了,其餘那些道歉的話再也別說了。”
楊奕的神思稍稍回籠,他的眼神清明了些許,才想起正事,他道:“爹知道 ,你不娶妻,是害怕,害怕哪一日,要連累了旁人。俗語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若真到了山窮水盡的那一日.......”
“将小妹嫁出去也未嘗不可。”
“胡鬧!怎麽可以!你就因為今日的事情,所以想着幹脆将她嫁人了嗎?!”楊風生聞此,忽地拍案而起,這是他第一回如此失态。
楊奕罵道:“楊風生,你倒反天罡了是不是?!還給老子拍上桌了!”
楊奕如何舍得?可現下這樣的情形,讓楊水起嫁人,是在為她避禍。
将來,真要抄了家的話,楊水起若嫁了人,怎麽着也出不了事,否則,待在楊家的話,必會受到牽連。
楊風生如何不知道楊奕心中所想,但他還是覺得此事絕對不可以!且不說這嫁人的對象究竟是誰,如此草率将人嫁走,連對方是個什麽人都不知曉,這不是害她嗎?
成婚是一輩子的事情,若到時候楊家真倒了黴,遭了殃,楊水起在婆家定要遭人白眼,被人欺負,而那個時候,她的身邊也沒了親人,就她一個人,怎麽辦啊?!
楊風生光是想想,心口都痛得厲害。
他再次道:“不可以,絕對不可以。若是真到了抄家滅族的那一天,我絕對會先将她送走。”
“可能嗎?你有信心,躲得過錦衣衛的人?若被抓到,可知道她會遭受什麽樣的酷刑?楊子陵,這些事情,你以為我沒想過嗎。但是,我決計不能容許她有一丁點被抓到的可能,只要她跑一日,她的人生便永遠沒有光彩之日。”
不能跑,現下,只有将她嫁人,才是最好的法子。
楊奕看人的眼光很準,素沒有看錯人的時候。
杜衡......這人他見過。表面玩世不恭,實則外熱內冷,心思深沉。
楊奕不覺得心思深沉是壞事。
其實,相較于杜衡,倒還是蕭吟這人,更叫他放心一些,可是,若事實所見,楊水起追他這麽些時日,也沒追出些什麽結果來,此人便自不在他的考慮範疇。
觀杜衡今日行徑,楊奕可以看出,他絕對是對楊水起有幾分意思在。
只要有意思,便什麽都好說了。
楊奕看向了楊風生,道:“這事,我已經決定了,沒有轉圜餘地,她必須嫁人。杜衡也是個好人選,國公府門庭顯貴,國公爺人情豁達,是個不錯之選。”
楊風生譏諷道:“好好好,您既然想好了,那我的話也沒什麽用了,你說杜衡,說國公爺,還說國公府,但您老怎忘了昭陽公主?怎不提她呢?”
“她又不和婆母過日子。”楊奕道。
楊風生知道楊奕是鐵了心了,見他一副說不通的樣子,便也不說了,頭也不回往外去了。
楊奕本還想勸他幾句,見他走了,未完的話也只能全數咽回了肚子裏頭,只忍不住又連連嘆了幾口氣。
罷了,兄妹兩人打小一同長大,楊風生怎麽會願意呢。
若不是實在沒了法子,楊奕也不願意如此啊。
*
楊奕是個行動派,若有了想法,便很快就會施行,這家裏有個女主人倒也還好,這事便也犯不着楊奕再去操心,但沒法,他的妻子早逝,他也只能當爹又當娘的。
約莫過去了五日的光景,楊奕派人去喊了杜呈上門,說是談論公務。
二人一個戶部尚書,一個兵部尚書,又加之北疆在打仗,只當是在談論軍需一事,也不會忽然平白惹人猜疑。
楊奕邀請杜呈上門,杜呈也沒有回絕,爽快答應。
世人皆認為楊奕是惡人,但杜呈卻不認為。
因為曾經機緣巧合之下,杜呈同楊奕的兄長也有一段故事。
那是約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楊平當年,也是進京趕考的考生之一。
當年進京趕考之後,楊平因家中貧寒,手頭銀錢吃緊,只能邊備考,邊擺攤賣起字畫來,楊平寫的一手好行楷,見過的人都說有王羲之遺風,也正是因此,才在機緣巧合之下,被杜呈發現。
杜呈一問才知道,他是景晖三年的科舉考生,帶着其妻從老家長都趕來參加科舉,家中貧寒,無以維持生計,只得出來販賣字畫了。
杜呈聞此,對其更加賞識,而後便同其結交。
認識之後,又見過幾面,才發現兩人志趣相投,脾氣也合得來,一時之間,來來往往,私交甚好。
杜呈不是沒有想過幫他一把,畢竟他那個時候好歹也是國公府世子,若想拉楊平一把,自不是問題。但他也清楚楊平的脾性,若真是提出幫他,恐怕是要惹他生了氣。
但也好在,他的字畫賣得還算是不錯。
可直到有一日,楊平失蹤了。
突然就不見了,人間蒸發。
杜呈想了許多法子去尋,最後卻怎麽都尋不見,楊平這個人就像是沒有從人世之中來一遭一樣。
而在楊平失蹤三年後的科舉之中,有一人大放異彩,出乎意料的奪了狀元,此人便是楊奕。
在之前的鄉試、會試之中,楊奕完全是查無此人的狀态,誰都沒想到,最後殿試之中,竟然是這人奪了狀元,實在是天恩難測啊。
而杜呈又是怎麽知道這橫空出世的狀元和那楊平是兄弟幹系?難不成單單是因為兩人都姓楊不成。
自然不是。
是因為,在一次宴席上面,杜呈發現,楊奕的娘子,同楊平的娘子竟然是同一人!
關乎楊平的娘子宋冉一事,當初京城之中,見過她的人沒有幾個,因為楊平還在的時候,她已經有了身孕,不便見人,若非是杜呈同楊平私交甚好,也不會見過。
而楊平失蹤了之後,聽聞他的娘子去報過案,不過待杜呈尋去的時候,竟也沒了蹤跡,不知道去了何處。
再次見到,沒想到,竟然是在楊奕的身邊。
杜呈決計不會認錯人,他們的娘子絕對就是同一個人。
雖然他不知道為何會這樣。
他又思即兩人皆姓楊......祖籍皆出自長都。
而且,楊平曾經和杜呈多次提起家中的那個弟弟。
他說,他的弟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他說,他的弟弟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他說,他的弟弟是天底下最好的弟弟。
杜呈從來沒有聽過楊平吹噓過什麽,獨獨楊奕,楊平恨不能盡天底下最好的詞去贊美于他。
杜呈起先也只是笑笑,天底下最聰明的人,也只怕是楊平這個兄長會這樣以為了。可是看到了楊奕之後,杜呈發現,楊平所言,并非誇張。
杜呈也曾去套過楊奕的話,但這人的心思實在太過機敏,一句話不曾套出來不說,反倒是叫他知道了自己曾經和楊平相交的事情。
楊奕雖然沒有承認過他和楊平的幹系,但杜呈已經十分确認。而後十幾年間,杜呈對楊奕這人也是關注至極,是以,也是一點一點看着他成了現今的樣子。
以至于說,就是連楊奕對徐家下盡了死手,杜呈也能猜出,徐家定和楊平失蹤一事脫不開幹系。
不是深仇大恨,又何至于這樣趕盡殺絕。
後來許是楊平的原因,杜呈對楊奕,也總是讨厭不起來。
因為在楊奕還沒有成為臭名遠揚的大奸臣之前,他的兄長說過他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或許吧,曾經或許是。
杜呈從回憶之中回了神來,他并不知道今日楊奕找他是為了什麽。
兩人在堂屋之中面對面而坐,杜呈道:“閣老今日找我是為了何事?難不成是戶部有銀錢,能批去北疆了?”
楊奕笑了笑,道:“若有銀錢,我自然是先想着北疆的将士們,到時候哪裏還要國公爺上門尋我,我定眼巴巴地跑去兵部送錢了。”
這樣說,便還是沒錢。
實際上,楊奕并未說謊話,他是真的拿不出錢來了。
雖他為戶部尚書,管着整個大啓的錢袋子,但沒法子,誰讓他的上頭還有個人呢,景晖帝不肯松口的話,他松口有什麽用呢?
景晖帝才是大啓的主子萬歲爺,他不是。
他舍不得他的錢,楊奕能有什麽辦法。
楊奕能混到如今這樣的地位,除了自身的聰慧之外,最脫不開的一點就是會讨景晖帝開心,景晖帝要做的事情,楊奕第一個給他辦好了,景晖帝不願意做的事情,楊奕可千萬別碰。
就如這軍需,景晖帝看事态還沒到十萬火急的地步,總想着先去苦一苦邊疆的百姓和士兵,那這樣,楊奕也沒辦法。
杜呈也猜得到原因,嘆了口氣,便也不再說錢的事情了。
他問道:“那首輔今日尋我來究竟是為了何事?”
楊奕捋了捋蓄着的長須,看向了坐在自己對面的杜呈,他道:“仁兄覺得,小水這孩子怎麽樣?”
竟然是說楊水起。
杜呈想到,或許是前幾日自家那混賬兒子鬧出來的事情,青天白日之下,上了人姑娘的馬車,叫人家爹找上門來了。
只是現下聽楊奕的語氣,怎麽有種別樣的味道?
杜呈如實道:“我也不同閣老藏着掖着,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不是那些看別人說什麽,就會信什麽的人。這孩子,我确實喜歡,只是,你突然同我說起這事是為何?”
楊奕這副樣子,顯然有事。
楊奕聽到這話笑了笑,而後似是感嘆,道:“難怪當初阿兄同我說,京城裏頭的那個國公爺是個天大的好人。”
杜呈端着茶盞的手一抖。
認了?
楊奕這是認了?
這十幾年來,他從不曾承認過楊平就是他的兄長,可是今日竟忽地就說了這話,這一句話就将杜呈死死定住。
杜呈只覺自己喉嚨都有些發幹,他抖着手擱置了茶盞,啞聲道:“你……你的兄長是楊平……楊紹文?”
楊紹文……已經許久沒有人提起這個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