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楊奕笑得和善, 他這回沒有否認,道:“是,楊紹文便是我的兄長, 阿兄從前在信中也多次提起國公爺來。”
書信從京城送往長都,要花費不少的銀錢,楊平攏共寄過兩次信件回家,第一次是他在京城安身之時,第二次便是一月後, 那個時候他已經結識了杜呈。
信件中, 楊平提起這位國公爺三回不止。
他們是兄弟這件事情杜呈并沒有多驚訝,畢竟,他早就已經猜到了, 只是他沒有想到, 楊奕今日會自己就提起了這事。
杜呈問出了困惑已久的問題, 他道:“所以,當年紹文他忽然失蹤不見, 可是......遭遇了不測?”
他辛辛苦苦進京趕考,可只參加了秋闱,便再也沒了蹤影, 連帶着娘子也沒了蹤跡, 這事實不尋常。
聞此,楊奕的神色晦暗了些許,可嘴角仍舊是挂着那抹勉強的笑, 他道:“國公爺,你是好人, 我同你說我和阿兄的故事吧。”
“國公爺應當也調查過,我家裏從前窮得揭不開鍋來。但其實不然, 在祖上,我們也曾富過一段時日的,有田,有閑錢,只是後來,交不上稅了,田便被賤賣了,成了佃戶,這日子便也越過越窮。阿兄過幾年的富裕日子,也讀過幾年的書,而且嘛,便沒這麽好運了。”
“國公爺可曾知道,窮人家的父母,最喜歡的事情是什麽?”
“是什麽?”杜呈問道。
“是望子成龍,是望女成鳳。我的父母啊,總覺着我的阿兄讀過幾年書,是遠近聞名的聰明孩子,他們想,若他繼續讀下去,是不是将來能有一日參加科考,成了舉人老爺呢?他們想着想着,有時候還會笑出聲來,覺着人生都能有了指望。他們商量了一夜,決定還是讓我阿兄繼續讀書,繼續讀下去。”
那個時候的楊奕也才不過幾歲,但已經知曉世事了,別的不說,單單最直觀的一點的就是,楊平繼續讀書了,那麽他們一家人便永遠都吃不飽飯了,而且,楊奕也要背着鋤頭下地,供楊平讀書。
“怨恨嗎?兄弟倆人一個在地裏頭幹活,而另外一個坐在學堂裏頭讀書。”楊奕自問自答道:“或許吧,從前怨過,但後來也不怨了。”
雖說衆人眼中,楊平已經算是天資聰穎,但只有楊平知道,他的這個弟弟有多厲害。
若說楊平好歹還上過幾年的學,但楊奕呢,從開始啓蒙的年紀,家裏剛好就沒了錢,可謂是倒黴至極,即便是後來懂得些什麽,最多也是從楊平那處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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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知怎地,他就是出口成章,就是什麽字都認識,楊平時常調笑,楊奕是上輩子投胎的時候孟婆湯沒有喝幹淨。
楊平曾對楊奕說,讓他去讀書吧,他天生就是讀書的料。
但是,楊奕不肯,楊平後來便去同他父母說,說他的弟弟才是将來的舉人老爺。
但是所有人都覺得楊平是在胡鬧,不過是因為疼愛弟弟而做了謊。
若是叫楊奕去讀書,去科舉,他們這輩子也就沒了指望。
楊奕道:“夏天的草屋又熱又悶,十分難熬,冬天的草屋四處漏風,一到雨天,便到處漏水,那個時候,我時常在想,這日子,可真難熬啊。但是,我想,在難熬,阿兄也在。天熱得我睡不着覺,他便為我扇風,待我睡着了之後,他再睡,冬日天冷得我想要去死的時候,他便死死地把我摟着,我便也不覺得冷了。”
“國公爺,你曉得嗎?我的阿兄真好,真的太好了啊。他知曉我愛讀書,便背着爹娘,悄悄帶我上學堂,知曉我愛吃飯,每日都要省着吃食喂到我的嘴巴裏頭,但是還是不夠啊,還是餓啊。”
“算啦,餓便餓點吧。我餓,可是阿兄更餓啊。我被他抱在懷裏頭的時候,能聽到他的肚子都在打雷,吵得我不行,也心疼得我不行啊。”
“我想着,阿兄這樣聰明,待他上了京城之後,總會好的,以後,我們總會好的。”
“太可笑啦,實在太可笑啦!從前我也總覺得我的爹娘總喜歡去幻想那些根本還不曾發生的事情,為自己編制一場美妙的夢境,是何其愚鈍。可是阿兄走後,我竟也同他們一樣了,我時時在想,待阿兄高中,待他衣錦還鄉,日子就好起來了,我的阿兄是舉人老爺,我們一家人終于可以聚在一起。這樣想着,一切的一切,好像就沒有這樣難以忍受了。”
“但老天爺真壞,事與願違,徒亂人意。”
“而美夢終究只是美夢,幻想也只是幻想。”
楊奕像是想到了什麽極不可忍耐的事情,眼神都變得苦痛了幾分起來,這麽多年過去,就連害了楊平的兇手他都一個沒放過,可是他還是釋懷不了。
他道:“夢境被人打碎,所有的苦痛便被成千上百倍放大。”
杜呈覺得,後面的話,若楊奕再說去,便不是他能承受的了,可是到了這裏,他已經迫切想要知道,後來到底發生什麽,他問道:“紹文後來究竟發生了何事啊。”
楊奕沒有再遮掩,他直接道:“可曾記得他是何時失蹤不見?”
這件事已經過去二十年,但杜呈卻始終記得的清楚,楊平是在秋闱之後失蹤不見。
“秋闱放榜之後,紹文很高興,還喊我去他家用了飯,可是之後,約莫過了十日,我便是再也見不着他的身影了。”
“難為事情過了這樣久,你還能記得這樣清楚。”楊奕突然道:“你見過我的嫂嫂吧,也曾見過我的娘子吧。”
杜呈急問道:“可是一人?”
楊奕的話又一次證實了他的猜想,他道:“不錯,是一人。”
即便早就知道,但是經過楊奕的口說出來,杜呈還是覺得匪夷所思。
嫂子成了娘子,雖說不是不行,但真做了,還是叫人有些難以接受,如此世俗,兄弟二人同一妻,說出去都能叫人的唾沫淹死。
杜呈還是覺得驚訝,喃喃道:“怎會......怎會如此......”
他分明記得,楊平和他的娘子很是恩愛才是,楊平失蹤了,她怎又會轉而嫁給了楊奕。
像是看出來了杜呈的疑惑,楊奕緩緩道:“冉冉也在長都長大,楊家沒有窮之前,和宋家走得很近,兩家就是左右鄰居,我和阿兄,同冉冉從小一同長大。”
宋冉,便是楊奕的亡妻。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再加之兩男争一女,俗套吧?這樣子的故事,現在的畫本子裏頭多了去。可是你應當還記得我阿兄的模樣吧?說句公道話,我可沒有吹噓,他呀,風流倜傥英俊潇灑,當初是我們那個村子裏頭最俊的人呢,同我不大一樣,我那個時候還沒發福呢,整個人又瘦又小,就跟只死耗子一樣,哈哈哈,別提多難看了呢。”
“冉冉看不上我,看上阿兄,正常,太正常啦!可是你知道嗎,情窦初開之時,我就覺着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啊,那是我第一回,生了嫉妒的心思,你知道嗎,我竟然嫉妒阿兄啊。”
楊奕的語氣聽着輕松,還時不時地自嘲哂笑,可杜呈這一刻,卻從他的話語之中,聽出了一種濃濃的悲傷。
這種悲傷,杜呈不知道該怎麽去說,但他聽得心都被揪緊了幾分。他不是一個狠心的人,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只一個想法。
慘,太慘了。
什麽都不如兄長,就連喜歡的女子,也不喜歡他。
楊奕道:“我時常在想,楊水起這脾氣,到底是随了誰啊,看上了蕭吟,便這般死纏爛打,而後不喜歡了,便也能說不愛就不愛了,如今看來,是随了我了。那個時候,我不覺得自己不如哥哥,只不過是醜了點嘛,有什麽打緊的呀,我不甘心,便一直追在冉冉的屁股後面,小時候曾和阿兄看過一折戲,烈女怕郎纏嘛,叫我一直記在了心裏頭,我想,君子不當論形,當論心,我自傲的認為,自己也算君子。”
他自嘲道:“但是,哪家的君子會在地裏面種地的呀?”
“無所謂,我不在乎這些,可是有一天,我聽到阿兄對冉冉說:宋冉,我不喜歡你,你別來煩我了!”
那好像是楊平第一次對宋冉生氣。
“他不喜歡?別好笑了,他怎麽可能會不喜歡啊。我是他肚子裏頭的蛔蟲,我哪裏會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就那一刻,我突然就釋懷了,不甘心?有什麽好不甘心的,我就是比不上阿兄。”
楊平也喜歡宋冉,可是楊奕喜歡,他便說他不喜歡了。
但楊奕知道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主動找過宋冉了。
他又放棄了。
當年,其實若楊奕願意展現他的才學,去上學的人,不一定會是楊平。
但是,在他的父母面前,他故作自己是大字不識的蠢物。
這回,楊平讓他,他還是不要。
三人之間,唯他什麽也不是。
兩人私下說了親,後來一起去了京城。
因為宋冉怕楊平太過出色,叫人榜下抓婿,就給抓走啦。
但是楊平躲過了抓婿,卻還是沒有躲過其他。
“他們後來一同去了京城,後來,在隔年四月,冉冉從京城裏面逃回來了。”
杜呈驚道:“逃回來?!”
“對,逃回來了。”
杜呈知道,楊奕接下來要說的便是楊平失蹤一事。
楊奕道:“冉冉說,阿兄被綁架了,因為秋闱太過出彩,被一家喪盡天良的人綁走了,他在被綁架之後,冉冉報了案,幾個月後,阿兄好不容易逃出來了,便将冉冉趕緊送回了長都,将這些月發生的事情簡單告訴了她。”
“徐家有個蠢物也參加了那年的秋闱,但他沒什麽本事,便一心想找人替他考,盯來盯去盯上了阿兄,孤身一人還帶着個拖油瓶娘子,便是死在了京城也沒人知道。阿兄本也能跑,可他若是再跑,冉冉呢,她該怎麽辦。”
“根本就沒有辦法啊,他又被他們抓回去了。”
杜呈道:“我想起來了,徐家的大爺,那個時候正任禮部尚書。試題什麽的,他事先多多少少能知道一些,所以,是将紹文綁去了徐家,由他事先完成題目,再給徐家的那個人,讓他寫在自己的卷子上頭?”
“是了,是這樣的,阿兄文采卓越,當時秋闱的榜首,是一個官家子弟,他們自然不好動手,便綁了阿兄。舞弊......不,比舞弊更惡劣。”楊奕的眼神忽狠厲了起來,“當初,他被關在了徐家,最後幫他們過了殿試,可到了最後,他們卻要殺人滅口。”
“冉冉逃回來的時候,只知道一些。後面的事,我自己查了許久才查出來的。”
杜呈喉嚨幹得厲害,眼眶都不自覺發了紅,他問,“所以.....紹文他是怎麽......怎麽去的?”
楊奕閉上了眼,良久,啞着嗓子道:“被淹死的,被人按在水裏,活活淹死的。”
徐家的人本來答應了他,若是他幫他們過了殿試,就放過他,還會給他銀票算作補償。但楊平早就看穿了他們的謊言,這世上只有死人才會保守秘密。
他們絕對不能放過他。
楊平送走了宋冉之後,便一個人在街邊等死,等着徐家的人抓他回去。
再後來,就是他們抓到了楊平,生生淹死了他了事。
楊平是個水性極好的人,小的時候,夏天暑熱,時常會帶着楊奕在河裏頭游水。
但,他最後卻是被淹死的。
淹死......杜呈腦海中的弦似乎被狠狠地扯了一下,他顫聲道:“所以,你也淹死了二皇子?”
從前他不信傳言的話,去信楊奕當真會對二皇子下手,可是如今聽來,恐怕一報還一報,他為了報仇,鏟除徐家,當真會先去鏟除二皇子。
“是我,是我殺了他。二皇子必須死,二皇子不死,徐家仍舊能猖狂,沒了皇子,他們便少了去争的籌碼。”
大啓攏共兩個皇子,将來不是皇太子稱王,就是二皇子。
只要二皇子活着,便有人會投向徐家。
二皇子死,是徐家倒下的關鍵性一棋。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從不在意旁人如何紛說。”
楊奕道:“你罵我狠毒也好,我認,我絕不會不認。但是,憑什麽啊,憑什麽我的家人死了,他們能好好的啊?阿兄......便是如今再提起他來,我都覺着不那麽真切,一切如夢似幻,他當真不在了。”
“徐家殺我兄長,我勢要将他們摘膽挖心,以雪兄長之恨!”
“四月的水,多冷啊,阿兄擅水,卻被活活淹死了。國公爺,我根本釋懷不了啊。阿兄出事之後,爹娘一日老過一日,他們的盼頭被親手掐死了,我說:爹娘,還有我呢,我會給哥哥報仇的啊!可是他們對我說: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我也時常在想,在想,死的為什麽不是我。”
事實證明,楊奕确實厲害得可怕,可是,他的爹娘終究是沒有等到,楊平失蹤之後兩年,哀莫大于心死,他們二人先後離世。
楊家就剩下了楊奕。
有些人,死了便死了,可他一死,連帶着別人的命也一起抽走了。
楊平死了,可死得好像也不只是他。
楊奕何嘗還是人?
曾經心中或許有光明,奈何父病兄死,孤身一人,而後為報兄仇步入官場,在險象中逢生,自此青面獠牙,曙光不生。
長都月下,再無光明可言。
景晖四年的春天,大抵是最難捱的一個春天了。
那年春天,楊奕再也見不到他的兄長了。
今日的事情,對杜呈來說太過震撼,即便他是一朝國公,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但還是叫這些事情沖擊到了。
他有些緩不過來,過了良久又問,“那宋姑娘,後來又是如何......”
“那個時候,她已經有了身孕。”
楊平于她那個時候只說了親,還尚未舉辦昏禮事宜,但......宋冉卻有了身孕。
沒法子,宋冉跑回來了,但總不能就這樣大着肚子,楊奕便同她成了婚,她肚子裏頭的孩子,理所應當就是他的了。
兩人搬離了長都,更沒人能知曉實情,再後來,又有誰能知道實情?
杜呈道:“不對......不對......楊風生他......”
按照時日來算,楊風生如今二十一歲......
“對,子陵,是阿兄的孩子。”
杜呈一下子便覺天旋地轉......他這,這都是知道了什麽事啊!
杜呈久久不能回過神來,太......太多了,太亂了。
亂得他不知道說些什麽了。
楊風生是楊平的孩子,這事太過突然,他也不知道,楊奕今日為何要同他說這些,更不知道為什麽他又是怎麽敢去叫他知道這些辛秘。
他也不怕他轉頭就說出去嗎?
楊奕道:“這些事情,我不怕別人知道。”
他氣定神閑,分明嘴角是有笑,但說的話卻帶着極淡的涼薄之氣,他道: “我反倒是怕別人不知道,不知道徐家的惡性,不知道阿兄一個人死得那麽凄慘可憐。”
他的阿兄,死得那樣可憐啊。
他連他的屍首都找不到啊。
杜呈上了年紀,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了,他靠倒在椅上,全然沒了往日模樣,這副樣子,竟都帶了幾分說不出的狼狽。
杜呈喘息好幾口氣,才出聲道:“所以,今日你找我說這些,究竟是為了什麽?”
他實在是不能明白,即便當年他和楊平交情頗深,可是這十幾年來,他想知道,楊奕卻從來不提,既瞞了這麽些年,又為何突然全盤托出。
甚至說……甚至說最辛秘隐晦的事情,都告訴了他。難怪他說楊風生同楊奕相差甚遠,原本就不是親父子……
“至今日而死友無論,即生友可托旰鬲者,亦寥寥絕響。這些話,現如今,我也只敢國公爺說了。”
楊奕的話帶了幾分真心實意,他道:“國公爺是個聰明人,也不難看得出來,楊家現今的形勢,算不得好。我呀,造孽造太多喽,手上除了些髒活,也沒什麽實權。那些文官同僚們私底下怎麽喚我的,國公爺也清楚,‘青詞宰相’,多有趣啊,宰相是宰相,首輔是首輔,青詞宰相算什麽呀?”
楊奕因為寫得出來一手好青詞而入了景晖帝的眼,但文官大臣們看不上景晖帝修道,更看不上青詞,能當官的,能入內閣的,哪個不是有天大的本事,他們那天大的本事,可不是用來寫青詞的。
于他們而言,寫青詞是辱沒了他們。
大多數的內閣官員,都不願意寫這玩樣,但楊奕卻不一樣。
景晖帝讓他的寫的東西,他從來都沒有拒絕過,即便知道寫這樣的東西會叫人瞧不起,但他還是寫了一篇又一篇的青詞。
“青詞宰相”,就像是個笑話。
諷刺楊奕不過是為了讨景晖帝歡心,而上位的小人奸臣罷了。
大臣們私底下,又有哪個看得起楊奕。
他們總覺得,若他們能跟楊奕一樣不要臉,他們一定會比楊奕還厲害些。
楊奕看向了杜呈,他道:“我也不将國公爺當作外人,畢竟當初阿兄在京城裏頭,也就只認識了你這麽一個看得起他的人。我同你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我知道的,楊家長久不了,二皇子的死,終究是皇上心底的一根刺。可是,我死不足惜,但......你也說了,小水她是個好孩子......她還小,我總不能叫她就這樣死了。”
“所以,閣老的意思是......”
楊奕沒有回答杜呈的話,只是突然起身,竟然走到了杜呈的面前,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杜呈驚慌失措,一時之間被駭得沒了動作,待到反應過來之後便忙去扶他起身,“哎呀哎呀!!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啊!有什麽事情,閣老說便是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楊奕不肯起身,他搖頭慘笑,道:“至于,就是至于!”
“你想要什麽,同我說就是了!紹文死得可憐,你成了今日這樣,我不怪你的,不經你苦,我也說不出來什麽責備的話,況說,這麽些年,你過得也苦。你要什麽,若我能幫,我便一定幫!”
“我想将小水,嫁去國公府!”
“什......什麽?!”
杜呈驚道。
原來,原來他說這些是為了這個?
楊奕看着杜呈這樣,便以為他不願意,他道:“我知這事是我冒昧,但若非走投無路,我......”
楊奕怕杜呈不答應,都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
整個京城,恐只有國公府是最好的去處了。
沒想到杜呈卻道:“我何曾說不過應了?”
楊奕錯愕擡頭,杜呈抓住了這個空擋,将他從地上拉了起來,道:“你之前問我小水如何,我不是同你說了嗎,她是個好孩子,我很喜歡她。”
“我知道,你想她嫁進國公府,是想要給她避禍,若不是這樣,我那個混不吝的小子,也絕對占不到這樣的便宜來。若你當真有這樣的想法,我是絕對贊同,只......你知道的,我這家裏面,我說的話,向來是不頂用的......”
昭陽是出了名的蠻橫,這事楊奕不是不知道。
杜呈倒還好說,今日楊奕這一番下來,又加之他同楊平的舊誼,也不可能會去見死不救。
杜呈了解杜衡,知曉他若對楊水起沒有意思,也絕對不會平白無故招惹了她。
莫名其妙上了人的馬車之時,鬧得這樣厲害,他怕早就存了自己的小心思。
這小心思,身為父親的他,能不曉得嗎。
今日楊奕說的事情,杜衡恐怕是求之不得。
“公主那邊,我們誰都沒辦法。但,這件事情,我還是要先去對你道一聲謝,若你我兩家真能結秦晉之好,我這輩子,也算是無憾了。”
畢竟,他現下最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風生和水起了。
待到了杜呈離開之後,楊奕癱倒在了椅上。
時間似乎被拉扯得很長,放眼望向了堂屋之外,天色也已經暗淡了下來,天邊染上了紅色的霞光。
楊奕眸光幾乎渙散,忽地,一道颀長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是楊風生。
楊奕沒想到他會來,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來的。
“呦,你這死孩子偷聽做什麽?”一片死寂之中,楊奕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不是我說,你這個說話的嗓門我就是想要不聽到那都是難。”
楊風生的聲音很平,聽着無甚情緒。
他話一畢,兩人又是沉默許久。
過了許久,楊奕才開了口,他道:“你......都聽見了?”
楊風生沒有回避,也看着楊奕,只他這個眼神,淡漠無情,叫楊奕竟不敢繼續看下去了。
楊奕也切切實實落了下風,瞥開了眼去,不忍再與他相視。
楊風生忽地發出了一聲笑,而後,像是忍不住似的,一直大笑不止,笑了許久,他才正式回答了楊奕的話,他道:“我都聽見了呢,小叔叔。”
小叔叔。
他說這話的時候,帶着幾分譏諷的意味。
楊奕聽到這個稱呼,一時之間如轟雷掣電,身體不可遏制地抖動了一下,他寧願楊風生質問他,質問他為什麽不告訴他真相,質問為什麽要當他這便宜爹當了二十年,但他沒有,然而,只這一聲“小叔叔”,卻壓得楊奕喘不過氣來。
“小叔叔?好好好,楊子陵,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老子養你這麽些年,你就喊我小叔叔!你你你......當真氣煞我也,好,你喊我小叔叔,對!我就不是你爹,你又沒喊錯!我配不得當你的爹。總之我形貌醜陋,配不得你這個金鳳凰!......”
楊奕越說越是委屈,委屈幾乎要落淚,聲音都帶了幾分哽咽。
“你也說我喊了你二十幾年的爹,你诓我這麽多年,現下就要甩掉我了嗎。”
楊風生揉了揉眼,不再看他,只淡淡道。
“什......什麽意思?”
楊風生道:“沒什麽意思,別的不說,喊你小叔叔,還真挺別扭的。”
楊風生将才聽到了那些話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麽情緒,只心口像是叫人捅了一刀一樣,難受得緊。
這些事情,對他也是一種不小的沖擊,尤其是在知道自己不是楊奕的親子之後。
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啊,喊了二十來年的爹,結果人只是你的小叔叔。
楊風生沒有見過楊平,因他好像是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死了,所以,說句難聽的,他對他能有什麽感情啊。
但是楊奕不一樣。
楊風生沉默了許久,垂眸道:“你會不要我嗎。爹。”
楊風生是個極其內斂的人,這是他說得最為外露的話了。
他不要他的話,那怎麽辦。
楊奕那淚,終究是落了下來,淚水爬滿了面,肥胖的身軀哭得一顫一顫,險些喘不上氣來。
“我不認你?我哪裏不會認你。你出生的時候,第一個抱你的便是我......”
“那不是,是産婆。”楊風生笑了一下,頂道。
楊奕哪裏管他,繼續道:“行,那第二個是我成了吧。”
“我把你們兄妹兩個拉扯這麽大,小妹是我的孩子,你更是。你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我最艱難的那段時日,就差點熬不下來,但是,我看看你,就想着,不能把你餓得跟我一樣難看,你得像阿兄,你要成為阿兄那樣挺立的男子。想着你,想着阿兄,我便有了力氣,你說我怎麽能,怎麽能不認你。”
他是楊平的孩子,楊奕從來,都是将其看作親子。
楊風生見他哭的這樣厲害,也不知道怎麽辦,他不是楊水起,在人哭得厲害的時候,會過去抱着他一直安慰,他只能在一旁無措地喚着他,“爹......”
父子二人終究是沒有再說些甚,兩人都沾惹了淚意,兩兩相望,相顧無言。
*
那日發生的一切之事,也就只有楊家父子二人知道,而楊水起一概不知。
她只是會覺得奇怪,奇怪楊奕,為什麽總是在她面前有意無意地提起杜衡這人。
而且,楊奕又什麽時候和杜家的國公爺走得這樣近了?
不僅僅如此,甚至杜呈都會帶着杜衡上楊家的門。許多次了,已經有許多次這樣的事情了,杜衡從蕭家下了學,就上了杜呈的馬車,兩人一同來了楊家。
後來,杜衡也不知道是和楊奕混了個臉熟還是怎地,也不用跟着杜呈了,一個人屁颠屁颠就來了。
來便算了,還偏生愛來煩她。
偏偏她去找楊奕說,他也全然不管。
完了,這是想要做什麽啊他們?
被人纏着,原是這般難受。
因為杜家和楊家走得這般頻繁,就連旁人也都看出來了。
這日杜衡散學之後,又早早就收拾了東西,起身打算離開。
還未起身,不妨就被他後頭坐着的人喊住,喊住他的是蕭家二房的那位公子,蕭極。
蕭極問道:“你又去楊家?這幾日總是看你往楊家跑,公主不曾說你?”
提楊家就罷了,提起昭陽又做什麽。
怪晦氣。
杜衡“啧”了一聲,嫌棄道:“我愛去哪就去哪裏,她管得着?”
聽杜衡語氣這般沖,蕭極抿了抿唇,默了片刻,而後又道:“你這......是有事啊。”
杜衡笑了一聲,接了蕭極的話,“什麽事?”
蕭極悄聲做了嘴型,“楊水起。”
杜衡道:“诶,對了,不說了,我急着去呢,昨個兒,她還做了桂花糕呢,你不知道,她的糕點做的可好吃了,我若是去往了,就趕不上熱乎的了呢。”
事實上,是楊水起做給楊奕吃的,結果杜衡去尋楊奕,剛好趕上,也吃了幾塊。別的不說,饒他也想不到,楊水起做糕點的手藝竟然能這樣好。
蕭極嫌棄地看了一眼杜衡,道:“能多好吃?我還不信楊水起能做什麽好吃的東西出來呢。不過,你們走這麽近,是想說親不成?”
蕭極話畢,還沒有聽到杜衡的回答,卻霎時聽到了一聲裂響。
說話的兩人,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原是前面坐着的蕭吟,手上握着的筆斷了。
不是......這多大的力啊,筆都握斷了......
杜衡見此,皮笑肉不笑道:“蕭二公子的氣性很大呀。”
蕭極忽然想到,當初楊水起追過蕭吟的事情,而現下他們又鬧得這樣難看。
完了,不該在他面前說這事的。
蕭極悄悄去觑他的神情,只見蕭吟面不改色地收起了斷筆,淡淡道:“這筆用了有些時日,筆杆也不行了。”
旁邊的江北暗自腹诽,分明是前幾日才換的筆,還是上好的紫毫筆,怎在他手上就跟不值錢的似的,說斷就斷?
但江北可不想掃馬廄,還是跟着應道:“是,日子久了,到時候再換一只。”
蕭吟起身,不再說話,便往外頭去了。
同杜衡擦肩而過之時,身上的寒氣,似都要将身邊的人滲透。
不知道為什麽,平日裏頭這個時候他早離開了學堂,可将才,卻還再那坐了這麽久。
杜衡也收起了笑,将才的話他就是故意說給蕭吟聽的,他果然生氣了。
那又跟他有什麽幹系?他氣死了去才好呢。
他的視線從蕭吟的背影那處挪開,轉身也離開了此處。
*
臨近七月的夜晚,就連晚上也是燥熱難忍,屋子裏頭的冰鑒也不曾斷過,一陣燥熱的風拂過,将檐下的四角鈴铛帶起了一陣輕響。
蕭家的德明堂內,一家人難得坐在了一處,除了蕭正,母子三人同坐在一處。
蕭夫人坐在主座之上,蕭煦、蕭吟坐在兩側。
蕭夫人指了指桌上的桂花糕,對蕭吟道:“府上最近從應天府那頭來個專做跟糕點的廚子,你吃吃,這桂花糕如何?”
桂花糕。
蕭吟不自覺想到了今日散學那會杜衡說的話,又不自覺想起了從前楊水起做的那些桂花糕。
從前那段時日,她日日要給他送來桂花糕。
江北把糕點放在他的桌上,蕭吟看了一眼便知道是楊水起做的。
每次江北再來收拾碟子的時候,裏頭也總是空的。
蕭吟盯着桌上的那碟桂花糕,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股煩躁,他瞥開了眼,道:“不了,沒胃口。”
蕭夫人将他的神情盡收眼底,心中即便不耐,但也暫沒有追究下去,道:“京城這地方,入了夏便熱得不行,今個兒晚些時候想帶着梨兒去園子裏頭散散,沒一會也就熱不行,走個兩步,便回了屋,沒冰鑒,當真是寸步難行。”
她說起了陳錦梨,眉頭蹙起,又嘆了口氣,道:“也不知梨兒最近是如何了,該不會是上一回同人打架,打出了毛病不成?怎麽這些時日,看着不大對勁?”
自從上回出了那事之後,陳錦梨的狀态便一直都不大好,精神不濟,胃口不好,做什麽事情都再提不起興趣來,這樣的狀況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
奈何,叫了醫師來看,也看不出什麽名堂來,只說是思慮過度,開了幾貼苦藥下去,人越喝越蔫巴。
蕭夫人為了這事愁得不行,思來想去,便也只能想到了那個楊水起的頭上,莫不是将人打壞了不成。
蕭煦知曉陳錦梨被人綁架的內情,知她如今這樣的狀态恐怕和此脫不開幹系。
蕭煦寬慰道:“這事也怪罪不到小水的頭上了,那日的事情,表妹終究有錯在先......”
蕭夫人可不依,冷笑道:“何錯之有?不過是拌嘴罷了,何至于動手。”
看她這樣偏心無理,蕭煦識趣地噤了聲,說不通,說不通一點。
見蕭煦不肯應,蕭夫人又偏頭看向了蕭吟,她道:“你表妹素來聽你的話,你去她跟前同她多說些話,說不準能好些。再說了,你們小時候不還是挺好的嗎,怎麽反倒是越大越生分了。”
蕭吟斂眉,道:“她從來不曾聽我的話。”
他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她說過,不要再總是起歪心思,可是她一次,又一次,從來都不曾将他的話放在心上。
事到如今,将自己弄到這樣的境地,怪誰?
對啊,還能怪誰。
蕭夫人蹙眉,又想到了蕭吟方才看着桂花糕失神的舉動,她問道:“你做什麽說這樣的話?蕭吟,別是楊水起歇了心思,便叫你對她戀戀不忘了吧?!”
蕭吟擡眉,看向了蕭夫人,他寒聲道:“為什麽,母親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陳錦梨自己犯了錯,為什麽你還要想方設法去怪罪別人,那日難道我沒有維護她先嗎?我已經不分青紅皂白,就讓楊水起同她道歉,還要如何?這事,我做錯了,我認了,可母親為什麽不能去叫她認錯,反倒每次待她自己犯了錯,便是尋死覓活,想叫別人同她低頭。”
也不知是蕭夫人那一句話刺激到了蕭吟,他的語氣聽着十分生冷,且字字質問,不留任何情面。
這是蕭吟,第一回同蕭夫人頂這樣的嘴。
以往的蕭吟便是再如何,也不會對母親說這樣的話。
“蕭吟,你這是為了楊水起在同我頂嘴嗎?!”蕭夫人厲聲質問道。
就連蕭煦也察覺到了蕭吟的反常,“則玉,你今日怎麽了?”
他怎麽了。
就連蕭吟自己都不知道他這是怎麽了,他只是覺着胸口像是被一口郁氣堵住,偏他自己都不知曉這股郁氣從何而來。
蕭吟道:“無事。”轉身就想先行離開這處。
但蕭夫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麽,但是蕭吟,已經晚了,楊家最近和國公府走得那樣近,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想說親,你現在就算是後悔了,也沒用了!”
蕭夫人的話若一根刺,就這樣直愣愣地戳進了蕭吟的心。
他的眸色漆黑深沉,聽到這話之時目光下斂,長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甚至連薄唇都輕顫了一下。
“我沒有後悔。”蕭吟的聲音又輕又冷,就這樣傳進了他們的耳中,說完,便頭也不回離開了這處。
認識蕭吟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一個會後悔的性子。
蕭煦也扶額嘆息,還說沒有後悔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腸子都快悔青了。
蕭煦同蕭夫人道:“我勸勸他去。”
說罷,馬上起身追了出去。
好不容易在廊庑之中追上了蕭吟,蕭煦問道:“怎麽還動上氣了?”
蕭吟步子很大,聽到了蕭煦的話也仍自顧自悶頭走着,他悶悶道:“沒有。”
蕭煦見他還在嘴硬,道:“當真沒有?氣都寫在臉上了,還說沒有。他們現下只是近了一些,又還沒有別的,若是你當真後悔了的話,不是沒有機會的......”
蕭吟卻猛地停了步,他道:“什麽機會,還有什麽機會,我已經找了她三回,每一回我都想要同上一回的事情道歉,畢竟辱人不辱及父母,從生到死,從古至今都是這樣規矩。可是兄長知道,上一回她說,她很讨厭我,比讨厭陳錦梨還要讨厭我。”
他們說了很多的話,但是全數是在争吵。
最後的最後,是楊水起摔門而出。
這個棋局,已經到了死局,沒有解法了。
楊水起和他,本就是因為楊水起的主動,才讓兩個人有了一點開始,楊水起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好像一切都結束了。
蕭煦聽出來了,原是因此而耿耿于懷,他笑了一聲,自家這個弟弟,不論什麽時候都冷靜自持,從容不迫,怎麽碰到了楊水起的事情,就成了小孩子的脾性。
蕭吟不知道蕭煦在笑什麽,“為何要笑?”
蕭煦還是在笑,他道:“笑我們則玉啊,跟個孩子一樣。女孩子生氣了,不就是要哄嗎?你哄了兩遍三遍,她還在生氣,所以你便不哄了嗎?你知道的,她從小就沒了娘,楊家上上下下,除了他們一家人,幾乎就是絕戶,她的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被侮辱,如何舒服。可是則玉,你這樣的脾性,會想這些,難道還不明白嗎?”
“你已經在意她了。”
“現下,若是認清自己的本心,尚還有機會。”
尚有機會。
不遠處,廊庑下的鈴铛,傳來一陣又一陣清脆的響聲,
風吹幡動,仁者心動。
蕭吟被這聲響擊得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從楊家到蕭家的距離很遠,他們一個在城南,一個在城北,在這條路上,還有許許多多的流言蜚語。
可是楊水起走這條路,卻走了很多遍。
現下,他還什麽都沒有做,就要說完了嗎。
不甘心。
他不甘心。
楊水起就像是一個突然闖入他人生的變故,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什麽事情都能處理得很好,可獨獨情愛二字,他想不通,也弄不明白。
可是不可否認的是,在看到楊水起同他人相處的時候,他的心中就是不舒服。
他承認,他不喜歡她和別人在一處。
尤其是杜衡這人。
可是當初分明推開她的也是他自己。
蕭吟第一次覺得這樣無力,他道:“兄長,我明白了。”
他現如今這樣,都是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