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也沒幾日, 國公爺杜呈的生辰宴很快便到了。
這日的天氣十分晴朗,彩雲悠悠,陽光明媚, 光是空氣都聞着清新了些許。
壽辰嘛,本也就不是什麽天大的事情,最最重要的便是人情往來,活絡感情。
國公爺四十八歲的誕辰,杜府也擺了盛大的席面, 加之杜呈這人, 無黨無派,清流、楊黨的人,凡事京城裏面有頭有臉的人物多多少少也都會給些面子上門賀壽。
當楊家的馬車出現在了杜府門口之時,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露出了一股看好戲的樣子。
京城也就這麽點大的地方, 有什麽風聲, 左右都逃不開誰的眼。
杜、楊兩家相互來往的事情,旁人又怎麽可能不去好奇。
今日楊奕被景晖帝喊去了宮裏, 沒能參與此次宴席,只楊風生帶着楊水起來了楊家。
馬車上,楊水起掀開簾子便能周遭之人肆意打量的神色, 她對着一旁坐着的楊風生抱怨道:“看吧, 哥哥和爹爹惹出來的事情,不知道的人,都以為我們要同杜家結親了似的。”
這話說是抱怨, 實是試探。
近來楊奕和楊風生二人之間的舉動,實在是鬧得她心神不寧, 她自己也摸不準他們二人究竟是想如何,才故意說了這話試探。
楊風生昨日理着醉紅樓的事情, 因為軍饷那一事,不少的人上書彈劾楊奕,将所有的過錯全推去了戶部的身上,沒法子,楊風生只能抓些人,堵了他們的嘴巴。
不堵他們的嘴,楊黨下面的人又要鬧了。
裏裏外外不是人,這個首輔也實實在在是難做。
他有些疲憊,聽着楊水起的話,也沒打算繼續隐瞞了,只是阖着眼淡淡道:“嗯,是要結親。公主那邊松了口,你就嫁去吧,今日這門親事就要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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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昭陽松了口,那麽這件事情早說早叫人安心,尋了國公府的庇護,楊奕和楊風生二人才能放心。
許是沒想到楊風生竟然這麽直接,楊水起從他的口中聽到了這些話,慌了些許,“什麽就結親了?為何我什麽都不知道就說要結親了!公主松口又算是什麽意思,她松不松口的又同我何幹,她松她的口,我又沒叫松口!是我要成婚,又不是你們成婚,為什麽我都不曾先答應,你們倒先替我先答應上了!”
難怪呢,難怪這幾日杜呈和杜衡來得這樣頻繁,又難怪,難怪杜衡總是有得沒得來找她說些話。
原來真是打了這樣的算盤!
楊水起越想越是委屈,她道:“騙子!你就是個騙子,還說什麽天下無雙!”
她的聲音顯然已經帶了哭腔,“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麽天下無雙的人,你既然尋不到,我不嫁人便是了,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要随随便便給我找個人嫁了。”
楊水起的眼眶已經的紅了幾分,帶了些許的濕意。
天下無雙。
楊風生無奈道:“能待你好,那便是天下無雙。杜衡這人,絕對沒有你想得那樣不堪,何不試試呢?”
楊水起只不斷搖頭,争辯道:“待我好?憑什麽就說他待我好?他做了什麽?不過是往家裏跑了幾趟,便叫哥哥以為他是死心塌地了!為什麽?你們究竟有多不愛我,才會覺得他這般就是已經為了我好!”
她真的不能明白,太廉價了些吧,光是跑上這麽幾趟,就叫他們覺着杜衡是個良配。
他還沒有當初她追蕭吟那樣一半費勁!
現在的楊水起就像是一只刺猬,被父親和兄長推出去的感覺并不好受,她實在無法接受,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她的哥哥和父親卻已經先和旁人達成了共識。
到頭來,也不過是通知她一聲。
她們把她當什麽了?
她好像才是那個外人一樣。
楊風生難得沒有同她吵,只是耐心道:“你犯不着生這天大的氣,楊家近來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我們這是......”
“這是什麽?是為了我好嗎?!”楊風生話都還未曾說完就叫楊水起打斷,她道:“誰要你們這樣的好!楊風生,你不要自以為是了好不好,楊家怎麽樣,就算是真出了什麽事情,怎麽不能一起扛?我姓楊,就算是要死,我也要一起死!”
楊風生怎麽也說是她的兄長,就算從小到大,他同她時常拌嘴吵架,但大多數的時候,還是縱容着她。
可是今日,楊水起說了這樣的話,楊風生卻再也無法忍受。
“住嘴。”他低呵了一聲,厲聲道:“要死一起死,楊水起,你夠格嗎。”
楊水起笑了一聲,聲音似乎都帶了幾分慘意,“不夠?對,我做的孽還不夠,我多去殺幾個人放幾把火,是不是才能和你們一起死?”
她不夠格,是,她确實不夠格!不就是死嗎,還管她夠不夠格!
楊風生的話實在刺痛了楊水起,氣得她什麽話都憋不住了。
啪!
一聲脆響在空氣之中炸開,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
很早之前,楊奕就說過,他養了一個大小姐,還有一個大少爺,兩人一争起來,就誰也不肯讓誰,什麽傷人的話都能脫口而出。
也正是因為兩個人太親近了,所以,也更知道,什麽話能傷人。
不知道是那句話刺到了楊風生,他在氣極之下,竟動手打了楊水起。
周遭的空氣似乎都被凝固住了。
楊水起捂着臉,眼眶通紅一片,但好歹還是忍住了眼中的淚。
她不再看他,轉身掀開簾子就要下馬車。
“你要去哪裏?”楊風生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楊水起道:“我死外邊也同你沒幹系。”
挨了一巴掌,她的聲音都帶了幾分顫意,似下一秒就要哭了出來。
楊風生也咬牙道:“成,死外邊也同我沒幹系,愛去哪便去哪。”
楊水起頭也沒回便離開了這處。
馬車下頭,肖春見到楊水起出來,馬上湊了上去,不想竟在她的面上赫然見到一個紅色掌印。
她大驚失色,啞然片刻,而後忙道:“這......這是怎麽了啊?”
馬車上也就只有楊風生和楊水起兩個人,将才她只聽到裏頭傳來片刻的争吵,而後陷入了一片死寂,再然後楊水起便跑下了馬車,不消多想也能知道這臉上是挨了誰的巴掌。
除了楊風生,又還能有誰呢。
馬車上頭,楊水起為了和楊風生賭氣,這眼淚如何都落不下來,可是下了馬車之後,那股氣終于迸發出來了,她用手背揩着淚,邊哭邊道:“走......走便是了,誰稀罕他,誰稀罕他們,全都是騙子!”
肖春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發生了什麽,就見到楊水起已經往杜家相反的方向去了。
“诶,等等我小姐!”肖春來不及多想,馬上追了上去。
雖然說楊風生和楊水起這兩個人,日日吵架,時時吵架,但也沒有哪一回能吵成這個樣子。
怎麽,怎麽還動手了呢?!
天雲照耀,快到了午時,陽光也刺眼,尤是在夏日,刺眼的光,都快晃瞎了人的眼。
也好在雖賓客衆多人來人往,本來還有些許賓客盯着這處看,但在蕭家人出來之後,就都轉向了那邊,楊水起這處鬧出來的動靜,也不少有人能見得。
杜衡本也想早早出來尋楊水起,奈何昭陽那邊見他這副迫不及待出去賠錢的樣子,也生了幾分賭氣,死活不肯放人,以說親為脅,押着人在自己的身邊。
沒法,都等到了今日,杜衡也不想要在這個最後關頭再弄出了什麽事來。
那邊蕭家一行人也來賀壽,他們下了馬車,馬上就有不少的人擁上去同蕭正他們寒暄客套,人潮之中,蕭煦見到身邊的蕭吟心不在焉,低聲問道:“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蕭吟的視線從楊水起跑開的方向收回,垂眸不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楊水起的背影早已消失,蕭煦又往他将才的地方看去,除了停着一輛楊家的馬車以外,便什麽也沒了,他以為他又是在想楊水起的事情,嘆了口氣,便道:“若你還是放不下,主動同她說說話也好,若是不主動些,便更是什麽可能也沒有。”
蕭吟的性子實在有些吃虧,他的傲氣在哪裏都沒問題,獨獨在追人這一事上是要吃大虧呀。邁出去第一步有些難,但只要邁出去了,便什麽都好了。
周遭的聲音叽叽喳喳,十分吵鬧,蕭吟勉強聽清了蕭煦的話。
将好有人又想湊上去同蕭吟說話寒暄,然不知怎麽了,只見蕭吟突然道:“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先回去了,父親母親幫我同國公爺帶聲好。”
說完了這話,又行了個禮,便不顧得他人阻攔,離開了這處。
蕭煦以為按他的性子來說,本還要再說兩句,然而話都沒有繼續說出口,就已經見得他沒了人影。
人都到門口了,卻突然又離開了,也得虧說這話的是蕭吟,若是換上旁人,遲早是要挨上一頓罵。蕭正、蕭夫人有些不明所以,但聽得他這話,便也沒說什麽,只叫他路上小心些,便沒旁得話去追究了。
蕭煦看着蕭吟往別處走,沒去楊家的馬車那邊,也猜出什麽來了,楊家的馬車那邊,只有楊風生的小厮一人,那如此,想來楊水起便不在馬車上頭了。
他盯着馬車看了許久,也不知道他看誰,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麽,最後還是收回了視線。
楊家最後還是只有楊風生一人出現,本來昭陽還想要見見楊水起這人,最後沒見着也只能作罷,只是杜衡那頭終究還是覺着有些失落,只以為楊水起讨厭他到了這等地步,便是連國公府都不願意踏入了。
昭陽倒還反了常,竟還反勸起了杜衡來,她道:“說不準人姑娘今日是真有事呢,不過沒上咱家,你就這樣難受?犯不着,以後難受的事情還多着呢。”
一時之間都分不出是在安慰還是在捅刀子了。
杜衡:......
但即便如此,昭陽現下也比從前好上太多,杜衡也難得沒嗆嘴,起身往外去,去杜呈身邊和楊風生談事,既今日楊奕沒來,那說好的婚事便只能和楊風生談了。
楊奕很着急這件事,他怕後面要出什麽變故,只想早些定下來。
畢竟他造了這麽多的孽,朝中樹敵頗多,若出了事情,且不說景晖帝,旁人一定争相來清算楊家。
如無意外,今日就要先說定了婚事,往後納征什麽的,再挑吉日。
*
這裏楊家兄妹吵了起來,出了事情,那頭楊奕被喊入了宮後也算不得多好。
今日被喊進宮的,除了楊奕,還有皇太子朱澄。
兩人前後腳到了西苑,将好就被掌印太監陳朝一同領去了皇帝的精舍。
三人到了殿門口,依稀能聽得精舍裏頭傳出景晖帝的聲音,口中似乎是在念着什麽詩。
幾人走得越近,聲音也越清楚,凝神去聽,終于聽得清楚了些。
“一句半言便通玄,何須丹書千萬篇。人若不為形所累,眼前便是大羅天......”
詩句的聲音還混雜着法器擊罄的聲音,在大殿之上盤桓回響。
楊奕的記憶力超群,先前聽景晖帝念過幾回這個,心中有了盤算,回去翻過書,是以一聽便有了記憶。
景晖帝現下念的,是前朝的一個精通內丹術的文人所著的書籍。
幾人入了殿門之後,景晖帝放下了手上的法器,面上沒有什麽神情,只看向了來了的人道:“不用行禮了。”
而後又問,“朕将才念的詩,你們可曾聽過?”
陳朝自不用說,成日跟在景晖帝的身邊,這詩自然是聽過,但皇太子在,首輔在,他不敢先多說什麽。
陳朝去觑朱澄,卻見他額間冒汗,神色中似帶了幾分不知所措。
夏日本就暑熱不說,且這精舍裏頭,比旁的地方還要熱些,委實是個冬冷夏熱的地方。
景晖帝修道修了這麽些年,這身子骨也早就不知是什麽修壞了,冬日不覺冷,夏日不覺熱,這樣違背了天地之法,長此以往下去,哪能知好。
因着精舍裏頭不用冰鑒的緣故,朱澄那邊一緊張便出了不少的汗來。
他哪裏知道什麽詩不詩的,他只聽景晖帝念叨過幾回,有些許耳熟罷了,哪能知道是誰寫的不成?
這天底下的詩千千萬萬。
他自然不能知道。
知子莫若父,景晖帝便是看着朱澄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了。
他恨鐵不成鋼地白了他一眼,而後又轉向了楊奕問道:“好,他是個蠢笨的,朕這念了百八回的詩,也不能叫他往心裏面放一放,楊錦辭,你說,這是什麽詩,又是誰而做?”
這番話将朱澄貶得一無是處,只見他臉色比将才還要難看些,心裏頭反倒是怨怼起了楊奕。
楊奕太聰慧,反倒顯得朱澄何其愚笨 。
況且,這也本不是聰慧不聰慧的事情,景晖帝這話還在暗罵朱澄不上心。豬看兩回都能學着跑了,他念了這麽多回,卻也沒能叫他放在心上。
論聰慧比不上人家,論心思也沒人家澄明。
所以說啊,有人是天生當兒子的命,而有人天生就是當孫子的命。
楊奕聽景晖帝喚他,便也不再踟蹰,回了話。
“若臣不曾記錯的話,這詩或是前朝的詩人白玉蟾所著的丹數著作《紫清指玄集》,而皇上說的這句詩,便是其中的一篇,為《玄關顯秘論》。若記錯了,還請皇上莫怪。”
景晖帝臉上确露出了幾分滿意,果然,還楊奕讓人舒心一些。
可惜,實在是可惜。
景晖帝道:“不錯,是他的不錯,想來你也是上了心的。”
殿內阒然無聲,只偶有滴漏的聲音傳來,一聲一聲,沁人心門。
楊奕躬手道:“從前聽聞皇上念過幾回,便入了心。”
聽得此話,景晖帝幹巴巴笑了兩聲,也不知是喜是怒。
天威難測,而景晖帝尤甚之。
常年修道而不早朝,景晖帝蝸居在自己的這一方天地,卻還能将群臣牢牢把控而不敢造次,也可見其禦人之數,及其心思可怖。
同這樣的人打交道,便要用十足的氣力。
算起來,自從楊奕入了翰林之後,每日揣度着景晖帝的心思,也累得慌。好在,這樣的日子,也算是要到頭了。
沒等他想什麽,景晖帝已經開口道:“若朕說,這人說的話,還真叫不錯。人若不為形所累,眼前便是大羅天......”
景晖帝笑了兩聲,忽地砸響了手邊的鐘罄。
鐘罄被猛敲一聲,發出了炸耳的聲音,在大殿之中盤旋不絕。
景晖帝看向了楊奕,擡聲道:“楊奕,朕看你不僅是明白着這話,似是将這當作至理名言了不是?一國首輔,本惟敬天勤民,可如今邊疆百姓受苦,你竟坐視不理,在旁高高挂起!朕本當盯視于你,奈過求孝天,一念惓惓之際,才叫出了纰漏,竟讓出了這樣的亂子!”
帝王生怒,楊奕、朱澄、陳朝三人馬上跪了一地。
坐視不理?高高挂起?
楊奕都要叫氣笑了,這話難不成說他自己才是嗎。
就連陳朝聽到這話都有些汗顏,這些年來,楊奕給景晖帝當牛做馬,他最是看在眼裏。
反倒好意思拿這些話來說楊奕?
如今見他生了這樣的怒,而後又聽他這話,像是北疆那邊出了事。
但北疆那邊的總督是楊奕的人,若真出了事,楊奕也不見得會比景晖帝知道的晚。
楊奕的聲音帶了幾分委屈,他道:“皇上,您若這樣說,臣萬死難辭其咎,這究竟是出了何事啊......?”
景晖帝冷哼一聲,坐在椅上,俯着楊奕,他問,“朕問你,北疆的總督胡寧,是不是你手底下的人?”
将才還只是朱澄出汗,現下就連楊奕都出了汗了,怎麽突然就提起了胡寧。
說起胡寧這人,年歲還要比楊奕年長幾歲,但這官做的沒楊奕透徹,年近半百還沒什麽建樹,後來不知道是因何緣故,入了楊奕的眼,再後來便被他一手提拔至總督之位。
若胡寧做了什麽事,也必将是要被推到楊奕的身上的。
楊奕道:“是識得此人......”
雖然大家心知肚明這胡寧是楊黨,是楊奕的人,但面上還是要做做樣子,總也不能直接說是結黨營私。
然話還未曾說完,就叫景晖帝打斷。
“你不要同朕裝模做樣,現下都是什麽時候了,還在做戲!”景晖帝像是氣極,便是連裝也不願意裝了。
楊奕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情,能叫他氣成這樣。
景晖帝從桌旁拿來了一榻紙,甩到了底下。
紙張從空中散落,漫天飄散,一張又一張落到大殿上。
楊奕随便撿起了其中一張,速速掃了幾眼,越看眼睛越花,他揉了揉眼,反倒叫汗珠進了眼,又是一陣酸痛。
胡寧......帶兵一萬......反擊北疆......全軍覆沒......
這字楊奕都認識,怎麽連在一起他就看不大懂了。
一時之間,楊奕腦袋都有些發昏了。
這胡寧是發了什麽癫症?
現下是能反攻的時候嗎,他就這樣帶着人打去了,這不是鬧着玩嗎?
難怪景晖帝氣成了這樣。
朱澄在一旁看楊奕神色越發不對勁,也都有些好奇這紙張上頭究竟是寫了些什麽。
他剛想要也去撿張紙來看,卻聽得景晖帝呵斥道:“你可看清楚了這上頭都寫着些什麽?!”
這一聲吓得朱澄抖了抖,又縮回了手去。
楊奕擦了擦額間的汗,道:“臣看......臣看這胡寧真真切切叫豬油糊了腦,世人稱他胡家軍厲害,便将他誇得找不北了,一沖動,便什麽事情都做出來了......”
“你休想為他開脫,一萬的将兵,說喪命就喪命,這是既成事實,你為他脫不開罪。只是楊奕,你說,這一萬士兵的命,他胡寧一人,拿什麽來賠!你知道嗎,朕......簡直都快要懷疑他通倭了。”
朱澄現下算是聽出些名堂來了。
估摸就是胡寧不堪受西北鞑靼困擾,就帶着胡家軍起兵反抗,直擊西北,雖說他是北疆的總督,負責那一帶軍事,但,在現下這樣緊要的關頭,若是打贏了,便什麽都好說。
若是輸了,那他胡寧的腦袋也莫想要了。
戰事本就吃緊,你還來了個大敗戰,豈不是幹脆是要北疆那塊亂了套,将國土拱手讓人嗎?
朱澄心下大喜,看來都不用他們出手,這楊黨的人就自己犯了蠢!
他在一旁拱火,道:“這樣的大事,胡總督竟也不商議一下,竟就一人不聲不響地發了兵......雖說這胡家軍是厲害,但也禁不住這般揮霍啊!”
“住嘴!!都給朕住嘴!”
朱澄本想要煽風點火,但是卻說錯了時候,現下景晖帝氣在頭上,如何還聽得這種話。
朱澄一下子就縮了腦袋,安靜了下去,沒敢再吭聲。
若說景晖帝之前對北疆那邊不聞不問,是因為事态還沒那般緊急,可現下,胡寧這一出,直接将那邊的火拱到了最烈,若再不出兵,若再不管,豈不是真要棄了北疆,叫他們打到京城裏頭來嗎?
景晖帝倒也沒這般昏頭,事關國土,事關京城,他決計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因着常年修道,吃各路“靈丹妙藥”,他的眼下時常挂着一片青黑。
他面色陰沉,看向楊奕道:“你養的人,朕就問你,這事你能不能處理?”
楊奕有些踟蹰,道:“事态到了這樣的地步,已經不單單是出錢就能解決的地步了......”
景晖帝死死盯着楊奕道:“楊奕,你想要什麽,告訴朕!”
沒有楊奕做不到的事情,除非是他不想做。
景晖帝不是蠢人,相反得來說,他很聰慧,他知道,楊奕在猶豫,那便是還有所求。
他屏退了朱澄、陳朝二人,只留下了楊奕。
那邊兩人退出殿外,一時之間都無話去說,末了,還是陳朝仰頭看天,長長嘆出了一口氣來。
“變天喽!”
殿內。
景晖帝已經從椅榻上起身,他顫着步走到了楊奕的跟前,手死死地按在他的肩膀上,他道:“朕知道,你近些時日和國公府走得很近。”
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在眼窩之中,就像是毒蛇一般盯視着楊奕。
“嫁吧,你能把她嫁進杜家,讓昭陽滿意,那也算是你的本事,朕......不阻攔。”
縱容他的親外甥娶一個奸臣之女,景晖帝這樣說,已經是讓出了很大一步。
北疆那邊要胡寧,更要楊奕。
就算現在這個天大的簍子是胡寧捅落出來的,也只能讓他們去管。
本以為這個讓步,已經足夠,但景晖帝還是心急了。
楊奕過了良久,才出聲道:“皇上,你可還記得,當初您不叫我家裏頭那孩子參加科舉,逼着他棄了這條正道。那孩子多聰慧的人啊,若是後面真能參加了殿試,想來也不會差到哪裏去的。”
楊奕的神情有些惘然,眼珠渾濁叫人看不清楚情緒。
“提他作甚?”景晖帝蹙眉。
楊奕笑了笑,“臣這回想求的是臣家裏頭的那個混賬兒子,但......皇上金口玉言,既給那倆孩子點了譜,便也不好再改了吧。”
景晖帝馬上就知道自己這是叫楊奕擺了一道。
從前的時候楊奕倒還會讓讓他,但現下或許是知景晖帝不可能會放過他了,幹脆趁着最後的關頭能多要一些,便多要一些了。若這次之後,景晖帝就棄了他,他豈不是連談判的東西都沒有了嗎?
景晖帝咬牙切齒道:“怎麽,你現下要為他求個科舉的名額不成?”
他見楊奕提起這個,理所應當以為他是想要為楊風生求科舉。
誰料楊奕突然給景晖帝磕起了頭來,他凄聲道:“哪裏還敢求科舉呢,臣只要他活着,那便是最好的了。他這孩子打小便是個苦命的,科舉這件事情就是我坑害了他,若當初不是我害了二皇子,子陵他也不至于受人以柄......”
景晖帝拿楊奕殺了二皇子的事情來說事,楊風生自也沒有法子再繼續下去了。
楊奕話未完,就叫景晖帝打斷,“還敢......還敢提麟兒......!”
他的兒子叫他殺了,他還讓他快活了這麽多年,他難道還不算仁慈嗎?!
這世上沒有地方能比宮裏頭還多些秘密。
其實楊奕殺二皇子本可以掩藏,可他根本就沒打算躲。
他是故意露出的馬腳。
若說報仇,單單殺了人那便是太輕松了。
可是楊奕素來喜歡殺人誅心。
他在得知楊平的死訊之後,恨不能将徐家人啖肉飲血,但能怎麽辦呀,根本就沒辦法,他只能在暗處看着徐家人高高興興,風生水起,看着貴妃有孕,誕下了二皇子後,徐家更加昌盛。
他們幸福美滿,而他卻家破人亡。
看着仇人快活的滋味有多不好受,沒人會比楊奕更懂了。
整整十八年,他等那一天等了整整十八年啊。
他故意叫人知道是他殺了二皇子,徐家人恨他吧,徐貴妃都已經恨瘋了,可那又能如何呢?
他們能将他如何呢。
現下風水輪流轉,他們只能看着他殺了二皇子,看着他依舊風生水起,他們只能在背地裏頭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殺了他,啖肉飲血。
但是,他們又能如何呢。
三年前,楊奕推了二皇子入水的時候,是他将将拔擢為首輔的時候,那個時候,他擠走了他的老師,搶到了首輔的位置,又憑借着卓越超人的手段,穩穩地在景晖帝的身邊紮根。
在那個時候,景晖帝就已經離不開他了。
試問哪個皇帝不想要像楊奕那樣的臣子,事事将你放在第一,如此便罷,這麽一個偌大的帝國,在他的手上也不曾出過什麽大事,讓景晖帝能好好地當了他的甩手掌櫃。
奸臣奸臣,在景晖帝的心中,楊奕哪算什麽奸臣,那是他的心肝大寶貝。
也正是因為如此,楊奕才敢去賭,去賭,他和二皇子,在景晖帝的心中,究竟誰更重要,結果顯而易見,楊奕賭贏了。
兒子嘛,哪有舒坦日子重要。
景晖帝知道,他已經再尋不到像楊奕那樣的人了。若是楊奕出了事,下一個上位的首輔,可不會再像楊奕那樣捧着他了,而且,也決計沒有人能比楊奕再能幹了。
若楊奕不對二皇子動手,兩人相親相愛,景晖帝說不準真能叫楊奕好好終餘年。
景晖帝有的時候,甚至在想,若是楊奕瞞着他,瞞着他的話多好。
可是他,故意在錦衣衛的面前露出了馬腳,故意叫人散出了他殺了二皇子的消息......
他殺了他的兒子,還敢篤定他會吃這個啞巴虧,他竟然連他也算計。
景晖帝如何能忍受。
聰慧如景晖帝,他知道,原來楊奕也是将他做了墊腳石,原來楊奕連他也算計。
從那以後,景晖帝會重用楊奕,可也已經下定決心,若有朝一日他下九泉,也一定要拖着楊奕一起死。
從來沒有人背叛他。
無論是什麽原因。
“楊錦辭,到了現在,還在算計我。這麽年,我将這麽多的人當作了棋子,就連你的老師,也不例外,現如今,我倒也被你擺了一遭,被你當做了棋子。當真是好本事啊,當真是天大的本事啊!”
景晖帝現下觸了情,就是連朕都不稱了。
“麟兒死的時候只有那麽點大,你......你歹毒至此,如何下得去手?那年的水那樣的冷,你如何下得去手!”
景晖帝現下倒問他如何下得去手了,當初徐家殺了他哥哥的時候呢?他怎麽不去問他們如何下得去手。
楊奕擡眼看他,“可我哥哥死的時候,他們又怎麽就下得去手了呢。”
楊奕問他,“徐昌自己沒本事,上不了金銮殿,便将我哥哥綁了去,這樣可以嗎?寒窗苦讀十年,卻還要為他人做嫁衣,這樣可以嗎?草菅人命,害人家破人亡,這樣又可以嗎?”
“我阿兄死的時候,就不冷了嗎。”
他一改往日柔善,視線如鷹隼一般,直視着景晖帝,分明是在跪着,可卻帶着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
景晖帝忍不住往後退了兩步。
可在這個時候,楊奕又軟了下來,他猛地磕頭道:“臣能殘喘茍活至今,全仰賴聖上如天之德,二皇子的命,臣會償,北疆的事,臣會定,可皇上,臣子臣女何辜啊!”
景晖帝看着他,眼神中終于露出幾分其餘的情緒,他顫着眼皮,指着楊奕問道:“你......你死不足惜!但是你說得對,北疆,北疆還要你。你就是吃準了朕要用你,才敢這樣有恃無恐!好,你最好是死在北疆別回來,省得叫朕給你安插個抄家滅族的罪來。”
楊奕聽到了自己想聽得話,終露出了笑來,“好,臣為皇上除了北疆的小鬼,就死在北疆。”
楊奕現下的語氣,竟難得叫景晖帝想起了從前,從前楊奕就總是喜歡說這些來讨他開心。
而現如今,終于能夠拔出這根橫梗在心頭的刺,景晖帝卻竟也沒有快意,反而心中被一股莫名的情緒湮滅。
楊奕會死在北疆嗎,景晖帝也不知道。
*
烏雲遮月,天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黑了下去。
楊水起從杜家離開之後,一直往着人煙稀少之地走,生怕叫人撞見了她在哭,雖在路上稀稀疏疏碰見了兩三人,但好歹人也沒有缺心眼到上前來問她在哭些什麽。
楊水起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依稀記得,她從天亮哭到天黑,哭到肚子一直打鼓,哭到了沒有力氣。
街上人群熙攘,孩童嬉笑打鬧的聲音在街角散開,燈火亮眼,長街若黃龍,亮如白晝。
最後,楊水起也沒有回家去,而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街上。
今晨出門的時候她本也沒吃多少東西,又加之哭了近一個下午,早就已經餓得不成了樣子。
肖春一路下來,一直也不敢去問楊水起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只是後來見她自己一個人走上了街,在一家賣馄饨的小攤前停了下來,才适時勸道:“小姐,你這哭了這麽久,多少吃點吧,餓了誰總也不能餓了自己呀。”
楊水起也沒倔下去,順坡下驢,點了點頭。
肖春見她還能用飯,笑了笑,周遭人多,肖春趕忙給她找了個位子,拉着她坐下了。
“老板,上兩碗小馄饨!”
“好嘞!”
兩人定下來之後,肖春才終于有機會去問今日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楊水起哭了一日,連眼淚都快哭幹了,現下只耷拉着眼皮道:“他們不要我了,他們都不要我了......”
肖春本以為,楊水起哭了一個下午,是因為楊風生的那一巴掌,可是現下,她說,他們不要她了。
她一直在重複。
他們不要她了。
楊家從一開始便不會有好下場,這是楊水起早就知道的事情,可是,即便是沒有好下場,她也心甘情願,即便是五馬分屍,挫骨揚灰,她亦是沒有所悔。
她沒有牽挂,如果真有一天,楊家被抄家滅族,對楊水起來說,是無所謂的事情。
她在懂事以來,便已經給自己做了足夠多的心理準備。
可是在她的心中,即便是死,也是一家人都要死在一處。
将她一個人丢下的話,那算是什麽事啊。
光是想想,楊水起都無法忍受。
在楊水起和肖春的背面,不知何時坐下了一人,馄饨攤主的女兒跑過去問,“哥哥,你要吃些什麽?”
蕭吟小聲湊到了小女孩的耳邊道:“一碗小馄饨就好了。”
小女孩打小也是個花癡,從未曾見過像是蕭吟這樣好看的人,點了點頭,紅着嫩生生的小臉便跑開了。
人群吵吵鬧鬧,但蕭吟坐在楊水起的不遠處,将她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他們都說我不懂,說我什麽也不明白,我什麽都知道的,我很早就知道了。可是肖春,我們不是一家人嗎?爹爹從小就說,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是要同生共死的呀,現在卻想推開我,有這樣的嗎,有他們這樣的嗎。”
于楊水起來說,他們一家人就是,生在陽間有散場,死在地府又何妨。
“好不公平,當真好不公平。”楊水起仰頭看天,眼中不知道又是什麽時候蓄上了淚。
天下這麽大,沒有了爹,沒有了哥,哪裏都不是家。
她從來都沒有這樣悲觀過,有些事情不能細想,一想,便細細密密都是絕望,沒有出路。
楊奕将事情做的太絕,楊水起從來不曾埋怨過他,埋怨他這樣不要命。
若是楊奕不将事情做這麽絕,他們當也不會落入這樣的境地
楊奕從來沒有和她說過從前的事情,所以楊水起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這樣,但也從來不會去怪他。
可是他,他們,第一反應卻是丢了她。
她不能接受。
馄饨不知道是什麽被端了上來。
楊水起拭了拭眼角的淚,她道:“肖春,我不要回家了,他們不要我,我也不要他們了。”
肖春知道楊水起是在說氣話,可不知道為何,楊風生現下還沒出來尋人。
沒有法子,她也只能是先哄好了楊水起。
這回出來,身上沒帶多少銀子,就連衣裳也沒帶,離家出走?能走哪裏去。
楊水起囫囵吃了些馄饨,只覺味同嚼蠟,但好在肚子總算是舒服了些。
這邊好不容易安靜了會,卻突然生出了一場變故。
有兩三男子見到她們兩個姑娘坐在這處,竟生了歹意。
畢竟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認識楊奕,也不是所有的人又都認識楊水起,他們只見她生得好看,又只有兩人在外,便也以為她們是好欺負的主,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就盯上了她們。
“喂,一個人在這裏吃馄饨嗎?我們帶你吃些好吃的去?”
這些人是這片地界出了名的混混流氓,尋常沒事就喜歡偷雞摸狗,調戲姑娘,仗着家裏頭有個在知府衙門裏頭的親戚,也沒甚人敢得罪他們。
常人走在路上見了他們都得繞着走,生怕沾了什麽晦氣。
他們現下一來,就将馄饨攤的人都吓跑了開。
少女身形消瘦,有些許烏發也散落在了肩頭,精致乖巧的容顏同這小攤格格不入,周身散發的氣場也不像是尋常人家。
但,即便猜出這是哪個官家小姐,那些地痞流氓還是沒能忍住上來調戲一二。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并未見得她有什麽害怕的神色。
楊水起就連手上的湯匙都未曾放下,只是着看向他們淡淡笑道,“你們知道我爹是誰嗎?”
雖然是在笑,但是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甚至還透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清寒。
這樣的眼神,總之這幾個混混從未曾一個這樣大的姑娘臉上見過。
尋常人家的姑娘,若是碰到了他們幾人,早就吓哭了去,哪裏還能笑得出來?
又聽她這話,恐怕家裏頭當真是有個當官的老爹。
有兩人當真生出了幾分後悔的心緒,不該這樣莽撞就上來調戲了人,一會趁她走在路上,一棒子敲暈了豈不方便,何必現在招惹。
反正這樣的事情他們常做,事後也沒人敢将事情鬧大。
況且,就算是鬧大了又如何,他們上頭可是有人。
為首那人也知自己或是惹到了不該惹的人,卻還是硬着頭皮喊道:“我他娘管你爹是誰……”
還未喊完就被一碗馄饨扣了頭。
馄饨已經不如何燙了,只是一時之間被潑了個滿頭,還是叫人來不及反應。
衆人看着楊水起的眼中帶了幾分不可置信,這這這……怎會有如此彪悍的姑娘?!
楊水起本就煩得不行,剛好就有人撞了上來,她知道周圍暗地裏頭定有楊家的侍衛跟着護她,是以也不怕惹了事。
那人挨了一腦門的馄饨,頓時雷霆大作,恨不得生吃了楊水起,他猛地拍桌踢蹬就想往她身上招呼。
楊水起雖然知道暗中有侍衛,卻也怕侍衛短時間護不住她,還是下意識抱了腦袋。
她也不傻,叫白白挨了這一拳。
然而就在同時,那人拳頭只揮出一半,就被人生生截住。
“誰他娘的又來……!”
話未完就聽得一聲骨頭斷裂的脆響。
衆人齊目望去。
只見地痞的手腕被一只手兀地鉗住。
鉗制住地痞的手白淨修長,手背上似有青筋突起,蘊着巨大的力量。
月光混雜着燈籠散發着的橙光,柔和的光照射在那個身穿月白描金長袍的年輕人身上,将他身上散着的戾氣都磨平了幾分。
楊水起見拳頭沒有落到自己身上,想當然以為是楊家的護衛出現了。
她放下了捂在腦袋上的手,本想趁着救兵出現,再罵那些個小混混幾回。
“狗仗人勢”這事情,楊水起最喜歡做了,又逢這些個小混混什麽時候惹她不好,非要在現下這個時候來尋事。
可第一個字還不曾罵出去,就生生咽回了肚子裏面,因為眼前站着的人,并不是她以為的護衛。
而是,蕭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