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兩日過後, 月上柳梢,還未曾到宵禁時刻,傍晚的街道人來人往, 十分熱鬧。

醉紅樓前,出現了一道不尋常的身影,一個白衣公子正繞小路,從側門進了樓裏。

他隐着身形,盡量走在角落, 低着頭往裏走, 然而即便如此,卻還是因為太過出色的容貌叫人注意。

有人迎上來問,“公子, 是第一回來嗎?樓裏頭可有相識的姐妹?我去給你喚來。”

這醉紅樓就是個尋快活的地方, 那迎客的女子雖看蕭吟打扮模樣正經, 卻偷摸着來了這樣的地方,心中不免還是鄙夷。

但鄙夷的話也只是歸于心中說, 面上還是笑着迎人。

因着上一回蕭吟在醉紅樓被楊風生算了一道,以再次來這,那些算不得多愉快的回憶又接踵而來。

江北敏銳地察覺出來了蕭吟的不耐, 他忙上前對那個女子道:“這位姐姐, 我們今日已經約好了人,暫不勞煩你了。”

聽見說是約了人,女子便也沒有繼續再纏下去了, 悻悻轉了身離開,嘴巴裏還嘟囔道:“約了人就約了人, 板着張臉做什麽……”

說的是蕭吟。

都上這種地方了,還沉着臉做什麽。

擺脫了女子之後, 蕭吟很快就上了二樓,他的視線停留在盡頭的那間廂房之前。

門前站着兩個店小二守門。

樓梯口駐足片刻,蕭吟手上撫着腰間玉佩,抿唇問江北,“确認是這一間嗎?”

江北回道:“是,将才手下的探子确實看到員外郎往這間房走,而後楊風生馬上就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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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江北如此說,蕭吟也沒有再猶疑,擡步往裏走去。

店小二見到有人來,馬上攔住了他們二人,他道:“這位公子,屋子裏面有人,請移步別處吧。”

蕭吟面不改色撒謊道:“他們難道沒有同你說,還有人要來嗎?”

這句話把店小二弄不會了,他們二人湊在一起耳語。

“将才公子不是說讓我們守好了門,不讓旁人進來嗎?”

另外一人卻又說,“可他說的也不大像是假話呀,萬一還真是公子喊來的呢。”

哪有人謊話說得跟真的一樣?蕭吟便是連臉都不曾紅一下,說的怎麽會是假話。

況說他又生得正派,一本正經做謊誰又能看得出來。

店小二一時之間猶豫不決。

最後其中一人道:“好,公子等片刻,我們進去通傳。”

他敲了敲門,見沒人應,便又敲了兩下。

過了片刻,又等了幾息,裏面終于有人出來開門。

正為面色不大好看,低聲斥道:“做什麽敲門,不是叫你們看好門,不要擾了這處嗎?”

門被打開,露出一點縫隙,隐約能從中看得裏面光景。

蕭吟擡眼一瞥,似乎見到有寒光閃爍。

他猜到恐怕裏頭兩人談不攏,依楊風生的脾性,又想直接拿劍威逼利誘。

沒有想到竟然是蕭吟來敲門,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正為趕緊把門合上,他不滿道:“蕭二公子做什麽偷窺……”

正為說話向來不客氣,江北聽到後,直接嗆道:“你說話這麽難聽幹嘛,我們只不過是有事……”

眼看江北想要再争,蕭吟忙出面拉住了他,他道:“江北,不得無理。”

蕭吟一開口,江北立馬就噤了聲。

好吧,得罪不起,楊家的人現下他一個都不敢得罪,不然蕭吟遲早要将他趕走。

而後蕭吟對正為道:“我知道你家公子在同戶部員外郎議事,煩報一聲,有要事相商。”

正為想到裏頭的情形,現下自家公子正拿着劍架在那人脖子上,可不是見人的時候啊!

“我都已經看見了。”片刻後,正為又聽蕭吟道:“我是幫你家公子的。”

這話莫說是說進去楊風生不信,就連正為也不大信。

但他上下打量蕭吟神情之後,發現人又确實不大像是做謊。

他狐疑道:“你幫我們家公子,你如何幫?你可知道他們是在說什麽,又可知道他們為什麽而吵?蕭二公子,飯可以亂吃,但話不能亂說。”

聽得正為如此不善的語氣,蕭吟卻也沒有惱,仍執拗道:“我從不做謊。”

正為看向蕭吟,只見他說這話之時,面上盡是說不出的坦坦蕩蕩。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正為心中一番天人交戰,若再耽擱下去,裏頭的員外郎說不準真要叫楊風生給戳出個窟窿來了。

他最終還是讓開了身。

蕭吟見他松口,也不耽擱,到了聲多謝就往推開了房門進去。

屋內。

那兩人圍一張圓桌面對面而坐,楊風生依舊拿着劍架在那位員外郎的脖頸之上,并未有因為方才門外傳出的動靜而松動。

他眸光發冷,即便是見蕭吟進來,也仍舊不曾有什麽神情,說什麽話。

那個戶部員外郎見到蕭吟來了,恍若看到了什麽救星一般,忙舉起雙手求救,他殷切地看向了蕭吟,顫顫巍巍哭求道:“二公子!二公子救命啊!!”

他本想起身跑到蕭吟的身邊,然而眼看他想要跑,楊風生手上用力,将劍逼近他的脖頸,寒光閃爍,頃刻之間就冒出了血珠。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他大聲求饒,卻終究是沒敢再動。

眼看這人性命堪憂,蕭吟無視了他求饒的眼神,仍舊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楊風生手上終歸是沒有再使勁,只是看向了蕭吟說道:“你和你哥哥一樣,都很喜歡不請自來。”

上一回蕭煦也是這樣擅闖了他的地界。

現下蕭吟也是這樣不聲不響就進來了此處。

蕭吟沒有應蕭煦的這番話,只是問道:“員外郎如何得罪子陵兄了?”

子陵兄?!

在場幾人都愣了愣。

員外郎本以為是看到了希望,然看聽到蕭吟這聲“子陵兄”,只兩眼一黑,脖子一歪,引頸待戮。

他都喊他子陵兄了,他還指望他救他嗎。

楊風生眼中露出了幾分疑惑,反應過來後直接罵了一聲,“蕭吟,你瞎套什麽近乎呢。”

瞎喊什麽,跟有病似的。

再又說了,他都尋到了這處,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嗎。

現下還在這裏明知故問。

蕭吟被如此說,卻也沒甚反應只是帶了幾分疑惑問道:“我記得從前員外郎是楊閣老帶進戶部的,子陵兄現下對他這樣,真的好嗎。”

這員外郎是楊奕手底下的人,受他提攜,算是楊奕的人,可如今卻被楊風生拿劍指了脖子。

端看蕭吟眉頭輕蹙,倒像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似的。

卻聽楊風生冷冷地哼哧一聲,“如何不好?”

蕭吟垂眸不語。

楊風生看蕭吟這副樣子,心中暗罵當真和他哥哥一個死樣子,他忍不住譏諷道:“他當初受我父親提拔,一個一無所能的蠢物,本是連最末等的七品芝麻官也夠不上,現如今叫他入了戶部,當了個五品員外郎,還不夠是恩賜嗎。可曾經受了惠的時候還知道為他是瞻,現下一看風向變了,便想着尋了下家,能這樣嗎?”

“蕭二公子,從一而終四個字,你難道也不明白嗎。”

楊風生的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堪稱殘忍的笑意,“既然這樣的人留着無用,倒還不如殺了幹淨呢。”

宋河得了陳朝的提醒,知道楊奕這一回許是兇多吉少,于是乎開始想要滲透蠶食楊奕的勢力,況且他們一個是一把手,一個是二把手,底下的人跟楊奕是跟,現下楊奕如果倒了,跟宋河又何嘗不是跟。

楊奕底下的人順時湧入宋河麾下,這員外郎正也是想要跟着旁的人一樣轉投了宋河。

但還沒有跑成,就給楊風生抓過來喝茶了。

眼看底下的人都要跑了個幹淨,楊風生又如何不急,今日也是想要殺雞儆猴,給這員外郎一個警告,也是給底下的那些人警告。

員外郎哭求道:“公子就放過我吧,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也是沒有辦法呀!”

“你沒辦法?你是太有辦法了,反正見旁人跑了,也想趕緊投誠。怎麽,我爹還沒死呢,就叫你這樣急不可待。”

人人都當他這回走了便再也回不來了是吧。

楊風生眸中寒意更甚,手上又用了一點力,劍刺得更深。

員外郎現下就是連哭也不敢哭了,生怕一點動作,都要使得自己皮開肉綻。

他有什麽錯?!鳥尚擇良木而栖,楊奕失了勢,他難不成還要吊死在這棵樹上嗎?

他又不是什麽貞潔烈女!

員外郎心中悲憤不已,卻不敢再說什麽,生怕一點舉動、一句話都要惹惱了眼前的這個瘋子。

一直沉默不語的蕭吟終于出了聲,他沉聲道:“員外郎這樣的舉動确實不太合适啊,哪有光享福卻不共患難的道理啊。”

本還以為蕭吟能說出什麽話來,一句話直接讓員外郎本就懸着的心直接吊死。

楊風生也弄不明白蕭吟是何意思了,他現下可是要殺人,他不攔着?不去說些他罪不至死的大道理?

這還是蕭家人嗎。

果不其然,他又聽蕭吟道:“但也不必叫他死吧。”

“呵。”楊風生發出了一聲冷嗤,看向蕭吟的眼神帶了幾分嘲弄,果真是又要說些什麽大道理的話。

他用眼神示意蕭吟繼續說下去,他倒是要看看他要說出個什麽名堂來。

蕭吟看懂了楊風生的眼神,便跨步上前,走到了圓桌邊一同坐下。

他不顧現下形勢緊張,自顧自地拿起了桌上的酒壺,倒了一杯酒,他邊倒酒,邊道:“死何其便宜輕松,但若真殺了他,子陵兄就是明晃晃給宋河遞了個把柄,依照現下的态勢,他勢必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聞此,員外郎死灰複燃,眼中閃現了光芒,連忙道:“對對對,二公子說的對!!冷靜啊,公子你切莫要冷靜啊。”

“你在教我做事?”楊風生看向了蕭吟,似笑非笑道。

他現下這個樣子,可不就是在教他做事嗎。

蕭吟将手上的盛了酒的杯子遞到了楊風生面前,而後笑着搖了搖頭,他道:“子陵兄,殺人這事是最簡單的,你也是知道的。可現下殺了他好像也沒什麽用了,如若是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自是再好不過,可風險太大,代價太大,會叫人尋了把柄。”

楊風生的眉頭蹙得厲害,終于正色看向了蕭吟。

蕭吟卻在此時起身走到了楊風生的身邊,拿來了他手上的劍。

楊風生這回竟也任他動作。

員外郎見蕭吟接過劍,方要松一口氣,卻看蕭吟一邊用手帕擦拭着劍上的血,一邊看着自己笑道:“員外郎總是要出門的吧,不可能這輩子都不出門。出門游玩,回鄉祭祖......你說,會不會在路上偶遇山匪,又會不會在走水路之時偶遭水禍.....明天和意外總是不知道哪一個先來。”

蕭吟笑得清風朗吟,嗓音幹淨清脆,如玲玲珠玉相互碰撞。

但這笑卻叫員外郎生出了一股惡寒。

“員外郎,你是不是在想,只要你一直躲在家裏不出門就沒事了?等到首輔回不來京城,等到楊公子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你便安全自由了?”

“不,不是的。”蕭吟笑着搖頭,手中把玩着的長劍時不時閃着刺骨的寒光,閃得員外郎眼睛生疼。

蕭吟的嗓音那樣好聽,可是現下,大音希聲卻如惡魔低語一般,灌入了他的耳朵。

他說,“則玉保證,只要我活着一日,你的意外便遲早會到。”

蕭吟言下之意,只要他蕭吟在,他便永無寧日。

員外郎怎麽也沒有想到這蕭次輔的二公子竟然會說這樣的話!傳言......這什麽狗屁傳言果然不能聽信一點!

員外郎本來還以為有所出路,可是現下來看,最後的活路也叫蕭吟堵得徹徹底底。他現在敢去不要命的得罪楊風生,可是得罪了楊風生之後呢,連帶着蕭吟一起得罪?

聽他那話的意思,是必不會放過他了。

這世家大族的公子向來是不把人的命放在眼裏的,蕭吟若真殺了他,蕭正如何都會為他圓場,況蕭吟自己也說了,随便尋個意外的由頭便把他殺了......那是連哭都沒地方哭去了!

他可以慢慢熬,熬到楊家倒臺,可是楊家即便真的倒臺了呢,他還難不成去把蕭吟也熬死了不成?

蕭吟十八,他三十八!

員外郎汗水岑岑,汗水瞬間浸濕了裏衣,他幾番權衡利弊,知道是跑不成了!現下投靠了宋河又有什麽用?他難道真的要去日日擔驚受怕活着,生怕不知道哪一回出門就叫人捅死在了半路。

想明白了這些,員外郎往地上跪去,他道:“我知道二公子的意思了,這幾日是我魯莽,往後斷不會再起旁的心思了。”

說罷,他便起身往外走去,只見他神色失魂落魄,全然沒有劫後餘生的喜悅。

而從始至終,楊風生在一旁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待他走後,江北和正為也知道他們二人是有話要說,也跟着一起退了出去,幾人出去之後,門又重新被人阖上。

楊風生起身,離開了圓桌,走到一旁的大紅酸枝圈椅上坐下,他雙臂展開,搭放在旁的扶手上,一只手撐着臉,看向了蕭吟的眼神帶了幾分探究。

“蕭吟,這便是你的真面目嗎?”

若今日這是他的真面目,也難為他演得這麽辛苦了。

蕭吟将劍遞還放到了桌上,臉上也已經收斂了笑意,他就那樣立在那處,月光從窗戶竄進,爬上了他的側臉,襯得更加潔白如玉。

他被如此诘問,卻也沒有覺得有什麽,淡聲回道:“真面目?”

楊風生也笑了一聲,“人前倒是正人君子,人後原來也會使些下作的威脅人的手段。”

蕭吟沒有看他,而是看向了窗外,他道:“何來真面目一說,我可以是正人君子,也可以是小人。子陵兄難道不也是這樣嗎?”

都是他,正人君子是他,無恥小人亦是他。

蕭吟是以君子示人,但許多時候,如果不當小人,事情也就辦不了。

他不介意使些下作的手段,也不介意當小人,更不介意叫旁人知道自己也會有如此一面。

蕭吟覺得這個話題沒有意思,他看向了楊風生,問,“難道子陵兄不想知道,我今日為什麽要來說這些,做這些嗎?”

楊風生難得沒有回怼,他擡眸,直視着蕭吟,“為何?”

蕭吟勾起一抹極淡的笑,眼中似乎帶了幾分期待,他看向楊風生,問道:“子陵兄不覺得,相比杜衡來說,我也不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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