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楊水起用完了早膳, 就離開了膳廳,楊風生同方和師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許久。
方和師先行打破了沉寂, 她開口道:“為何小水看着,和從前不大一樣了。”
從前的楊水起,是有生機的,是光人看着,都覺着明媚的人啊, 方和師形容不出那種感覺, 總之,從前的楊水起絕不是像現在這樣。
楊水起的背影已經消失不見,楊風生好不容易收回了視線, 他道:“她太敏銳了, 一定叫她察覺到什麽了。”
他們從來沒有同她說過楊家的情境, 但她自己就已經從蛛絲馬跡之中推測出了不少。
所以,她才不鬧的。
她怕又給他們添了麻煩。
分明是她年紀最小, 卻總是操心這些。
*
中秋那日很快便到,正值夕陽西下,暖紅的黃照在人的身上, 泛着斑駁的光點, 趕走了人身上的清孤之氣。
楊水起即然答應了楊風生,便不會返回,如約去了貢院門口等人。
秋闱算得上人生大事一樁, 有錢沒權的人想盡了辦法想叫自己的孩子們當上官,有錢有權的則更是要族中子弟出人頭地, 不丢了臉面。
現在不是以前的時候,還能仰仗族中權威, 肆意妄為,随便就能捐個官出來,否則也也絕不會發生了徐家人強抓了楊平替考一事。
景晖帝任用官員多從舉子進士裏頭選人,進士是未來入閣拜相的最低門檻,當不上進士,便只剩下了些許蔭補的官,然,僧多粥少,又哪來這麽的官好當?
今日是秋闱的最後一日,貢院門口擠了不少的人,不少都是夫人老爺等着家中的孩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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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水起站在混跡在人潮之中,被熙熙攘攘的人群遮住了身影。
楊風生同她說過,今日國公爺和昭陽公主不會來,特意給他們留出來時間去看花燈。
也不知他們是如何說服昭陽的。
這些官員們同朝為官,此次在這處相遇也少不得要去寒暄。
秋闱之中,最少不得要去讨論的便是蕭吟。
畢竟現今後生子弟當中,獨蕭吟一人最為出色。
“诶,蕭閣老,蕭夫人!可是來接二公子的?”一個雄厚的聲音響起,傳入了楊水起的耳朵。
擡頭去看,就見一身穿朱紅長袍,衣袖上還袖着不少的金線,下颌續着長胡,一眼看去,便知是哪家富貴老爺。
蕭正聽到有人喊他,也看向了說話之人。
原是都察院的李左都禦史,他家的公子也在這次秋闱之列,當初蕭家開設講堂的時候,也受邀前去。
兩人在這處相見,也少不得要一陣寒暄。
蕭正笑着同他見了禮,而後道:“是了,則玉在裏頭呢,你也是來接令郎的?”
兩人在貢院外頭碰了面,不是來接自家的孩子,難不成是專門跑這來同他見一面不成?
兩人打了個照面之後,蕭正将身側的齊峰引薦給了這位都禦史大人。
齊峰對蕭吟抱有厚望,只希望蕭吟能一舉奪魁。
他這一生,聲名顯赫,美名在外,可現下唯一希望的便是,能從他的手底下教出來了個狀元。
雖然蕭吟年紀不大,甚至說尚未到弱冠之年,但自古以來年少成名的比比皆是,誰說蕭吟不會是其中之一。
齊峰的年紀已經大了,教了大輩子的書,現在也已經教不動了,若蕭吟也不能奪得狀元,他這輩子也再沒機會了。
齊峰全然沒了心思和這位都禦史再說東說西,一門心思只撲倒在了貢院門口,待蕭吟出來。
李都禦史雖看出了他的不專心,卻還是扯着他說話,他想要問問他,自家孩子平日裏頭在學堂上面表現如何,這回又能有秋闱幾成勝算?
齊峰盡數敷衍。
他本就不怕這些做官的人,若非如此,當初也不會三番五次拒絕蕭正。
李都禦史本還好聲好氣,但見齊峰這副樣子,心中難免也生出了幾分氣來,齊峰在看誰?除了蕭吟又還能有誰。
眼裏頭就只有蕭吟這麽一個學生不成了?別的學生便都入不了他的眼了?
見齊峰這樣不給面子,這李都禦史也不再強逼着扯他說話,只是笑了笑,故作随意道:“齊先生是在想什麽呢,為何我同你說話都不大愛搭理?聽聞齊先生似還教導過楊首輔的公子吧?好像曾經還是和蕭大公子一起的吧。”
楊水起本覺着反正是閑得無聊,無妨也聽聽他們那不大有趣的對話,誰承想竟聽到了楊風生的名字,她豎起了耳朵去聽兩人說話。
齊峰終于看向了他,眼中帶了幾分正色。
蕭正也察覺出來氣氛的些許不對勁,想要出聲勸阻李都禦史,但他這位都禦史被奇峰拂了面子,現下也沒了什麽好臉色。
李都禦史呵笑了一聲,繼續道:“蕭大公子倒是好本事,奪探花郎如探囊取物,但我聽聞,楊公子當初好像也深受先生賞識吧。不知先生可曾記得我家孩子當初也在白鹿山書院讀過一段時日,只他不大伶俐,那次沒中,算起來這次還是第二次受先生所教,只是先生好像從來都不曾注意過他。就如現在,我問先生我兒如何,先生卻一直不願回答。”
齊峰是名動天下的大師,不少當官的富貴人家都喜将自家孩子送到他那裏學習,就如這位都禦史,也曾三番五次的送了自己的兒子到他席下,只上一回,三年前,他兒子沒能考上。
畢竟舉人也不是那樣好中,齊峰一個班那麽多的學生,哪能又每個都兼顧得到,若每個在他手下教過的都能中舉,那他是什麽?通天神佛也不止。
但這都禦史就是氣不過。
怎麽?聰明的孩子是他的學生,他家這個蠢笨些的便不是了......不,他的兒子才不蠢,只不過是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倒黴了些罷!
齊峰對蕭吟的關注偏愛,又叫都禦史想起了從前在書院的時候,他家兒子總是說起楊風生的事情,說楊風生如何聰慧,齊峰又待他如何如何之好,又說齊峰偏心,從來只看得到楊風生,別的學子他從瞧不上眼,他又總是編排齊峰不過只想要教出幾個命世之才,以此彰顯他這個老師的能幹。
一開始李都禦史只當是自己兒子考不上舉人反倒去抱怨起來了老師,可現下看這老師的态度,只覺他兒子壓根就沒誇張!
什麽狗屁先生老師,不過沽名釣譽之徒!
都禦史想起了楊風生,進而又譏諷道:“當初聽聞那楊家的公子,在齊先生底下也頗有名頭,連奪幾個案首,竟連蕭大公子都比不上,本以為會是那年的狀元,卻也不曾想非也,實在叫人唏噓啊!不過聽聞齊先生同楊公子當年師徒之間情深誼厚,想來是最不好受啊,難怪如今對二公子看得如此緊張......”
想做沽名釣譽之徒,又生了一幅眼高于頂之态,且看他答不答應!
李都禦史何曾叫人這般看輕過,這回是鐵了心的想用楊風生的事情叫他下不來臺。
齊峰聽到這話,果然臉色難看到了極致,那布滿皺紋的臉生生被氣成了焦土色,蕭正即便是想要開口勸說一二,現下卻也知到了無可轉圜的地步。
說什麽不好往人的痛處上戳。
不說這位“頗具性情”的都禦史大人,就連蕭正都知道當初的楊風生多有出息,作為先生的齊峰看到學徒堕落成了如今這樣,心中如何暢快?
他有些不大敢去看齊峰的神色了,只怕他下一秒就要發作,雖說他現下并無官職,但當初也好歹是在國子監當過一段時日的祭酒,如今更是門徒散天下。
不好得罪啊。
若他和李都禦史吵起來,實非蕭正所願意看到。
還沒來得及勸,就聽得齊峰冷冷說道:“不過是一個無恥小兒,妄我當初待他如此盡心,到頭來成了如今這樣也權當我當初看錯了眼!呵,你倒不必以他來刺激我。再者又說,令郎英才,豈是我能所教?他今日若能成,也全是他之本事,若不能成,亦是他的造化!”
齊峰說話雖然直接,可也不至于就直接說了難聽的話出來,但這話言下之意,不就是暗諷李都禦史的兒子無能沒用,考不上了也別再來賴了他!
至于楊風生......實在是他心頭的一把刺,當年他将全部精力付諸于他一人,就是連蕭煦都不曾怎麽管過,可是他就是這樣來報答他的?!
他年事已高,就那麽一個心願,可楊風生過五關斬六将,卻在最後關頭作踐了自己,作賤了他!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你說誰考不上?誰考不上!”李都禦史又如何聽得這話,三年前他兒子落榜已是他氣難平,而今成了齊峰攻讦他的由頭,當即厲聲質問。
眼看兩人就要說急了眼,蕭正硬着頭皮就想出聲勸解,然而還不曾開口,就聽得一道聲音先開了口。
“先生不該如此說。”
說話之人聲音帶着些許的寒意。
幾人一齊朝着将才說話的蕭煦看去。
不同于蕭吟身上的孤清之氣,蕭煦這人給人的感覺向來是如沐春風,可現卻見他面上竟帶着幾分的冷。
這是什麽意思。
他不是素來對這個先生恭恭敬敬?現下竟出面反駁了他。
蕭正素來對這個大兒子放心,卻也不知他這回事哪根筋搭錯了,要在這樣的時候出聲,他眉頭微皺,低聲斥道:“你還嫌不夠亂,現下插什麽嘴?”
就連蕭夫人也攔着他道:“祁明,怎可這樣對先生說些話。”
尊師重道自古以來皆是如此,終歸是他先生,即便是說了再不好聽的話,也尚輪不到他來指指點點。
況說了,齊峰說也只是說了楊風生的不好,同他們有什麽關系,何必在這樣的關頭出來惹一身騷。
從前蕭正、蕭夫人說些什麽,蕭煦都會聽,可是這一回卻是異常執拗,他不顧二人阻攔,執意道:“如今這樣,子陵他定也不想,這件事情是先生的傷,可為何不是子陵的傷。當初在書院的時候,昆阆榜上他回回榜首。”
白鹿山書院一月一次測驗,成績出來後張貼在昆阆榜上。
兩年,數十次測驗,毫不誇張的來說,榜首十次裏面九次是楊風生。
“先生以為,這只單單是他天資聰穎嗎。可書院中,從不乏聰慧之人。我同他一間院子,時常見得他的屋子夜班三更燈火通明,世人說他纨绔,可誰又見得他從前是什麽樣子?”
“世人不見得,先生亦不見得。”
可是他見得。
他雖不知道楊風生究竟是為什麽不去參加殿試,雖楊風生數次對他惡語相向,可他還是認為,他有他的苦衷。
聽得蕭煦這般質問,齊峰卻更為激動,甚比方才同李都禦史打嘴炮之時還要生氣,齊峰情緒激動,朝他質問,“他有他的苦衷,他有他的不易,我呢?!蕭祁明,當初你和他關系甚好,你自是為他說話,老夫這把年紀,旁的不求,也不用求,只想從自己的手底下帶出個狀元郎來,我又有何錯?”
“行,我知道,在你們的眼中,我齊峰是沽名釣譽之徒,但我這一輩子,到了如今,又還需要什麽名什麽譽,此事與功名利祿毫不相幹,全是我一人之理想!我就想教個狀元,證明我自己,偏你們都以為我是狼心狗肺,而他是逼不得已!”
“我傾注了的心血在他一人之身,他就這樣回報我?偏就這樣回報我?!”
齊峰聲聲質問,眼中布滿了一片紅血絲,幾乎就差聲淚俱下。
他怎會不知道旁人如何想他,可這是他的理想,雖這理想很古怪,可是,這就是他的理想,旁人憑什麽這樣想他。
齊峰的這一番質問,就連将才還在同他争執的李都禦史都噤了聲。
“不,先生不該以此來自證。”
天色不知是什麽時候黑了下來,天上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挂起了燈籠。
嗓音玲玲如環佩相擊,少年被光迎着,自不遠處走來,光纖勾勒出了他修長勁瘦的腰身。
蕭吟不知是何時從貢院裏頭出來,只不過是他們将才只顧着這邊的争吵,所以沒人去注意到他。
他說,齊峰不該去以教出一個狀元來證明自己的能力。
蕭吟道:“先生之功,舉世可見,不用此,也從沒人質疑先生。”
沒人質疑。
“先生有自己的抱負,可将自己的抱負寄托于他人,不怪要承擔如此風險。”
他去怪楊風生?可楊風生又憑什麽要被他怪罪。
齊峰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平複了些許心緒,卻還是問,“蕭吟,你會是我的風險嗎。”
“沒人會是你的風險,子陵兄他有自己的苦衷,這般結局,非他所願。”
楊水起一直藏在人群之中偷聽,聽得蕭吟的話只癟了癟嘴,暗自腹诽。
子陵兄。
他蕭吟現下倒是喊得親切。
就連蕭煦都在一旁驚嘆,從前倒不曉得他們兩人說過幾句話,現下套起近乎來那是手拿把掐。
蕭煦往周遭去看,不出所料在人群之中看見了楊水起。
果然。
當初同他說主動些,不曾想還真是上道。
但不得不說,這話也确實是說到了楊水起的心裏頭去了。
楊風生的苦,沒人能知道。
但而今,卻還能有人為他說話。
說不觸動,也是假的。
齊峰既已看到蕭吟出來,也不想要再同他掰扯些別的了,看着他替楊風生說話,也只冷冷地哼了一聲,道:“行,你們蕭家的兩兄弟,既都為他說話,我還有何好說?我的事情尚輪不到你們來置喙,我如何,也用不着你們來評判!”
齊峰話畢,拂袖離開。
事情鬧得稱得上難看,李都禦史本是想要來同蕭正寒暄,誰曉得鬧了這樣的事情出來,齊峰方才的話多少還是有點說到他的心坎裏頭去,他看着齊峰的背影,想起他那雙憂郁痛苦的眼,最後只嘆了口氣,道:“怪我怪我!今日這事,全因我多嘴,惹了蕭閣老的座上賓不快了。”
蕭正顯然也沒想到齊峰會對此事如此介懷,只擺了擺手道:“怪不得你,怪我,非要多這嘴。”
兩人皆是唉聲嘆氣,也沒注意到一旁的蕭吟已經離開了他們這邊。
蕭夫人本想去扯着蕭吟說話,然而一轉頭就不見了他的人影,卻不知道,是何時到了楊水起的跟前。
不是,她前幾日分明聽聞,這楊水起已經和國公府的那個世子定了親啊!
他就算是對她再有什麽,難不成現在還想要胡來?
不,不成!
就算是他丢得起這人,他們蕭家也丢不起這人來!
她張嘴就想要把蕭吟喊回來,卻被蕭煦攔住了。
蕭夫人瞪他,“攔我做什麽?他要胡鬧,你也跟着一塊胡鬧是不是!”
蕭煦開口想要哄她,然而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陳錦梨卻突然出了聲來,她道:“姨母,表哥說不準是有話想說,不一定是想要做些什麽出格的事情......”
陳錦梨主動開口為他們說話,就連蕭煦也有些意外。
不知道她又想要做些什麽,看向她的眼神也帶了幾分探究。
自從那日之後,陳錦梨的狀态便一直不大好,蕭夫人難得見她願意主動說話,便還真就聽進去了她話,難得沒有再追究蕭吟,末了也只冷哼了一聲瞥開了頭去。
蕭吟繞過人群,走到了楊水起的身後,他拍了拍她的肩,問道:“你今日,是來尋誰的?”
楊水起覺得這話有些意思,不是來尋杜衡的,難不成是尋他的?她聽到這話有些無語發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就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喂,楊水起!我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