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蕭吟這邊一直坐在床邊守着楊水起, 後來受不了了,便坐到了一旁的矮凳上面,趴在床邊休息。
而另外一邊, 蕭煦也終尋到了楊風生。
他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在醉紅樓中。
不過這一回是在談生意。
他最近很忙,時常從楊家睡了一覺便出門,日日不見得人影。
蕭吟說有關乎楊水起的要事來尋,楊風生才從裏面出來見他一面。
楊風生的神色難掩疲憊, 眼下青黑明顯, 蕭煦見了忍不住蹙眉問道:“你這是怎麽了,臉色這般難看。”
楊風生沒時間同他貧頂,直接開口道:“有話就說, 裏面在忙。”
裏面的飯局還要靠他維系, 他不能出來久了。
蕭煦方才也看到了裏面的飯局, 怕他轉頭走人,也不再說廢話, 直接道:“小水出事了。”
楊風生眉頭蹙得更叫厲害,“今個兒她不是去國公府了嗎,出了什麽事情?”
現下天已經黑透, 楊風生一直待在裏面, 也不知道楊水起那邊能出什麽事。
在國公府還能出什麽事情?
楊風生很快就想到了什麽,他看向了蕭煦,試探問道:“昭陽?”
蕭煦點了點頭, 将今日發生的事情同他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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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煦話畢,四周霎時間安靜得吓人。
比深夜還要死寂。
蕭煦似乎聽到楊風生的指骨被捏得咯嗤作響。
楊風生沉默了許久, 而後什麽也沒有說,轉身拔腿就走。
蕭煦知道他想要做什麽, 馬上追上去扯住了他的手臂,“冷靜,子陵,冷靜些。她是公主,不可以。”
即便說昭陽做了這樣的事情,可還是不可以。
楊風生能如何?他現下還能如何?
楊風生聽到蕭煦的勸說,卻還是不應,只大力拂開了蕭煦的手,執拗要走。
蕭煦扯不住他,只能追在他的身後,不斷勸道:“現下皇上就等着抓了你的把柄,恨不得就借着這個機會去尋了你的錯處,你若動昭陽......不,即便你沒動她,你擅闖國公府,足夠就讓他借題發揮了,別這樣,這麽些天,你苦苦經營,要為此就付之一炬嗎。”
楊風生馬上頓步,回過身來,扯上了蕭煦的衣領,他将他扯起摔到了牆上,道:“你監視我?”
“蕭煦,你惡不惡心啊。”
真真有毛病,他都這樣對他了,他還這樣不依不饒?蕭家的人是祖傳的厚臉皮?蕭煦同蕭吟一個死德行。
楊風生現下被火氣沖昏了頭,不管不顧道:“好,反正我苦苦經營也弄不出什麽名堂來,我先去殺了昭陽,再捅死自己,小妹反正也熬不過去,我爹也回不來,我們一家人整整齊齊就在底下見面好了!”
天不要他們活,那大不了魚死網破!
之前蕭吟雖幫他一同威脅住了員外郎,殺雞儆猴一段時日确實有效,但時間久了,跟着他們吃不到肉了,惡從膽邊生,手下的人自會铤而走險去尋下家,而宋河又在那頭抛出橄榄枝,獨獨那個被蕭吟盯上了的員外郎跑不掉以外,其餘的,誰能受得了,誰能不跑?
蕭吟只能解燃眉之急,剩下的,再多的也難做。
今日裏頭的飯局是楊風生攢的,本意是,楊黨底下的官員出了事情同旁人鬧了不愉快,來找楊風生出面解決。
這事若放在從前,找不到楊風生的頭上,只要拿出楊家的名聲,誰不怕?現下沒法,只能讓楊風生親自請了人來,出面解決他們二人私下的龃龉。
處理的好,暫且能挽回一點人心,處理的不好,軍心潰散得更加嚴重罷了。
其實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的地步,楊風生即便再如何想要支撐,卻不過是苦苦掙紮。
蕭吟脖子被衣領勒得生疼,他在看黑暗中試圖看清楊風生的那帶着苦痛的表情,他道:“......你別這樣說,還沒到最後,怎麽知道再沒有餘地啊......”
“別這樣,還會有辦法的。”
楊風生聽到這話竟笑了,這笑聲在昏暗之中聽着帶了幾分悲切,“一開始就是死路一條,有什麽辦法。”
“怎麽會沒有辦法?事事未到最後,誰說沒有轉圜餘地。你忘了嗎,曾經你在書院裏頭,說要當能臣,開天立命,怎麽不過輾轉三年,事情到了你的嘴巴裏頭就是死路一條?”
蕭煦從不怪楊風生如此對他,他定有他說不出的苦衷。
可是從前那樣年少氣盛的人,如今竟也說死路一條?解決事情的方法,竟然也成了同歸于盡?
蕭煦不能接受的是這個。
楊風生聽到這話,不知是不是被喚起了從前的回憶,他竟真就漸漸松開了蕭煦的衣領,甚至還将褶皺撫平,說的話都難得帶了幾分好聲好氣。
他道:“蕭祁明,當年書院同你交好的兩年,我很開心。但是這世道,從來都和書院裏頭看到的不大一樣。大家明面上非黑即白,私底下呢,誰又真的幹淨啊。”
“可官場做官,沒人看你私底下是什麽樣子。皇上的眼中,你是清流,我是佞臣,僅此而已就夠了。而佞臣,有價值是寵臣,沒價值,喪家之犬不如。”
他現下就是人人喊打的喪家之犬。
不,或許從一開始就是。
他也曾心懷希望,也想要考取功名濟世救民,也向往書上面所說的大道為公。
曾經他和蕭吟交好,因為他知他們志向相同。
但從書院裏頭出來之後,經歷了景晖帝那一遭之後,再去看這世上事之時,才發現史書根本不忍卒讀。
越看越叫人心傷。
他楊風生,想當濟世之人?下輩子吧。
這輩子,只能當了陰溝裏的蠹蟲。
或許是知道自己即将走到了盡頭,再如何也掙紮不動,他今夜竟同蕭煦說了這些。
蕭煦沉默良久,才出聲道:“所以,這就是你同我決裂的原因嗎。”
三年之前,楊風生同他鬧到了如此下場,蕭煦一直不知道原因,如今才知道,他就是顧慮這些?
“你好狠的心啊。”蕭煦嘲道。
他一直都不知道是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情。
到頭來原就是因為他這樣的猜忌,所以就一聲不吭,毫無征兆地疏離了他?
楊風生道:“若待舊友反目,何不早早就斷了幹淨。”
“尚未發生的事情,何必要去這般揣測,如此度日,豈不艱辛。”蕭煦不想同他争執這些,他又道:“你為什麽要這般躲,你又怎麽知道,一定反目?”
憑什麽就說,他們一定會反目。
“子陵,不吵了,我沒有做過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情,你不能這樣對我。”
蕭煦是個極端溫柔的人,即便這三年被他如此對待,可是到頭來除了說了那麽兩句諷刺的話,就再也沒說什麽了。
他轉了話題說道:“小水還在我家呢,去看看她吧。”
他又說,“還有昭陽,你放心吧,不用你動手,則玉也會去的,你別看他年歲不大,比誰都有主見。”
“知道你們現下時運艱難,斷不會叫你們受了委屈。”
楊風生沉默了良久,事情已經這樣,實沒有再争下去的必要了,他最後還是應下,道:“好。”
*
到了蕭家的時候,已至深夜,蕭吟已經坐在旁邊的矮凳上面,靠在床邊睡着。
他太累了,又哭得那樣厲害那樣傷心,就算是神仙也撐不住。
蕭吟終究還只是個少年。
也會累的。
蕭煦解下了身上的外裳,動作極其輕柔蓋到了他的身上。
蕭吟眠淺,蕭煦生怕動作大些便吵醒了他。
楊風生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楊水起,又看了下趴在床邊休息的蕭吟,神色有些凝重,但最終還是沒說什麽,往外去了。
蕭煦看了眼蕭吟有些疲憊的背影,末了心疼地嘆了口氣,跟着出去。
兩人站在屋外的廊庑下面,無言片刻,還是楊風生先開口道:“這次的事情多謝你們了。”
“謝什麽,該做的。”
蕭煦沒想同他這麽生分,雖然是現下是清楚了三年之前他為何突然疏離,但若一下回去當年在書院那會,實在是有些難。
楊風生的眉頭仍舊蹙得很緊,遲遲不曾松開。
若是從前的時候,他必不會叫昭陽好過,但現下,他什麽也做不了。
蕭煦又說了些叫他寬心的話,最後問道:“醫師說了人暫且不會有事,你不用擔心,現下這般晚了。你,宿這嗎?”
楊風生揉了揉有些發疼的眉心,道:“不了,回去了,她還在家裏等我。”
她,自然是方和師了。
除了方和師也沒旁人了。
從前蕭吟在書院裏頭的時候也時時聽他談起她,聽聞他們兩個這幾年也鬧得不大好看,兜兜轉轉還是走到了一起。
蕭煦笑了一聲,這聲笑在夜風中聽着極淡,“嗯,好,明日帶着她一起來蕭家看看小水吧。近段時日,她也不宜挪動,還是先留在這吧。”
楊風生不置可否,楊水起這個樣子,醒來都是勉強,短時間內再叫移來移去确也不好。
他沒再說什麽,應了聲便轉身往外走了。
還沒走出幾步,就被身後的蕭煦喊住。
“做什麽?”楊風生回頭看他。
“子陵,沒什麽扛不過去的事情,還有我們呢。”
他一直都在的,只是當初他從不曾信任過他。
楊風生聽到這話,愣了一愣,月光下,他發現蕭煦這麽些年好像一直都沒有怎麽變過,一直都是這副樣子。
眉目柔和,但說的話卻帶着說不出的強硬,迫使人不得不去正視。
楊風生卻只是揮了揮手,讓他回去,什麽也不再說,轉身離開了。
*
天光破曉時分,一束光從悄悄透過窗棂踩上了屋內的地面,泛着斑駁的光點。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為整片大地覆上了一股清孤之氣。
楊水起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有意識的,只知道醒來過後渾身乏力,處處都泛着酸疼,就連嗓子眼都像是在冒火,嘴唇幹得發疼。
眼皮沉重,她強行撐開了眼,看向了四周。
十分陌生的裝飾,并不是她的房間,她垂眼,終于看到了床邊趴着的人,手指不可遏制地抖動了一下。
就是這個微小的動作帶醒了本就淺眠的蕭吟。
看到楊水起醒來,他先是怔了怔,而後啞聲道:“醒了啊。”
他的聲音較平日聽着啞了許多,眼中也是一片猩紅,嘴邊竟還冒出來了些許青茬。
楊水起看得喉中一梗,嗓子疼得更是厲害。
蕭吟怎把自己弄成了這副樣子,從前多意氣風發的一個人。
饒是楊水起後來沒有怎麽同他往來,便是往來也多是争吵,但她的印象之中,蕭吟一直都是朗朗如日月之懷的君子模樣,何曾這般。
她記得最後是蕭吟救了她上來的。
是他把她從水裏面撈出來的。
也是因為她,他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他一直都在因為自己曾經說過的那句話贖罪。
楊水起扯了扯嘴角想說話,然還沒開口就先被蕭吟制止,他道:“等下,喝點水先,潤潤嗓再說。”
知曉她現在嗓子定幹啞生疼,蕭吟馬上起身去喚丫鬟倒來了水。
他将楊水起從床上扶起,靠在床頭引枕上,端着水杯便喂她喝了些水。
楊水起确實口渴得不行,将唇貼上了杯口,然或許是杯子太小,蕭吟的手指又将杯子下端整個握住,唇瓣不小心竟擦過了他的手指。
分明水這樣溫,可蕭吟的手卻冰得吓人。
楊水起被這手指冰得眼皮顫了顫,想要退,卻聽蕭吟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怎麽了?是水冰嗎。”
楊水起見他這樣,也沒多想說什麽,只是想要自己接過茶盞喝水,卻聽蕭吟又道:“無事,便這樣喝吧。”
這樣,楊水起更沒什麽好說的了,或許蕭吟也沒将這事當回事,觀他面上如此坦蕩,別是自己多想些了什麽。
喝了水之後,嗓子也果真舒服了些,沒叫方才那樣燒得厲害。
蕭吟也又坐回了床邊。
他問她,“好些了嗎。”
楊水起垂着眼,點了點頭。
好定是好些了的,畢竟昨日都難受得有些想死了,現下除了身上痛些之外,也沒叫那麽難受。
她垂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蕭吟剛想問她要不要先用些粥,畢竟人從昨日昏到現在還一點東西都沒吃。
可還沒開口就已經聽到楊水起先開了口。
“謝謝你,蕭吟。”
她說謝謝他。
楊水起的聲音聽着有些沙啞,還帶着些鼻音,蕭吟聽到了這話,眼神之中帶了幾分錯愕。
他們之間說來也有趣,從一開始楊水起追着他到處跑,到了後來,兩人之間幾乎每一回碰面又都是在争吵,可是現下,終于沒有吵架了。
蕭吟低下了頭,卻沒有應下她的這聲謝謝。
他說,“楊水起,你不用謝我的,她沒想殺你,她就是想折磨你,我過去的時候,你已經被他們欺負完了,我根本就沒有救你。”
他去的時候,楊水起已經被他們折磨得快要死了,他怎麽擔得下她這一聲謝謝。
楊水起聽到了蕭吟的這話,卻難得笑了笑,她嗤笑了一聲,道:“蕭吟,你怎麽這般老實啊。你之前不是一直都想要同我說和嗎,現下怎麽不幹脆承了恩情,然後......”
“然後挾恩圖報嗎?”蕭吟問她,見到楊水起笑着點了點頭,他撇開了頭去,悶聲道:“你放心吧,我不會的。”
她就這樣想他。
“你又生氣了啊,蕭吟?”
楊水起湊過頭想去看他。
蕭吟擡眸,将好同她視線相撞。
天剛剛亮堂,有光照在他們的臉上,視線交錯的瞬間,兩人都怔愣住了,古怪的氣氛在周遭蔓延,空氣中滋生了些許不大一樣的味道。
楊水起先打破了沉寂,她輕咳了一聲,錯開了視線,道:“是真的謝謝你,你不是一直想同我說和嗎,我不會再同你吵了。”
畢竟在她那樣絕望無助的時候,是蕭吟出現,抱住了她。
如果沒有蕭吟,那真的太冷了,她或許真的撐不住離開湖水。
說完了這話之時,蕭吟的眸光似乎閃了閃。
三個月,從她離開蕭家,再到了現下她說不會再吵架了,整整三個月。
蕭吟因為他當初做過的錯事,被她冷落了三個月,還看着她和旁人說了親。
今日聽到了這話,他的手指都有些止不住地顫動,楊水起願意原諒他了,那他們之間就什麽都好說了,就什麽機會都有了,再也不會像是從前那樣,說什麽都要挨了她的嫌棄。
蕭吟低着頭,從喉中溢出來一聲笑。
真好。
她終于肯原諒他了。
鬼知道他這三個月有多煎熬。
卻在此時,門外邊傳來了聲響。
兩人擡頭去看。
是陳錦梨。
她的眼下一片青黑,看着顯然也是沒有歇息好的樣子。
“我今日醒得早,後來怎麽也睡不着了,想着你還昏着,便來看一看你醒了沒,現下你醒了就好,你們說,我便不打攪你們了。”
陳錦梨來的路上便想着楊水起快些醒來,可是她現下見到人真的醒着,一時之間竟也有些無措,不知道該去說些什麽。
只是她也看得出來,現下她和蕭吟相處得不錯,她不應該在這樣的時刻打攪了他們。
她轉身就要走,卻聽蕭吟喊住了她。
“你先在這看顧下她吧,我去廚房盯一下早膳。”
什麽早膳要蕭吟親自去盯,不過是個托詞罷了,但蕭吟給她遞了臺階,陳錦梨自也不會推開。
她停離開了步。
蕭吟看向了楊水起,用眼神詢問她可否。
看到楊水起朝他遞了個無事的神情,便沒再留,往外去了。
蕭吟走後,屋子裏面陷入了片刻的安靜,楊水起看向了門口有些無措的陳錦梨,道:“來坐吧。”
陳錦梨向她投去了個略帶不敢相信的眼神,最後還是沒有猶疑,走到了床邊。
她站在一旁,尚沒有坐。
她沒有猶疑,不一會就開了口道:“對不起。”
她想了想後又補充了一句,“現下真的要很認真的同你說一聲對不起。”
從前的事情,太過了。
真的太過了。
陳錦梨怕楊水起不相信,忙接着道:“我這回沒有做戲了。我知道我一直騙你,你也很難再信我了。我同你說你或許不會相信,自上回從那件破廟被你救回來的時候,我就開始後悔了。你是個好人,你很好,只是從前我只知道表哥,便容不得任何人接近他。你太好了,也是因為你太好了,所以,我也就太怕了......”
楊水起聽着她說這話,默了良久,而後又聽她道:“楊水起,這回我真的沒撒謊......真的沒有。”
陳錦梨都快要急哭出來了,楊水起也不是故意想要如何她,見她這樣,終于出了聲,道:“我知道你沒有做謊,你莫要着急了。”
陳錦梨若是假意,往往話還沒開口,眼淚就掉下來了,現下,真心說着話的時候,便生怕掉了眼淚會叫旁人誤會。
她讷讷地看向了楊水起,“真的嗎?”
“如何是假。”
陳錦梨硬生生将淚憋了回去,神色終于放松了些,看着她笑了笑。
她還肯原諒她,便是已經是極好的了,其他的,她也不大敢再去奢求了。
兩人終究還是有些生疏,陳錦梨也不敢太同她親近,只敢小心翼翼看着她,生怕讨了她的嫌棄。
饒是蕭夫人對陳錦梨極好,但終是寄人籬下,她從很小就學會了察言觀色。
默了許久,陳錦梨突然開口提醒她道:“那日你落入水中之後,雖然說後來的丫鬟是公主安排的,但推你的定是皇太子妃的妹妹。我看得清楚,那個時候離你最近的便屬她了。”
楊水起也約莫知道會是她,畢竟李春華自宴席開始之時便時時刻刻針對于她,而後又同她在橋梁那處起了争執,再然後她就落了水。
“嗯,多謝提醒。”楊水起聽到了陳錦梨的話也只簡單道了聲謝,而後垂着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陳錦梨見她這樣,便也不說話了,安安靜靜待在一旁。
而後蕭吟從外面端了粥來,彼時他已經束好了發,淨好了臉,又恢複成了素日的模樣。
清風朗月。
而後楊水起用了些早膳之後,身子便又累了,要躺下休息。
蕭吟和陳錦梨便往外出去了。
又過了不久,楊風生就帶着方和師上了門來。
這個時候楊水起也已經又醒了一番。
方和師看到楊水起那張憔悴蒼白的臉,心疼得直落淚,但又怕哭了出來,白白惹了楊水起擔心,眼睛都紅得不像話了也不曾掉淚。
“太過分了些,哪裏有這樣的事情,若當初不喜歡,早些說不成了嗎,非要鬧得不死不休?”
方和師終是忍不住怨怼,從未見過這般歹毒之人。
屋子裏頭只有楊家三人,楊風生則一直站在旁邊,緊緊抿着唇,不曾說話。
楊水起抱了抱方和師,頭靠在她的肩頭,她道:“姐姐,我現下不疼了,你別氣了,不要氣着自己了。”
事情已經發生,再去回想也沒辦法了,除了把自己氣得半死不活,也沒什麽法子了。
楊水起的懷抱确實也叫方和師稍稍定下了些許心來,她抿了唇不再說話。
兩人就這樣抱了一會,過了會,楊水起悄悄地擡眼去觑楊風生的神色,她試探道:“哥哥,我同杜衡說不作數了。”
“說親的事情不作數了。”她補充道。
她怕楊風生會因為此事不快。
會因為她自作主張退了親而不快。
三人先前沒少因這事而去争吵,吵來吵去無非是楊水起自己不想嫁人,而楊奕和楊風生又一直逼迫她嫁人。好不容易楊水起終于妥協,但杜家又做了這樣的事情,楊水起從前是不想嫁,如今是不敢嫁了。
楊風生聽到這話,愣了片刻,而後低眼就看到的一雙圓骨楞登的眼睛試探看他,夾雜着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他生了氣。
什麽啊。
這麽看他做什麽。
現下這樣的情形,他還能再逼她嫁人?他在她的眼裏頭現在就這般禽獸?
他被楊水起這神情看得一陣郁結,但于此同時,很快就泛起了一陣心疼。
怎麽就這麽幾個月,被磋磨成了這副樣子。
楊風生被楊水起這眼神看得一陣又一陣泛酸,他挪開了眼,故作無事般地随意整理着衣袖,不在意道:“你個潑皮現下知道察言觀色了?從前不見得這般老實。”
“我還能不老實嗎?”楊水起眼神木然,讷讷道。
她現下沒這個資本了。
老實些吧,聽哥哥的話,聽爹爹的話。
楊風生聽到這話,手上動作猛地一頓,眼中的水汽幾乎要瞬時湧了出來,他馬上背過了身去,生怕下一刻就要失态。
他喘息了幾口氣,平複了些許心情之後,才開口道:“好了,不用你說退婚,我也會去退,別擔心這些了,沒人會怪你的,好好養傷。”
可憐的孩子,誰又會再去怪罪她呢。
想象之中的苛責沒有到來,楊水起的眼睛亮了亮,擡頭去問,“當真?”
不問還好,一問直接叫楊風生的淚跟着掉了下去,“現下就這樣不信我了?再說了,你是不是傻,出了這樣的事情我還把你再往杜家送?”
那地方就是個火坑。
楊風生強忍了哭腔,聲音聽在那二人的耳中也不過是有些悶而已,沒得什麽不尋常的。
說了這話,楊風生轉身奪門而出。
方和師看了眼有些發懵的楊水起,柔聲道:“他就是心疼你,別怕,我去看看他。”
說罷,揉了揉楊水起的腦袋,也起身跟了出去。
出去的時候,就已經看到楊風生背對着她,用袖子拭淚,分明挺拔的背影,現下看着竟彎了些許。
方和師沒說話,過了許久,待他平複了心情才上前撫了撫他的背,她的手很柔軟,帶着一股安心的意味。
她道:“子陵,沒事的,小水她不會怪你的。”
楊風生已經擦幹淨了淚,可眼睛還依舊是一片通紅,“可是,是我害她成了如今這樣不是嗎。”
如果不是他們,不将昭陽放在眼裏,沒有想到她可能會去阻攔,否則會有如今這樣的事情發生嗎。
如果不是他們非要讓她嫁進杜家,又會有今日這樣的事情嗎。
一個兩個總是說為了她好,可是現下怎麽就将把她害成了這樣。
“沒有人會想要發生這樣的事,她也從來都不會怪你。”
即便方和師如此說,楊風生依舊是放不下心裏頭的那道坎。
方和師也沒有再勸,就這樣在這陪着他。
*
這幾日楊水起一直在蕭家養傷。
方和師本來想留在蕭家照顧楊水起,但終究還是沒有再留,一來二去是身份尴尬,怕旁人要說些什麽不好聽的話,二來楊水起那日直接被蕭吟抱回去了自己的院子,現下如若方和師留下照顧,也要在蕭吟的院子住下,雖然不是不行,但終究是有些古怪,最後楊水起怕她操勞,也将她勸了回去。
沒法,方和師只好每日從楊家來看她才算放心。
而蕭家的人在楊水起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之後,也難得沒有再說起什麽。蕭正同蕭夫人二人,從前雖誰都看不大上楊水起,可是近些時日,也罕見閉了嘴,甚之蕭夫人還來看了楊水起幾面,送了好些補藥。
這幾日蕭吟也總是很忙,早出晚歸,即便如此,也總會在晨起出門時候看楊水起一眼,歸家之時同她說幾句話。
這日一早,蕭吟又早早出了門,今日,他去往的地方是山中的一座古寺。
今日的天有些陰沉,晨時天就不見亮,被一片霧蒙蒙的烏雲籠罩,而山中更甚,被霧氣浸染的山間寺廟更顯古樸幽靜。
馬車沿着山路緩緩駛去。
馬車上,少年今日罕見一身玄衣,正以手撐着下颌閉目休息,片刻後,他倏地睜開了眼,掀開簾子對外頭問道:“她到了吧?”
口中的她,是昭陽。
今日跟着他的不是江北,而是手底下的暗衛。
世家大族之中,豢養的暗衛門客不在少數,蕭吟的手中,也有一批自己的親衛。
暗衛回道:“方才十一已經回來傳話,說是看着人進去了,現下已經在裏頭了。”
蕭吟松開了簾子,又和馬車之外隔絕了開來。
既人到了,那便可以。
馬車很快就到寺廟的門口,鐘聲潺潺,從寺中流出。
承恩寺是早幾個朝代之前就存在的古廟,聽聞先/祖國的那段時日,曾在此地寄居過一段時日,傳聞此地菩薩顯靈,佛祖神通廣大,也有不少的人從這裏回了家後都能求仁得仁,是以後來名聲也越來越響。
時至今日,已經是個十分出名的寺廟。
皇親貴胄,王公貴族也往往喜歡來此地焚香頂禮,求神拜佛。
天也不知道是從什麽落起了小雨,細細密密的雨點從空中飄落。
雨幕之中,這座寺廟顯得更加古老。
一個身着玄衣長袍的束發男子從馬車上踏步而下,紫金腰帶襯得腰際勁瘦。他從雨幕中來,身上沾染了些許雨水。
因着是落了雨的緣故,今日的寺廟中也不見有多少人。
蕭吟伸手接過了遞來的傘,往寺廟門口去。
有人認出了蕭吟。
“公子來了,住持在裏頭等您呢。”話畢,便引他去了一間屋子。
木魚敲擊聲,伴随着低沉的念經聲從屋子裏面傳出,蕭吟擡手扣門。
聲音戛然而止,而後片刻,門被人從裏頭打開。
“來了。”
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和尚。
這個住持法號靜能,外人多尊他一聲靜能大師。雖說本朝皇帝景晖帝修道,以方術為尊,但在民間儒釋道三合一,大多數人崇尚佛教為主,而這靜能大師便深受時人尊敬。
蕭吟臉上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他道:“大師久等。”
蕭吟在門口處拍散了身上的雨氣,便進了屋。
靜能眼中帶着笑,問道:“昨日他們便說你要來,怎麽了,是有何事尋來。”
靜能和蕭吟年歲相差太多,若是算起來,靜能就是比蕭吟的父親蕭正都大出了不少歲,按理來說是祖輩的人物,但聽二人談話卻十分熟稔,像是相識不久。
蕭吟道:“今日确實有事想請大師幫忙。”
“但說無妨。”蕭吟不輕易開口求人,若是開口了,想來對他而言是要緊事了。
他默了片刻,眉頭微蹙,似乎在想着如何去措辭,靜能沒有催促,只待他開口。
而後,終于聽他道。
“大師,我有一心上人,她被人欺負了,我想要給她讨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