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冬寒肆意席卷, 雪從半個月前就開始下了,風雪連綿,整個京城都蓋了一層白。近年關, 楊府上上下下都叫挂上了紅燈籠,皓月當空,滿院泛着熱鬧的紅光,丫鬟仆婦們也來來回回奔走,忙着過年的事宜。
畢竟是要過年, 該有的熱鬧也不能少。
總不能因為日子不好過了, 就連年也過不了了。
明日就到了除夕,可楊奕那邊卻仍舊沒有任何消息傳回來。
讓人沒由來得心慌。
北疆的戰事越發順利,楊水起心裏頭卻越害怕。
這麽順啊......
既這麽順利, 為什麽一封信都不寫回來。
都要過年了, 他難道還不回來嗎?
聽他們說, 現下北疆那邊,蒙古進犯的士兵基本已經剿滅, 已經處于收尾階段,按理來說,就算是過年趕不回來, 可也該寫封信報平安的啊。
為什麽一點聲息都沒有?
楊水起在這裏思來想去, 想得頭都痛了也沒想明白。
她心中有個可怕的想法,可卻根本不敢細想。
現下時辰尚早,丫鬟們在院子裏頭來往走動, 說說笑笑,紅燈籠散發着的強烈的光, 昭顯着喜慶的氣氛,同滿院的熱鬧不同, 昏暗的屋內,楊水起愁眉不展。
桌前,她的手指正輕輕撫着楊奕給她留下來的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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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信已經有些發皺,可在手上被摸了千百來回,始終也沒有被打開過。
就在她看着信箋失神之時,門口那處傳來了丫鬟禀告的聲音。
“姑娘萬福。”
是方和師來了。
即便說方和師現下住在楊家,在旁人眼中,她同楊風生俨然是一對愛侶。
但終究是沒有成婚,即便有實,但也無名。
所以旁的人都喚她姑娘。
楊風生想要娶她,但不敢,至少現下來說,還不大敢。
聽到了下人們的禀告聲,楊水起忙将信藏到了茶案底下。
否則若是叫方和師看見,一定又以為她在一個人在這裏頭黯然神傷,想那些有的沒的。
方和師進來,楊水起将好做好了這些動作,沒能叫她察覺出來什麽異樣。
她走到了桌前坐下,楊水起笑着問她,道:“姐姐怎麽來了。”
明明是在笑,可落在方和師的眼中便有那麽些牽強了。
方和師道:“明個兒除夕了,不出去玩會嗎,窩在裏頭做什麽。”
以往楊水起最喜熱鬧,過年過節的時候,她跑得比誰歡騰,穿着新衣裳在家裏頭到處晃蕩,整個院子都能聽到她吵鬧的聲音。方和師和楊風生沒有鬧掰之前,她甚至還會跑到方家,扯着方和師,四處去逛街。
可那樣的日子,已經很久沒有了。
即便明日就是除夕了,她卻一直窩在自己的屋子裏頭,饒是外面多熱鬧,她也無動于衷。
方和師實在看不過眼,便主動來尋了她。
她問楊水起為何不出去玩會。
楊水起只是悶悶道:“沒怎麽,外頭冷,不想去罷了。”
上一次落水終還是讓她留下了病根,寒冬于她而言,實在有些難熬。便是待在屋子裏頭都有些冷得慌,遑論出門。
況她心裏頭壓着事情,便是想要鬧騰,也鬧騰不起來。
方和師見她低頭扣着手指,肯定說道:“你在擔心伯父是嗎。”
若不是擔心楊奕,何至于日日這樣惆悵。
都要過年了,他卻一點消息都沒傳回來,怎麽會不叫人擔心。
不說是楊水起,就是連方和師心中都有點覺得奇怪。
楊水起嘴硬道:“沒有擔心,我只是覺着外頭有些冷,懶得動彈罷了。”
見她不願意提,方和師也沒再勉強,嘆了口氣,轉身又從一旁丫鬟的手上拿來了一件衣裳,她展開給楊水起看。
桃紅色的長裙,衣身精致,走線細密,袖口同衣領刺着細軟的絨毛,摸一下便十分舒服,而往下去看,裙擺處,刺着大片的金線絨花,栩栩如生。
方和師見楊水起看得入神,笑着問她,“喜歡嗎。”
本以為見她這樣入迷,定是喜歡,小姑娘家家的,哪個不喜歡這樣粉嫩的衣裙。
可沒想到,楊水起收回了視線,竟伸手去觸方和師的眼睛。
動作輕柔,指尖輕輕地碰到了她的眼。
她問她說,“姐姐,眼睛疼嗎。”
方和師的女工是京城出了名得好,這衣裳,也只會是她親自所做。
做了她的,定還做了楊風生的。
難怪這些時日不常常見到她,原來是一直在屋子裏頭做女工。
會疼吧,做了這麽久,眼睛會疼的吧。
楊水起癟了癟嘴道:“哥哥一點都不會心疼人的。”
怎麽舍得讓她做這麽久的針線活。
方和師解釋道:“不是他,是我自己非要做的。你別怕,我就做了你這一件呢,你哥哥的,我沒做。”
她捂住嘴巴笑道:“我就只給他做了個香囊。”
楊風生穿這麽好看做什麽,楊水起便不一樣,正是最好的年紀,她就該穿這些。
方和師給她做這些,心裏頭也高興。
方和師道:“你若疼我,明個兒就穿得漂漂亮亮的,咱高興些,好好過個年,到時候你爹爹回來,什麽就都好了。”
方和師面容姣好,在昏暗燭火下,依舊白得亮眼,就連說話也十分溫柔,一舉一動,皆叫人心醉。
楊水起看了她許久,才問道:“姐姐,我哥哥他......怎配得上你,他現下就是連名分都不能給你......”
楊水起都覺得有些委屈。
分明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卻還不能成親。
她那麽好,不該被這樣對待的。
方和師搖了搖頭,苦笑道:“我現下不在意這些了,從家裏面跑出來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她哪裏不知道楊風生是不想要連累她,若真出了什麽事,他絕對又會推開她。
但現下,能在一起就已經很好了,再多的,她也不敢再奢求了。
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便是旁人再如何說他也不悔。便是萬劫不複難以為繼,她也不悔。
方和師揉了揉楊水起的腦袋,笑道:“別心疼我,像我這樣的人,沒有什麽好心疼的。”
為了情愛,抛父棄母,世人都要唾棄。
楊水起見她想起了些什麽不好的事情來,起身抱着道:“姐姐,我和哥哥一直都在,我們是一家人,我們都會好好的在一起。”
她想,就要過年了,一切都會好起來吧。
*
很快就到了除夕夜,大年三十,家家戶戶都挂起了紅燈籠,遠遠望去,燈市如明珠綻放光華,街道上偶有斷斷續續的鞭炮聲響起,萬千燈火,火樹銀花,整個京城都陷在一股熱鬧的氣氛之中,孩童嬉笑的聲音從各家各戶傳來。
楊水起今日穿了方和師給她做的衣服,顏色鮮豔,襯得她兩靥嬌紅,豔如桃李。
現下晚膳還沒有開始,她還待在自己的屋子裏頭。
楊水起喊了她屋子裏頭的下人們過來,散了壓勝錢下去,屋子裏頭的人散了幹淨後,楊水起給肖春遞了個沉甸甸的紅錢袋去,她笑着道:“好肖春,給你藏的。”
楊水起每年都是這樣給她藏着一袋子的壓勝錢。
她确實偏心,這點沒法說。
壓勝錢是過年時候,家中長輩給底下的孩子發的,用來驅邪祈福,從前的時候,壓勝錢與巫術驅邪有關,只能放在身邊收藏,花不出去,但是而今,壓勝錢就為普通的錢幣、金銀等。
肖春看着錢袋,推拒道:“小姐,我不要這樣多,你給我這麽多錢,我又花不出去。”
她沒爹沒娘,沒有親人,只有楊水起,她要這麽多錢做些什麽。
楊水起就知道她會這樣說,她抓着肖春的手就将錢塞了過去,道:“那我不管的,你花不完便存着,存不住便拿去花。”
她看肖春還想推辭,便又道:“壓勝錢是圖福氣,我就想要你多些福氣還不成嗎。”
肖春聽到楊水起這樣說,也終于不再推拒,收了下來。
她無奈道:“小姐說這樣的話,那肖春怎麽把福氣給你才好啊。”
楊水起起了身,笑道:“傻肖春,你好好的就是了,想這麽多做什麽。”
大過年的,說這些話多沉悶,兩人不再說這些,眼看快要到了時間,楊水起笑着轉了話題,拿了架子上面的披風便要往外頭去了。
肖春也沒功夫多想,趕忙追了上去。
兩人說說笑笑去往了堂屋,吃團圓飯。
圓桌已經擺滿了吃食,楊水起到的時候,方和師和楊風生已經在場了。
她進門的時候,正看到兩個人低頭咬耳朵,也不知在說些什麽,見她來了,齊齊看向了她。
待到楊水起落了座後,楊風生給她丢了個錢袋子過去,他道:“收着,我和你嫂嫂給你的。”
楊水起的雙手接過,颠了颠錢袋子,重得很,而後甜甜對他們二人謝道:“好嘞!謝謝哥哥!謝謝姐姐!”
楊風生每年給的壓勝錢,她存起來都能在京城買塊田了。
本以為這已作罷,楊風生卻又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來了個錢袋子,放到桌上,推到了她的面前。
楊水起的視線落到了面前的錢袋上。
暗藍花紋,看着再普通不過的錢袋。
但楊水起卻覺得莫名眼熟。
“吶,爹給你的。”楊風生道。
難怪這般眼熟,原是楊奕的。
楊水起經過他的提醒,這才想起來。
從前的時候,她偶見楊奕拿過幾回。
所以方才才會覺得如此眼熟。
楊水起沒有想到楊奕竟也給她了個壓勝錢。
她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錢袋,放在手上端看,手指在暗紋上止不住來回摩梭。
過了許久,她才道:“真是爹爹給我的?”
楊奕人不是在北疆嗎,怎麽會給她壓勝錢。
況說,他既給她壓勝錢,為何一封信都不給她寫。
楊水起不想要他的壓勝錢。
她擡頭看向了楊風生,不信邪地問道:“單單只有錢袋,一封信都不曾給我留嗎?”
她的眼中露出了幾分苦色,嘴角的笑容也漸漸淡去,她問他,“哥哥,爹爹是不是生我氣了啊?上一回吵架,他也生氣了是嗎。所以便是連信都沒有了,是嗎。”
“哥哥,你有信嗎,還是單單只我一人沒有?”
楊風生看着楊水起問了這一連串的話,忙解釋道:“打住打住,這錢袋,是他離開京城之前留下的,他估摸着自己過年這段時間趕不回來,所以便早早備好了。不過一個錢袋而已,你扯到哪裏去了。”
也不知道楊水起現在怎這般敏感,一兩句話,就不知道偏到了哪裏去。
他說一,她就馬上能想到十去。
楊風生道:“大過年的,別操心這些有的沒的,吃飯吃飯。”
方和師也道:“就是,你這小小年紀,心如槁木,如何使得。別十七的年歲,愁成了七十。”
楊水起從前不這樣的,也不曾這般敏感,若再這樣下去,草木皆兵,累得還是她自己。
聽他們這樣說,楊水起也暗惱自己,好好的日子,非要去想這些。
好了,現下說出來,弄得大家都不大高興了。
她極力揮去腦中不好的想法,将這兩個錢袋子收好,又歡歡喜喜笑道:“好,不想這些,高高興興的,用飯先,一會子用完了飯,去放煙花吧。然後,我們一起守歲!”
見楊水起調理好了心緒,楊風生同方和師也松了口氣,看她将才那樣,不知道還以為又是想哭了。
兩人都笑着應好,看向她的眼神都帶了幾分寵溺。
不過是個孩子,哭哭鬧鬧,一瞬之間。
近來确實是多事之秋,不大太平,楊水起會害怕擔心,也是常理。
三人先是舉杯共慶,又說了好些有彩頭的話。
“那就祝我們,歲歲年年常相見!”
“好,歲歲年年常相見。”
恰好此時外頭傳來一聲悶雷炸響之聲,一道道火花似銀蛇一般竄上了天空,綻放出了亮眼的光芒。
三人向窗外看去,這個方向,擡頭将好能看到那漫天的煙火。
他們笑着飲下了杯中的酒,眼中都含着無盡的笑意。
不過楊水起喝了一杯酒就被楊風生攔住了,沒讓她再喝第二杯下去。
他道:“自己酒量多差沒點數嗎,看在過年,縱你喝一杯就夠了,別得一會喝得多了,又得沒完沒了的耍起瘋來。”
楊風生此話倒不是作假,楊水起酒量不大好,喝醉了耍酒瘋,家都能叫拆掉。
從前有一回過年,楊奕縱她多喝了幾杯,她好懸沒将人鬧騰死。
一會扯着楊奕說要騎馬,一會又說要射箭......
壓根是她馬也不曾騎過,箭也不曾摸過。
總之,張口就愛說些沒頭沒腦的話。
畢竟是有前車之鑒,見楊風生不讓她喝,她也不覺委屈,只悻悻地放下了酒杯,老實地端起了旁的飲子。
雖然是聽了楊風生的話,但還是不要臉的給自己找補了一句,“我當真沒醉......”
她只是,想要扯着爹爹。
她不要臉地借着酒勁,纏着他......
他太忙了,楊水起想他多陪自己一會。
而楊奕在這個時候,總是會縱着她。
但楊風生哪裏知道她的小心思,只當她是在說胡話。
三人沒再繼續再這一話題上面糾纏下去,開始吃起了這頓團圓飯。
可沒有一會,門外急匆匆來了個小厮。
楊水起眼皮一跳,手上筷子一抖,夾着的菜都掉了下去。
但,好在小厮只說是蕭家的二公子來了。
年夜飯,他不在家裏面待着,來這裏做些什麽?
聽到了下人的話,他們的臉上不約而同浮現了一絲莫名。
可想到現下外面下着雪,還是先叫人進來先吧。
蕭吟趕來了這處,他站在了堂屋門口那處。
天寒地凍,蕭吟身上披着一件狐裘,颀身玉立,瞧着便是十足得清冷矜貴,他的鼻尖被風吹得微微發紅,看着有些許破碎零落之意。
楊水起沒有擡頭去看他,只自顧自地低頭吃着菜。
楊風生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看了幾眼,最後還是對蕭吟道:“先進來吧,門口冷。”
蕭吟依言走進。
他進了門,還帶了一身寒氣。
楊風生又讓蕭吟坐下。
他看着他問道:“你不在家裏頭過年,跑別人家做什麽來?你爹不說你?”
他還沒見過像是蕭吟這樣的人,大過年的,自己的家不待,反倒是去了旁人的家,當真沒見過這樣的。
他們現下若真是攀了親家倒也還好說,可是這樣沒頭沒腦的來,算是什麽?
而且,就算是他跑出來了,他家裏的爹娘竟也就這樣放任他?
蕭吟面不改色道:“我同他們說出來解手。”
楊風生:?
解手解到了旁人的家裏?
他說這樣的謊話,不怕挨板子嗎。
這蕭吟虎成這樣,定是挨打挨少了。
楊風生心中暗想,這蕭正定是個面冷心熱的,別看他平日總是冷着一張臉,看着挺吓人,但平常肯定不怎麽對孩子動手。
楊風生無言片刻過後,問道:“成,所以你這是上我們家解手來了是嗎?”
蕭吟見被拆穿,卻也沒有不好意思,只是道:“我是來送東西的。”
“送什麽?”
“壓勝錢。”
......
這是楊水起今日收到的第三個壓勝錢了。
這是想幹嘛啊。
跑這麽遠,合着就是來送個這個的?
楊水起在一旁聽着都挺叫無語,擡頭看他,就見他神色認真道:“避祟,驅邪,這個袋子,是我從承恩寺求來的,他們都說很靈的。”
楊水起看向了蕭吟手上拿着的袋子,月白錢袋,同他身上的衣服一個顏色,光是看着這個錢袋,都能叫人時時想起蕭吟這人。
袋子鼓鼓囊囊,一看便知道裏頭塞了不少的東西。
蕭吟伸手,将袋子伸到了楊水起的前面,錢袋在蕭吟的手上,襯得都幹淨華貴了幾分。
他睫毛低垂,上面還沾着些許未曾化開的雪。
他低聲道:“你拿了我就走。”
他像是忘記了前幾日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就當一切如常,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外面雪大,蕭吟跑這麽一趟就為了送這麽一個壓勝錢,來了就走......确有些不大近人情。
方和師同楊風生相互對視了一眼,楊風生琢磨開口,客套幾句,邀他留下用飯,但還是去看楊水起的神情先。
只見楊水起伸手拿了蕭吟手上的月白錢袋,而後淡淡道:“哦,我拿了,你回去吧。”
就是連客套幾句的話都不曾有......
這副樣子,實在冷情。
楊水起說了這話就沒再看他,轉回了身去自顧自用飯。
蕭吟實在越界了,自己若再不狠心一點,總被他一而再再而三蒙騙的話,遲早要将自己賠進去了。
蕭吟以為,雪天凍人,他來回不便,自己便不會說出什麽拒絕的話來嗎?
才不會。
她不會再被他騙了,他裝可憐對她沒有用了。
聽得楊水起如此說,蕭吟眼底确實有失落閃過。
就是連這個對她也沒用了......如此看來,是鐵了心的想要同他劃清界限了。
蕭吟很快就遮掩了眼底的情緒,也果真沒有再糾纏,他馬上起了身,淡淡笑道:“好,我不叨擾了。”
蕭吟往外去了,也沒人去攔他。
但就在他走到了門口那處之時,外頭又急匆匆跑來了一人,險些還撞上了蕭吟。
那小厮也來不及同蕭吟告罪,只急匆匆跑進了膳廳。
“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楊水起聽到這聲響,首先起了身,她雖不會醉酒,但飲了酒,難免也有些暈頭,險些沒站穩,好在撐住了桌子,才不至于摔倒。
她急急問道:“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那小厮氣都還沒有倒上來幾口,喘着粗氣忙說道:“北疆傳來喜報,大獲全勝!但是......但是......”
“但是什麽你倒是說啊。”
這樣支支吾吾的是想要急死個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