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老爺他......他出事了!”
出事......
還是來了是嗎?
所以根本就不是她多想了, 她爹從一開始就回不來!!
楊風生眉頭緊鎖,起身道:“再說清楚一些,出什麽事了?”
小厮哆哆嗦嗦道:“老爺他, 他......他最後一場仗上了戰場,不小心叫人刺殺了!”
最後一場,楊奕親上戰場督軍,可沒有想到,竟遭到了敵軍的偷襲, 叫箭刺中, 沒了性命!
楊水起聽到了這話,瞬間頭暈目眩,幾乎不曾昏倒。
自從楊奕離開京都之後, 她的心神不寧, 一直以來都是真的, 不是沒有緣由的......
為什麽會這樣啊,為什麽會這樣?
都最後一場了, 他往戰場上面跑什麽啊!
現下,當真聽到了楊奕出事的消息,可她竟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楊水起頭腦發暈, 還是有點不大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她看着楊風生讷讷道:“騙人的吧, 哥哥,你說是不是爹他還在生我的氣,氣我不聽他的話, 氣我那樣不懂事,所以才這樣吓唬我.......”
楊風生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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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水起卻還在執拗地問, “一定是這樣的吧,他一定是想吓唬我的對嗎。不然他是傻子嗎, 為什麽要往戰場上面去跑,都最後一場仗了,他為什麽不能老實一些呀......”
“小妹......別這樣了。”見到楊水起這樣,楊風生看向她的神色都帶了幾分憐憫。
他其實早在楊奕同他的最後一次談話之中就知道他兇多吉少了,果真,楊奕不是神仙,所有該來的最終還是要來。
楊水起她哪裏不懂,事到如今她哪裏還不懂?什麽在戰場上面遇刺了,都不過是借口,楊奕他自己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回來!
但她仍舊不願意相信。
不論旁人如何勸說她都不願意相信。
寒風淩冽,窗外塵塵事,窗中夢夢身,一切都如夢似幻。
一夜之間,他們就沒了爹。
寒風從屋外争相灌入,楊水起的神思在這一刻竟無限清明。
離開京城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回不來了。
所以這樣着急想要叫她嫁人,他離開前本來是想要找她說些什麽話,可是他們吵了一架,她同他生了很大很大的氣,再後來,他讓楊風生給她帶了一封信。
所以說,那封信,真的是訣別書。
楊水起擔心害怕了這麽些個日子,結果,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
還是發生了。
可恨她自私自利自以為是,又那樣愚不可及,非要在兩人最後見面的時候說出那樣決絕狠心的話......
她分明能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在往着不好的方向發展,為什麽還非要說出那樣叫人傷心的話。
她爹最後離開的時候,是不是也還在傷心,她連他最後一面都沒有去見。
事情成了如今這樣,哪裏還有什麽轉圜的餘地啊。
飲了酒的楊水起腦袋難免有些發暈,頭痛得也不像話。
她紅了眼,癱坐回了凳子上面,捂着臉,淚水從指縫間滑落。
可時間根本就不待人傷懷,門外又跑來一人,連滾帶爬跑了進來,而後叫嚷道:“不好了!不好了!”
現下還能再有什麽比這還要不好的事情嗎。
噩耗一個接着一個席來,那人道:“門口來了一堆官兵,說是抓人!”
在場幾人臉色都變得難看,就是連在門口那處的蕭吟,都眉頭緊蹙。
楊風生問道:“是誰?”
還不待他回答,外頭就傳來了聲響。
“是我。”一道略帶着威嚴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幾人向說話那人看去。
四十年歲,一身緋紅官服,生了一張國字臉,蓄着一串長胡,端看相貌,便有幾分威風凜凜之意。
這人十分眼生,楊水起不曾見過,但楊風生和蕭吟認得。
他是刑部的左侍郎,黃渠。
素有威嚴之名。
然而,除了生得駭人之外,他的手段也極其殘忍,不管是誰進了他的大牢,在他手底下審訊過一番的,十個裏面八個都能認罪。
手段之殘忍,堪稱诏獄。
一大群拿着火把的官兵,馬上就圍了堂屋這處,火光彌漫,方才還安靜的院子,一下子便有些吵了。
黃渠來楊家拿人,沒有想到蕭吟竟然也在,一瞬間的錯愕過後,很快就掩藏了眼底的情緒,開門見山對楊風生道:“有人檢舉楊首輔貪污行賄,濫用職權,還請你們能跟我走一趟。”
楊水起馬上就已經明白了他們的來意。
好,好得很。楊奕出事的消息才沒傳回來多久,這些人一個兩個便都已經等不及了。
做牛做馬這麽些年,還是要落得這樣的下場。
北疆那邊好了,便要這樣快就去卸磨殺驢,斬草除根了。
悲憤兜頭而下,楊奕之死本就讓楊水起痛不欲生,現下又聽到了這樣的話,便是忍耐都要忍耐不了,看向黃渠的眼神都帶了幾分恨意。
京城到北疆的消息快馬加鞭也要三四日的時間,他們的消息傳回來,怎麽也要三日。
可前幾日各部衙門都已經開始放了年假,更論今日除夕,他刑部侍郎不過年?
即便是要定罪拿人,審案查案又不要時間?
分明是早就已經籌謀預備,只待消息一來,就馬上出門拿人。
便是這麽一會子的功夫也等不住。
是多恨他們,多想要他們死啊。
楊風生知道無論如何也躲不掉,刑部抓人,天經地義,他只道:“此事只同我一人相關,和他們沒幹系,我去就行。”
再掙紮又有什麽用,掙紮了這麽些時日,終究是笑話。
還不等到黃渠置否,楊水起起身,擦了把眼淚,對着他道:“今日不是除夕夜?”
黃渠不明所以,看向了說話的楊水起。
她眼中有血絲,一看就知曉方才哭過,黃渠猜她應當是知曉了楊奕身死的消息才哭,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方才還在哭,現在竟還能有氣魄來質問他?
但不過是個小姑娘,穿着一件粉衣裳,他說幾句重話恐怕就受不了。
黃渠板起了臉來,沉聲道:“是除夕夜又如何?除夕夜不能拿人嗎?本官為官至今還不曾聽過這樣的道理。你應該去想,你們究竟是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叫人在過年的日子,也要檢舉。”
反倒來說是他們的錯了?
楊水起沒有被他刻意板起來的臉吓到,甚至還覺着有些好笑,她道:“我們做了什麽事情?難道不是說,是你們太過分了嗎。”
這樣迫不及待,甚至連除夕都不叫他們好過。
楊奕的死,和他們每一個人脫不開幹系。
她要恨死他們了。
這個京城,就是個吃人魔窟,誰都想要他的命!
楊水起又接連問道:“既只說是檢舉,可曾定了罪?都察院那邊都尚不曾經有動靜,人家都在過年,為何刑部就已經來拿人了?”
官員徇法,多是先檢舉到都察院,都察院定了罪責,再交由刑部審查,他們直接越過了都察院就來了?合乎理法嗎。
黃渠沒有想到,楊風生倒還算好,沒有同他起了争執,反倒是楊水起,這樣咄咄逼人。
看來傳言說這楊水起不好相與,果真不是假話。
都察院......都察院的都禦史同蕭正交好,他們不好入手。
卻在黃渠走神之際,楊水起又繼續诘問,“大人既掌管刑名,不會不知道這些吧。不将罪責上承至都察院,反倒是先往刑部送,是誰如此居心叵測?是誰這樣狼心狗肺!我爹在北疆方打完勝仗,屍骨未寒,便叫他們這樣按耐不住?”
她聲聲質問,語氣聽着有幾分激烈之意。
她就不明白了,他們怎麽好意思?
黃渠聽了這話,卻不接茬,只冷冷地哼哧一聲,而後冷面道:“他若不做這些事情,沒得人會去抓他,既然是做了,那便別怕旁人去說。況說,既有人檢舉,手上拿着證據,都察院是抓,我刑部也是抓,又有何差。”
許久不曾開口的蕭吟終在這個時候開口了。
他對黃渠道:“侍郎大人,晚輩說句公道話,畢竟是朝廷命官,一國之輔,沒有輕易就将人定罪的道理,況說,這事終究是要都察院過目才算說得過去,您是刑部的堂官,我想,不會不知道這些的吧。”
什麽罪名都沒有定,就想要直接抓人,于理不合。
他們不過是看楊奕已死,大廈将傾,他們剩下的一家人不過蚍蜉,任人拿捏。
随便找個罪名,抓人下獄再說。
若是今日蕭吟不在,倒還好說,黃渠還管他什麽禮、什麽法,按了宋河給的令,拿了人就是,但蕭吟在旁邊,事情便有點難辦起來了。
他若是不顧及法禮,定會叫他拿住了辮子,到頭來,若是蕭正還借機參他一回,那便有些超乎事情原本的意料了。
但人都已經到了,蕭吟不讓黃渠帶人,黃渠也不要蕭吟好過,他看向蕭吟,不明所以道:“是了,今日除夕夜,蕭二公子怎會在這處?還提醒蕭二公子一句,親小人,可是會出大事的。現下蕭二公子維護他們,可莫要被他們牽連了。”
“小人嗎?”聽得此話,蕭吟卻也沒有生氣,只是加重了話音,重複了一遍黃渠方才的話,“可是為何則玉覺着,大人才是那個小人啊。”
他眉眼彎彎,說這話的時候似乎是在笑,可是真若細細看去,眼中哪有絲毫笑意。
他又接着道:“北疆連年來都在受苦,首輔好不容易帶着将兵贏了,他殚精竭慮,最後卻不慎戰死沙場,到頭來,你們卻要在除夕夜抓了他的一雙兒女入獄,這世間竟有這樣的事。”
他說到這裏,眼中明顯已經露出了幾分刺骨的寒意。
“不求人人能共鳴傷悲,抵足談心,可好歹大人也總得明白,就算是死,首輔也是為了誰而死吧。”
怎能做了這樣的厚顏無恥的事情來呢。
不是所有人都有心的,可就單單說,是個人都做不出來這樣的事吧。
是什麽苦大仇深的敵人?難道黃渠他曾經也沒有受過楊奕的惠?繞是趁他病要他命,也不是這麽個要法。
蕭吟自認為自己冷心,可見到了宋河和黃渠這兩人,才知道,原來事情也能做到這樣難看的地步啊。
蕭吟道:“若是大人執意,不若将則玉一起抓了吧,畢竟今日我出現在楊家,想也同他們脫不開幹系......”
“他們若是什麽亂臣,那麽我蕭則玉就是賊子。”
他說,他們是亂臣,那他蕭則玉就做賊子。
蕭吟話音方落,就聽得一聲怒喝。
“逆子!你給我住嘴!”
蕭正從外頭大步走來,邊走邊罵,“好好好!現下是徹底不将我這個爹放在眼裏了!出來解手?人解到了十萬八千裏開外的楊家了?!”
蕭正俨然已經怒極。
方才蕭吟說是出去解手,結果人呢?去了近乎一炷香的功夫也不見得,那蕭煦還在幫他左瞞又瞞,瞞不住了,派人一看,才發現人早就不見了!
怎能不氣,他怎能不氣?!
旁的時候他來尋他們都行,過年的時候也要出門?就是這樣耐不住?!在家裏吃個年夜飯的功夫人就沒了影!
蕭正氣得不行,非要上門來抓他回去,結果一來就聽到了蕭吟說這樣的話。
亂臣......賊子......
他說這樣的話,他是何居心!
這話傳出去,他是想要拉着他們蕭家和楊家一起陪葬嗎!
蕭正再也忍不住,直接拿了一旁站着官兵的身上的劍,那人一時不察,竟就這樣叫他奪了過去。
他直接将劍架在了蕭吟的脖子上面,很快就有絲絲密密的血珠從脖頸上滲出。
他說,“你再說一遍,你有種再說這一遍這樣的話!”
衆人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吓到,跟了過來的蕭煦忙上去拉勸起了蕭正來。
“爹,父親!則玉他不是故意說這些的,你冷靜些啊!”
可是蕭吟即便是被劍架了脖子,仍舊絲毫不動彈,不僅如此,卻始終不願意松口.......
饒是下一刻,蕭正将這劍刺了進去,他就是連眼睛恐怕都不會眨一下。
一旁的黃渠也沒想到事情會弄到這樣的地步,本是來抓人的,結果人沒抓成,還快要看到了蕭正殺子。
他也不想再在這裏待下去了,若蕭正現在氣頭上真把蕭吟殺了,事後回想起來,肯定會想起他這個罪魁禍首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現下還是不要繼續待在這裏才好。
他走到了蕭正身邊,對氣在頭上的蕭正拱了拱手,說道:“我本意是想來抓人,但令子似同他們關系匪淺,既如此,看在蕭大人的面上,那我便先回去了,叫他們過個好年便是。”
分明是他自己程序不正,現下竟說是看在蕭正的面上。
蕭正氣在頭上,哪裏慣他,直接将劍往地上狠狠一摔,險些彈起砸到了黃渠。
黃渠趕緊往一旁躲去。
“不用說什麽看在我的面上!你若有都察院的文書,早拿了人去!”
黃渠知道蕭正生氣,也不同他計較,只裝模作樣拍了拍衣上的雪,道:“好,文書我遲早拿來,他們的罪我遲早要定,只好心奉勸蕭閣老一句,可莫要讓那些亂臣賊子之流,毀了百年清譽!”
留下這殺人誅心的話語,黃渠轉身便帶着人離開了此處。
浩浩湯湯來,浩浩湯湯走,卻将楊家攪得一團亂麻。
最麻煩的黃渠走了之後,蕭正對蕭吟罵道:“給我滾回家去!我尚且給你留點臉面!”
給他留點臉,不至于在楊家就要他難看。
蕭正說罷,已經甩袖往外走去,蕭煦也來不及再和楊風生說什麽,只能先追上他再勸兩句,也跟走了出去。
聽到蕭正說的這話,蕭吟也沒有辯駁,從始至終都是低着頭挨罵,那群人走後,院子裏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楊水起看向了蕭吟,他就那樣站在那處,身上都像是蒙了一層灰,楊水起卻忍不住擔心。他回去之後,不知道會怎麽樣,不知道蕭正又會怎麽樣對他。
還不待她多想什麽,就見蕭吟對她笑了一下,似是在讓她不要擔心。
這笑清清淡淡,卻和他脖子上那抹刺眼的紅形成了明顯的對比,晃人心神。
楊水起忍不住出聲道:“蕭吟......”
可沒有等到他的回答,他轉身就已經往外去了。
大年夜的雪有些大,蕭吟的背影就這樣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逐漸消失。
*
蕭吟被蕭正抓了回去之後,就被帶去了祠堂之中。
蕭夫人一直都和陳錦梨等在家中,見蕭正這樣怒氣沖沖回了家後,都吓了一跳。
她們趕去了祠堂之時,蕭吟已經被罰跪在了外面的院子裏頭。
蕭夫人扯着蕭煦去問,“怎麽了這是?出了什麽事情。”
蕭煦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已經聽得蕭正的罵聲從裏屋傳出。
“平日裏頭縱着你,倒将你慣得不知天高地厚了,過年夜,你跑人家家裏去做些什麽?你這是上趕着賠錢!去便罷了,那黃渠去抓人,你攔着不讓我能理解,但你竟敢說出那樣的話來?!我看你就是想要弑君殺父!從前我只當你是在說頑笑,現如今看來竟還真是存了那樣不幹淨的心思。若再不管你......我若再不管你,這個家真要叫你害沒了!”
“你太不要臉了,蕭吟,你實在太不要臉了!生你養你這麽多年,竟就這樣害我!”
蕭正今日聽到蕭吟說出“亂臣賊子”四字,腦中都快已經閃現了白光,若不是死死撐着,差點就叫暈了過去。
蕭正也是從那一刻開始真正明白,蕭吟從前所說,全是真話,沒有一句話是在唬他。
蕭夫人在門外聽了半天,終于反應了過來,趕忙進了院子裏面。
黑夜沉沉,雪花似在空中跳動飛舞,冰天雪地之中,蕭吟跪得筆直。
就連肩膀都落了不少的雪。
蕭夫人急着去扯蕭正,道:“便是出了天大的事情也犯不着這樣吧,你何至于此?”
她就這兩個兒子了,可別跟她折騰壞了!
誰料聽到了這話的蕭正更是怒不可遏,直接推開了蕭夫人的手。
他道:“你還要縱他?都這樣了,你還是要縱他!我今日非要叫他知道,自己究竟姓甚名誰!不叫他長些記性,死都不會改。”
蕭吟從始至終,一直低着頭聽着蕭正的罵,從始至終沒有吭過一聲,恍若被罵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樣。
聽到蕭正說要叫他長記性之時,終于出聲了。
他說,
“任憑父親責罰。”
任憑父親責罰。
蕭正聽到他這話,這天大的火氣也壓不下去了,他喊道:“上家法!來人,給我上家法!”
他俨然氣到了極至,蕭吟若能低個頭倒也還好說,非要這樣,非要這樣!
好,是他将他逼得動了家法,全是他逼的!
聽到這話,蕭夫人驚駭至極。
她道:“老爺,不可啊,不可以啊!蕭吟他從小到大都不曾做過什麽錯事,他何曾叫我們操過什麽心?這樣的天,動家法,會死人的啊!”
冰天雪地,動家法?與直接要他性命何異!
蕭煦也在勸,“有什麽事情總能好好說的,父親,則玉罪不至此啊。”
陳錦梨道:“姑父......表哥他不是故意的......您別生氣了。”
可蕭正意已決,他今日一定要叫蕭吟知錯。
蕭夫人見蕭正不為所動,便去對跪在雪地上的蕭吟說,她晃着他的肩膀,凄聲道:“蕭吟!說話,你快同父親道歉,說你再也不會犯了啊......!”
可無論蕭夫人如何說,蕭吟卻也始終不為所動,他一直低着頭,準備承受着即将發生的一切。
蕭夫人快叫他這副樣子氣死了,她說不動蕭正,更說不動蕭吟。
只能眼睜睜看着下人拿來一根粗長的棍棒,這跟棍棒與行刑的廷杖無異,頂端包有鐵皮,鐵皮上還有倒勾。
蕭家門風嚴謹,就是連帶着訓人的刑罰也如此嚴苛。家法不常出,但一出勢必要打得人頭破血出,滿目瘡痍。
蕭夫人光是看一眼這個棍棒都已經哭得不像話了。
蕭正拿起了棍棒,看着蕭吟沉聲道:“蕭吟,我問你,你悔不悔?改不改!”
他後不後悔今日所做所言,而往後又會不會改!
只要他現在服軟......
“我不願意再哄騙父親,實話實說......我若不死,一日都不會改。”
蕭吟話音方落,蕭正手上的棒子就随之落下。
随後,蕭正連着往他身上打了五棒。
巨大的力道終究是讓蕭吟的身形忍不住晃蕩了一下,但他死死咬住了唇瓣,即便是咬出了血來,也不肯吭聲。
鮮血順着唇角湧出,蕭吟吸了幾口寒氣進肚之後,堪堪穩住了呼吸,可他竟趁着蕭正停歇之時,還要開口說話。
“楊奕他本就不該死,當年徐家有錯在先,殺人親兄,害人家破人亡,他們理當血債血償......”
蕭吟話還沒有說完,就又挨了幾下棍棒,蕭正厲聲訓斥,大聲怒吼,“住嘴!住嘴!現在還死心不改!”
蕭吟卻不肯住嘴,他的背上已經鮮血淋漓,還要說。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真若要論,京城裏面哪個世家都不比楊家幹淨。”
“楊奕竭誠,臨危受命,挽救北疆,又為何要落得這樣的下場?”
“皇上一心只知玄修,暗操獨治,他無心無德,無情無義,不配為天下共主。”
他的聲音極輕,就跟天上落得雪一樣,輕飄飄,似乎下一刻就要在塵世之中消失,但這樣輕的話,就像一記重錘砸了他們的心口。
蕭吟疼得不像話了,口中淌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說話,都能感受到胸腔之中傳來一陣陣劇痛。
可是他竟還敢擡頭,看着蕭正繼續顫顫巍巍道。
“父親不是最來自诩正直,難道現在也只是想要作壁上觀,視若無睹嗎。”
“呵......巢傾卵覆,又還想着那可笑的和光同塵嗎......”
天地浩蕩,一片雪色之間,只有蕭吟的身上,紅得刺眼。
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也快就成了血水。
蕭正聽到蕭吟這些話,俨然氣急攻心,竟生生噴出了一口血來,直直朝着蕭吟兜頭而下。
即便如此,他卻還不肯饒他,又揮動了棍棒狠狠地朝他的身後打去。
“能不能饒?還能饒嗎!逆子,你給我去死,死了幹淨!”
蕭正動作狠厲,俨然是起了殺心。
他今日是真想打死蕭吟。
他叫他跪在祠堂前,是要他看着列祖列宗悔過,不是讓他說這些話!
蕭吟被打得再也支撐不住,摔到了地上,臉頰砸到了雪地上,又冷又痛。
他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快死了,但他死死地抓緊了手指,雪被抓在掌心,冰冷刺骨,他想要叫自己清醒一些。
現在不能死啊,還有事情沒有做完,不能就這樣死了先啊......
蕭吟身上到處都在流血,背上,口中,甚至就是連鼻子......眼睛......耳朵......都在不停地淌血。
他摔倒在雪地之中,宛若一樁慘案。
一旁的蕭夫人快要吓昏了過去,她死死地扯着蕭正,不讓他再能動手,她哭着喊道:“蕭正!你殺了他,你敢殺了他,你幹脆連我也一起殺了!”
陳錦梨跪在蕭正的腳邊哭求道:“姑父,不要再打了,真的不能再打了!表哥真的會死的啊!”
蕭煦看得蕭吟被打得沒了一絲人氣,眼睛紅得吓人,竟也直接跪倒在地,他道:“父親,我同則玉志氣相同,若父親今日要打死他,幹脆也打死我吧!”
蕭正看着瀕死的蕭吟,又低頭看着求情的三人,傷到極至,眼中滾出了熱淚,他道:“逼我啊,一個一個都是在逼我啊......!”
蕭正哭得氣喘,一口氣沒順上來,就那樣直直昏了過去。
“父親!”蕭煦忙接住了差點摔倒在地的蕭正。
“來人啊!快來人啊!”
下人們趕緊趕來了這處救人,蕭煦探了口蕭正的氣,見還有氣,趕緊讓下人背着他去了裏屋看醫師。
他又馬上去看地上的蕭吟,他将他從雪地裏頭撈了起來,看他滿面是血,終忍不住哭出了聲來。
他小心翼翼地去探他的鼻息,十分微弱,幾乎快要沒有了。
蕭煦拍了拍他的臉,顫着聲音道:“醒醒......蕭吟......你醒醒......”
他喚了他許久,可遲遲沒有聽到他的回答,他就這樣一直喊着,蕭吟聽不見,他也就這樣一直喊着。
“蕭吟,看看哥哥,你醒醒......”
“表哥......怎麽辦吶,表哥......他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啊......!”陳錦梨跪倒在一旁,看着蕭吟這樣,怕得眼淚直流。
蕭吟神思混沌,隐隐約約聽見有人在哭,他極力睜開了眼,可什麽都看不清,頭靠在蕭煦的身上,雪花紛紛揚揚,落在他的臉上。
蕭吟終于開口,他說,“......好疼啊,好疼啊......”
真的好疼,疼得他都有點想死了算了。
可是他不甘心,他真的還不甘心。
他現下若就這樣死了,所有的一切不都半途而廢了嗎。
“表哥,你為什麽要這樣,你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啊。”陳錦梨她不懂,服個軟,就有這樣難嗎。
蕭煦也不懂,他今日為什麽非要惹得蕭正如此生氣,為什麽明明都到了這樣的地步,還非要去說這些的話。
蕭煦見蕭吟嘴巴一張一合,趕忙湊到了他的嘴邊,聽他說話。
蕭吟眼中不停地流着血淚,只聽他哭着道:“我想這些話遲早是要說的,只要是說了,便總少不得要挨一頓打......可是,我不說,就沒有人會說了......”
有血有肉之人,至今不見。
他不說,這世上或許就不會再有人說這樣的話了。
“兄長,若是我當真熬不下去了......你可千萬千萬不要同她說......”
他不想要叫她知道這些,按照她的性子來說,她一定會多想的。
蕭吟疼得止不住哭,他這樣一個強勢的人,卻哭成了這樣,卻也會喊疼。
荊岫之玉必含纖瑕,骊龍之珠亦有微類。
蕭吟是寶玉,是明珠,可寶玉有瑕,明珠亦有闕。
他哪裏都很好,就是太偏執了,他認定的事情,怎麽就都不肯改。
不改。死也不改。
蕭吟喜白衣,可他這人比誰都要熱烈。
就如他院中那株豔麗的木槿花,朝生暮盡,日日如此,滿腔熱忱。
若做不成,他甘願以身殉道。
蕭吟還有話想說,他極力迫使自己清醒,伸出手來扯着蕭煦的衣領,拼盡了最後的力氣說道:“北疆......北疆邊陲塵牧村......去看看,楊奕還活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