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句點
句點
手術室更衣室, 顧知簡換下完全濕透的手術服,不斷用水沖洗雙手,直至手部皮膚完全發白, 才停止動作, 雙手撐在洗手臺上, 重重呼出了一口氣。
歷時六個小時三十二分鐘, 他的每一根神經都是緊繃的, 直至最後縫合易安的胸腔, 他看到手術服上面的血才如夢初醒, 仿佛又回到幾年前看到易安受傷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時候。
這麽多年他始終覺得那天身上的血沒洗幹淨, 今天他也終于能為易安做些什麽了。
顧知簡放松肩膀,任由眼淚流下來,直至外面有人叫他。
他用手順走眼角的淚,又恢複平時的模樣, 擡腳出去了。
易安被送進病房裏面, 家屬暫時不能進去,隔着玻璃,能看到他身上擦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胸膛起伏均勻。
顧知簡一出現在走廊, 莫和仙就走了上來, 不住地對他說謝謝。
他應了,朝兩位老人開口:“二位可以先回去休息,雖然不知道他确切醒過來的時間,但是十二小時之內他還醒不過來, 在這裏等着你們也吃不消。”
老爺子也正有此意:“我們都在這裏等着也耽誤事, 頌檀和陸漾等着吧。”
陸權略有微詞,還沒開口話就被老爺子打斷了:“公司的事情還沒處理完, 小錦不是也病了嗎?”
陸頌錦是陸權的小兒子,甲流,也在這所醫院,他沒強留下來,病房外只剩下陸頌檀、顧知簡和陸漾三人。
三人都不是話多的,顧知簡也不是來聊天的,詳細地跟陸頌檀說了易安的護理事項,陸漾在旁邊邊錄音邊記筆記,認真得像個小學生。
期間,又有別的護士來找顧知簡,顧知簡今天不只有這一個手術,加快了語速。
待到說完,陸頌檀在他肩膀上碰了一下:“謝了。”
“應該的。”顧知簡收好筆,“我先走了,照顧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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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知簡走後,陸頌檀站在病房窗前,手放在玻璃上,隔空撫摸病床上的人。
他手上帶着的正是易安給他的那個戒指,不算昂貴,晃得陸漾睜不開眼睛。
走廊裏剛消過毒,幹淨得過分,滿是消毒水的味道,到現在陸漾已經不想再計較易安最後和誰在一起了。
他看着睡得熟的易安,心情平靜,叫了一聲陸頌檀,沒頭沒腦地說:“你說如果易安沒有被抱回來會是什麽樣子?”
他并不期望陸頌檀能搭理他,可陸頌檀竟然開口了:“那他應該在孤兒院,因為很漂亮很乖,所以會有很多人搶着收養他,及時做手術的話身體也會很健康,交了很多朋友,或許成績不那麽好,夢想是環游世界。”
陸漾仿佛真的看到一個小小的易安,過上完全不一樣的人生道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躺在病床上。
“後面的這些他現在也會有。”陸漾開口,“他會好起來的。”
因為易安生來就該有很多愛,沒有人會不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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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十二個小時,可以允許一個家屬入內。
陸頌檀換好防護服,在醫生的帶領下推門進去。
病房內的儀器滴滴地響着,易安安靜躺在床上,毫無血色的臉上帶着呼吸機,手上的紫色血管清晰可見。
陸頌檀坐在他的旁邊,握住他冰涼的手,手指摩挲他的指節,一眼不眨地看着他,要把他的樣子全部刻畫下來。
偶爾他會有幻覺,覺得易安醒了,那時候他就會去查看儀器然後繼續坐着,好奇他在做什麽美夢。
臨近二十四小時,再不醒過來就會有風險,陸頌檀開始和他說話。
從他們的相遇起開始細數兩人在一起的細節,從過去說到以後,說如果他醒了的話,他就會在船上為他舉辦一場只有他們兩人的婚禮,也算是彌補夢中的遺憾。
說到最後他自己都恍惚了,低着頭抵在易安的手上,久久無法開口。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頭頂的力度,随後聽到易安虛弱的聲音:“我不喜歡船,但我上次坐船的時候船長說有個華國拜托他們,如果船上有叫易安的人就對他友善一點,是你說的嗎?”
他說得吃力,一字一句斷斷續續:“你聽聽我的心髒健不健康。”
陸頌檀俯身貼近他,聽到他的心髒一下一下在跳動,笑着說:“健康。”
易安也笑,沒什麽力氣,想給他擦眼淚手又擡不起來:“你別哭,我還想再睡一會兒,等我睡醒了再哄你。”
他這麽偏着頭閉上眼睛,沒有再說話。
要不是儀器上面顯示一切正常,陸頌檀都要以為剛才見到的全是幻覺,緊急叫了醫生。
他和醫生确認易安沒事 馬上就會醒過來之後,才徹底松了一口氣。
此時超過三十六小時沒睡,強撐着他的那股精氣神也跟着塌了,只能用咖啡吊着精神,最終被陸漾強行帶離了特護病房。
在休息室閉目養神四十分鐘後他才再次來到病房。
這次易安是真的醒了,隔着窗戶沖他笑,窗外圍站着等他醒過來的人。
他的寶貝時隔二十六個小時,又回到了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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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天,易安從特護病房轉移到普通病房。
動手術的地方每天都需要更換敷料,每次顧知簡把他的舊敷料揭下來的時候,他都覺得他的的傷口像一條盤旋的蜈蚣一樣恐怖。
整個病房裏能坦然面對這個傷口的只有顧知簡一人。
“傷口恢複得很好,繼續保持幹燥,等拆線就可以出院。”顧知簡鼓勵他,“虞新立的小貓也要滿月了。”
易安愁眉苦臉,實在是覺得那傷口醜得很:“疤好了之後會很吓人嗎?我怕增生,那就真的成蜈蚣了。”
“不會,每天塗藥很快就好了。”顧知簡說。
陸頌檀補充:“增生也不怕,怎麽都好看。”
陸漾也開口:“就是,蜈蚣多好看,我喜歡蜈蚣。”
本來說完前兩句,易安的臉色已經緩和了,但是陸漾補充的這一句直接讓易安的臉色回到了解放前。
陸漾也注意到了他的臉色,讪讪地閉了嘴。
天熱,傷口長得慢,易安又沒什麽胃口,肉眼可見地瘦了下去,連李嬸出山都沒什麽用,要哄着騙着才能多吃兩口飯。
就這樣,終于九月快過去,迎來十月,易安從醫院輾轉到療養院,最終回到了自己家。
過了将近一個月吃飯喝水洗澡都有人伺候的生活,他無比享受這片刻的自由,奔向浴室。
剛到浴室,就被陸頌檀抓了:“水溫不要開太高,最好還是不要用力擦洗傷口,洗完我幫你擦水。”
易安應了,趕他出去,看着鏡中的自己,掃過胸前的疤和削瘦的身體,深刻覺得人還是得長點肉。
“需要幫忙嗎?看你一直沒開水。”陸頌檀就站在門外。
陸頌檀的假期長達八個月,現在才算剛剛開始,每天多數時間都和他待在一起陪他解悶,要不然就是在做旅游路書。
易安發現了,陸頌檀其實很享受照顧自己的狀态,比如給他喂喂飯洗洗澡哄他睡覺,和玩小游戲一樣。
并且在他手術之後,陸頌檀也很少碰他了,每次都是放任不管,或者自己解決。
他悄悄在門外偷聽過一次,有點刺激。
“你進來一下呢。”易安光腳踩在了自己的衣服上,絲毫不扭捏。
陸頌檀推門進來,走到他旁邊,确認他的情況:“怎麽了?”
“我感覺我身上有點癢癢的,你幫我看看。”他貼近,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沒有穿衣服,靠在陸頌檀的肩膀上。
陸頌檀以為他累了,手臂撐着他,另外一只手在他的背後撫摸着,輕聲跟他确定:“這裏嗎?”
易安胡亂點頭,心猿意馬,視線落在鏡子上。
鏡子裏面他整個人都被納進了陸頌檀懷裏,皮膚和他的深色衣服形成對比,跟白玉放在墨匣子裏一樣。
他身上什麽都沒有,陸頌檀的衣服卻穿得一絲不茍。
“我猜你可能會熱。”易安貼心的去給他解扣子。
陸頌檀僵直身體,捉住他作亂的手:“現在這樣還太勉強你了。”
“你又不知道我想幹什麽。”他這麽說着,掙脫他的束縛來到別處,意圖明顯得不能再明顯,“反正只要不那樣就可以。”
浴室裏面水聲陣陣,霧氣遮擋住鏡子,不算狹小的空間裏滿是濕氣,臺子上的瓶瓶罐罐滾落也無人在意,陸頌檀發出一聲悶哼,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易安用手把唇邊的濕滑抹幹淨,偏過頭和他接吻,兩人的呼吸都被榨了個幹淨。
等到最後結束的時候,易安才想起自己進浴室的目的,開口道:“太累了,不想洗澡了,你幫我洗。”
陸頌檀打橫抱住他,手指伸進他的唇邊檢查他兩頰旁的肉,問他:“沒咬到?”
易安搖頭:“快點洗吧,太黏了。”
兩人在浴室待了太久的時間,一出來易安就被灌了一碗感冒靈,塞進被子裏面,意猶未盡:“我決定下次試試別的。”
剛才那一陣已經讓陸頌檀難以招架,他無奈地在他唇邊啄了一下,溫聲道:“祖宗,快睡吧。”
過中秋元旦,又是新一年的開始,距離他易安手術已經快過去五個月,期間他除了兩次小感冒,一次醫院都沒有去過,重了快十斤,臉色也好了,胃口也好了,每天養貓逗貓不亦樂乎,剛過完年他又做了一次身體評估,這次顧知簡終于松了口——他現在身體健康,可以去旅行了。
易安得知消息的時候,在給貓貓做體檢,開心得薅它的毛:“爸爸可以出去玩兒啦,但是不能帶你,你連車都暈,還是不折磨你了。”
小貓半歲多,正是淘氣的時候,當天晚上被打包去了虞新立家,虞新立家的原住民都和它有親屬關系,隔得太久好像已經不記得它了,在他身邊轉來轉去。
顧知簡也把貓放了過來——他在國外有一場手術要做,給易安檢查完就飛去了國外,每個月都忙得團團轉。
“我真的,每天都在貓貓開會。”虞新立繼承了他老爹的衣缽,現在正在s市一中實習,也被尊稱一聲虞老師了,在學校不着調,撺掇着學生們一起救助小貓,甚至開了一個貓貓社團,顧知簡家的貓被戲稱為元老貓。
“你跟陸哥真的不辦婚禮?”虞新立問他,“我紅包都準備好了,了表心意。”
“不是有那種傳言嗎,情侶要是一起旅過游之後還不分手,就證明能他們可以一起生活。”易安說得頭頭是道。
虞新立打斷他:“你倆難道不算從小生活到大?”
“恭喜你,你發現了華點。”易安和他不約而同笑起來。
他跟陸頌檀的關系已經非常穩定,家人認同,朋友祝福,如果公開免不了要遭來許多閑話,他不想活在那樣的眼光下,現在就很好。
樓下傳來車子喇叭聲,易安往下面看了一眼:“他來了,我先下去了,到時候給你寄明信片!”
“好。”虞新立目送他離開,在他走到拐角處的時候叫住他,“要幸福!!”
“嗯,你也是!”
二月的天氣陰晴不定,好不容易趕上個晴好的天,他們決定在出發旅游之前把他們在一起的消息告訴陸頌檀的媽媽。
這是陸權唯一一次跟着他們去墓園,原因是陸頌檀要結婚了,這個消息應該由他親自轉述給陸頌檀的母親好給她一個交代。
兩撥人分開出發,到墓園門口才集合,陸漾也跟着來了,隔着老遠和他們打招呼,待他們走近,陸權才開口:“我跟小檀先過去,等下再叫你們。”
陸頌檀跟着他走,父子倆一前一後走着,保持距離,言行舉止間無不透露出疏離。
“他們怎麽永遠跟上下級一樣。”陸漾見他們走遠,小聲和易安說,“看起來不像是父子。”
易安已經無數次看過這樣的畫面了,也知道其中的緣由,開口說道:“現在舅舅對小兒子很好,應該也是怕小兒子和哥哥一樣。”
陸漾了然地點點頭:“那其實還挺不公平的。”
虧欠就是虧欠,不是能在別的孩子身上補起來的。
兩人沉默了一陣,陸漾沒話找話:“你們什麽時候走?”
本來易安和陸頌檀的旅行計劃其實就是把他之前去過的地方再走一遍,順便把沒去過的地方補了,他的身體狀況不夠穩定,顧知簡的建議是他最好休養五個月再出去,陸頌檀的假期只剩不到三個月,兩人把目的地删減了幾個。
“明天出發,兩個月之後回來。”易安視線在陸頌檀和陸權身上,他們低聲不知道在說什麽,目測比較和諧。
這時候陸權轉過來朝他招了一下手,陸頌檀過來接他。
墓碑上女人的照片停留在青春正盛的時候,溫柔優雅,注視着時光。
陸權手搭在他肩膀上:“叫人。”
易安叫了聲媽媽,把花放下了。
微風起,像一次溫柔的撫摸,易安猜她一定是聽到了。
第二天早上,易安和陸頌檀迎着海風準時出發
他們在一艘誰都不認識的船上牽手擁抱,接吻□□,每天清晨相擁着醒來,然後晚上一起躺在甲板上看星星。
一個月之後,他們抵達一座二十四小時都可以結婚的城市,花費整整一個小時辦理了結婚登記。
教堂裏排起長隊,彩色玻璃的光流光溢彩,易安從前一對新人那裏繼承了他們的捧花,站在陸頌檀對面。
牧師剛剛給前一個人和他的貓證婚,黑色袍子上還沾着貓毛,一絲不茍地念結婚證詞。
這是一場心血來潮的婚禮,沒有高級禮服、樂隊奏樂、兩人穿着簡單的白色短袖交換戒指。
待到牧師詢問他們是否願意與對方結婚時,陸頌檀的吻給了他答案。
教堂裏的人開始起哄歡呼,這些年的記憶在腦中不斷閃回。
他們心照不宣地重複想起牧師提起的那些關于疾病、關于承諾、關于愛的話語,想着他們終于沒有重複命運的悲劇。
一吻畢,兩人分開,手緊緊握着彼此,戒指碰撞在一起。
這是一本沒有結局的書,他們的故事由他們親手畫上句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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