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輪椅漸漸從黑暗的走廊裏駛入屋內,噬焰蝶攜着光翩翩飛舞,林守歲擡頭看着來人,沒有一絲意外。

“莊老,又見面了。”林守歲松了松肩膀,沖他微微颔首。

莊鳳至的輪椅往前推了幾步,仔細看,他并沒有動手,而是那群噬焰蝶推着他走的,莊鳳至對林守歲十分有禮貌,得體又恭敬地彎了彎腰:“又勞林處大駕了。”

林守歲收起袖中的碧婆蘿,大喇喇往窗臺上一坐,低頭點了根煙:”殺祝石燕的是你吧。金林被你利用做了證人罷了。”

“哦?林處有證據嗎?”

一聲清亮的女聲傳了進來——“證據在這兒!”

烏啼月人沒到,先把東西一腳踢了進來,只見一張油畫板水平打着旋飛了進來,烏啼月随後便如一道綠色魅影閃到了屋內。

那幅畫便是頂樓那間辦公室門邊挂的油畫,烏啼月隔空推了一把,将那幅畫推到了莊鳳至面前,那金光四射的鳥羽一下被撞飛散開,但很快便像是有靈性般從莊鳳至周身撲騰着聚攏起來附着在那幅畫上,将那畫覆蓋得密密麻麻,以一種保護的姿态。

烏啼月手心打出一片竹葉,再次将那團鳥羽擊得四下粉碎,那枚竹葉鋒利得如一片刮刀,将那幅畫的表面狠狠刮去了一層,露出藏在第一層油粉顏料下的另一幅斑駁面孔。

莊鳳至望向那幅畫,嘴角微微一顫,呼吸凝滞的那半晌,心跳似乎也剎那間停了,他太久沒有見到這幅畫的真面目了。

那是一張男人的半身肖像,極度俊秀的年輕男人的臉,他的眸子像一雙純潔無辜的小鹿眼,嘴角洋溢着燦爛的微笑,身後是一條隐隐約約泛着金光的河流。

這是年輕的程峰!林守歲記起那張模糊不清的老照片上程峰的臉龐,與這幅肖像畫對上了,可不知為什麽,林守歲總覺得這張臉莫名的像是見過。

林守歲指着那幅畫:“三十年前,藏在程峰詩裏的那個秘密愛人,就是你吧,莊老。”

噬焰蝶擔着熒熒火光在莊鳳至周身飛旋,莊鳳至眼前的天旋地轉恍若染着三十年前那個溫暖的暮光。

莊鳳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無限趨近腐朽的自己,會遇上一個絢爛年華的少年,他們彼此攙扶,穿過草原高山尋找古生物化石,。

“我陪您去,您不嫌我笨拙的話,哪裏我都陪你。”

“教授你快看,今天發現的石板上是6個蛙化石和一個蝾螈化石共生,這太罕見了!”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莊教授,收我進越枝南音曲社吧。”

“這種事,你找你祝老師就行了,不必知會我。”

“不,可我想跟着您。”

“……”

“明天您去霁大講座,我給您畫了個地圖,教授,有時間去嘗嘗這家牛肉面店。”

“教授,我最近總隐隐約約記起一些事,可我很确定,這些事并不是你們同我講的。”

“教授,我将我想起的事編集了一本話本初稿,明天我們到溯水河邊走走,你幫我看看。”

“莊教授,早晨還在下雨,您一來,雨就停了。”

他握着畫筆靜靜坐在河邊,而那少年什麽也不說,只是坐在了他跟前,為自己求一幅出自他親手的肖像,為自己這段苦苦的暗戀留一個念想。

細雨微風,心跳驟起,褶皺叢生的百世沉淪裏,忽而生出了眼底霞光,那光亮哪怕一剎,也足夠照耀餘生。

林守歲指着窗邊的卷軸窗簾:“萬曈曈的名字不在這幅沿革圖上,但在這正上方的4樓辦公室裏,更新過的沿革圖裏清清楚楚寫着他的名字,可金林卻說沒有看到他的名字,因為那天晚上,你利用加入大麻油的噬焰蝶翅鱗,制造幻覺,将金林帶到的是這裏,将電梯按鍵的朝上指示的按鈕蓋板旋轉貼上,僞裝成那是只有下行鍵的頂樓電梯,否則莊館長一個常年不坐電梯的人,為什麽指紋會留在一樓電梯按鍵面板上?”

莊鳳至面色僵硬,神思仿佛仍被那副畫上的人緊緊摁在了三十年前。

“你把這幅4樓辦公室的畫挪了下來,把這裏布置的和樓上一模一樣,讓金林誤以為自己喝醉了和你一起上了頂樓,而這時,被你邀來的祝石燕已經自己進入了那間真空藏館,你借着倒水的機會,只走了幾步,便将真空館的門反鎖,同時啓動抽空裝置,将祝石燕悶死在裏面。”

“真空裝置十分鐘內便可将館內氣體抽空,祝石燕死亡時,你和金林在這裏喝酒聊天,直到淩晨你再次利用翅鱗讓他昏睡,你将他送進電梯運至4樓,你自己通過樓梯扶手輔助上樓,你的電動輪椅可以載動300斤,将他從電梯拖入那間辦公室不難,這樣就讓他以為一整夜都在頂樓,為你做了完美的證人。”

林守歲擡起眼睛看着面色冷峻的莊鳳至:“而祝石燕在生命最後關頭試圖啓動的緊急自救裝置,但那裝置發生了故障,沒能啓動成功。”

莊鳳至冷笑一聲:“看來,林處是發現了什麽?”

林守歲笑笑,“證據早就跟着時間一起消失了。你在自救裝置的啓動回彈卡口處,卡着一塊大小正好的冰塊!那冰塊大小是你計算好的,到清晨的時間你和金林出來時,它已經在室內化幹淨了。”

林守歲掌心的碧婆蘿卷起地上那幅面目破碎的畫,年輕的人,純淨的臉龐,連同那日的風雨和夕陽,一起被妖冶的藤蔓淹沒,宛如一場詭異的祭奠。

林守歲:“畫上有防腐液的殘留痕跡,程峰的屍體,就在此處對嗎?溫鹂說,是祝石燕殺了程峰,所以你想為程峰報仇。”

莊鳳至的輪椅将他帶到窗邊,在林守歲身側,望向烏黑的窗外夜色,他沉吟片刻,不答反問:“阿鹂,在你手裏嗎?”

“莊老不是已經把溫鹂的死訊告訴萬館長了嗎?怎麽還問如此莫名的問題。”林守歲吐了口煙,“還是說,你指的不是屍體,而是別的。”

莊鳳至吐氣一笑,擡頭再次看向林守歲時,眸色猛地一沉,陰森幽暗得可怕。

林守歲不以為意,繼續抽煙,話裏話外似乎和莊鳳至達成了某些未及出口的默契:“你要的東西,如果你肯坦露全部實情的話,我可以為你盡力一争。”

“這麽說來,林處知道阿鹂的魂魄被擄去了哪裏。”莊鳳至點點頭,“那便,先謝過林處了。”

林守歲從窗臺跳了下來,将煙頭潦草一擲,散出的一點火星朝莊鳳至飛了過去,将他周身的噬焰蝶撩着了。剎那間那綠色的火焰染成一團,将莊鳳至淹沒在裏面。林守歲驟然發難,手中一截碧婆蘿剝落了葉片,猝然繃直成光潔鋒利的一把利器竄了出去,直插莊鳳至咽喉,而莊鳳至淹沒在火海裏的臉上卻紋絲不動,輪椅被噬焰蝶一起往後帶去,躲避如利劍追來的碧婆蘿。

林守歲大喝一聲,“還不站起來!非要逼我在這凡人間換個名字叫你嗎!”

噬焰蝶被碧婆蘿打得粉碎,亮綠色火焰散在空中卻不落下,恍若凝結于虛像裏的晶瑩琉璃。

輪椅被掀翻,莊鳳至單膝跪地,嘴角挂出一道血痕,粗糙的皮肉在濃厚的烈焰中脆弱地像是随時要剝落下來,他急促喘着氣,目光炯炯,卻無一絲妥協退讓的覺悟。

“唔咳咳,”莊鳳至半跪在地上,捂住胸口咳了起來,“林處,林處似乎想将我就地正法?”

“怎麽,還覺得自己冤枉?”林守歲探出碧婆蘿試圖捆住莊鳳至,枝蔓觸角般纏上了他,卻頃刻間與撲上來的噬焰蝶一通炸成了綠色焰火。

還挺難纏……林守歲掃了掃蔓延到袖口的火焰,擡眼時,莊鳳至周身已經被一團火橘色的亮羽包圍起來。

莊鳳至踉跄着倒在地上,出了林守歲的意料之外了,他是真的站不起來!

那團刺眼的亮羽結界也随之緩緩沉靜下來,他于千萬鳥羽的包裹中,靜靜問:“林處,是什麽時候懷疑上我的?”

“程峰的筆記裏有一手小詩,裏面藏了你的名字,你可能都不知道吧。”林守歲收起碧婆蘿,“或者,更早一點,在遇見你的第一天。只可惜,某個不要臉的小年輕不講武德,成功把我們的注意力拐到了祝石燕身上,而你道行不淺,我一時沒能感知你不是凡人之身。淩芸和三十年前的程峰一樣,都是越枝南音曲社的狂熱信徒,她找過祝石燕,可惜祝石燕和她道不同,你替祝石燕去上過課,于是,深深吸引了淩芸,她便來找了你。她的生活四平八穩,毫無波瀾,唯一的熱愛便是越枝山那遙遠的傳說,她肖想過那神秘遙遠的越枝南音,她崇拜你,仰慕你,甚至愛上了你,她成為了三十年後,另一個程峰!”

莊鳳至在羽翼的包圍中似乎找到了安全感,嘴裏喃喃喊着不知誰的名字,聲音沙啞沉緩,像是琢磨着久遠之前的心事,一層層被記憶裏那些粗糙的亂石磋磨着,将原本透亮晶瑩的一切磨得血肉模糊。

“淩芸……”莊鳳至道,“有一天石燕帶她來了這裏,我才知道,她選了石燕做導師,完全因為她也是一個狂熱得近乎瘋狂的越枝文化愛好者,她想入組,重啓越枝南音曲社,繼續探索越枝山,只可惜她不明白,當初的曲社早就變味了……”

“石燕與行舟分別是我的師兄弟,都是當年我們越枝研究組的元老,是因為程峰那本研究手冊,讓他們倆打起了煉化屍語雪蓮的主意。”

“都是充滿激情的年紀,渾身的光和熱都散不盡用不完,總是對那些虛無詭奇之事充滿了熱愛和好奇,哪怕它們聽上去就像假的一樣,可他們都太年輕了,渾身上下充滿着對抗世界所有離奇與幽晦之物的能量,并以此為榮。不像我,老了,就只向往光明和溫暖,太太平平的一生一世,不好嗎……”

林守歲:“大概他們并不滿足于只有一生一世的命和運吧。”

“起初,他們提議建越枝南音曲社也不過是一時興起,共同的興趣愛好使然,多個喝酒聚會的樂子罷了。”

林守歲冷笑一聲:“幾個凡人能研究出什麽花來?我看後來他們幾個深陷其中,跟你脫不了關系。”

“我時不時透露出越枝山的訊息,讓他們步步深陷,也因為知道的不少越枝山不為人知的秘密,才讓他們在這一領域有了權威的地位,財富和權力随之而來。只是後來越枝山傳說入不了世人的眼,被劃為了邊緣學科,但名和利都是既成事實。”

“那你為什麽要向他們透露越枝山的事,就為了成就你的兄弟?我可不覺得莊老是這麽無私又無聊的人。”

莊鳳至平淡的眼神裏終于淌出一絲凄然哀怨,平靜道:“因為,阿峰那時,是石燕的帶教學生,我是為了喚醒他,才和他們走近的。”

“你說什麽?”林守歲大驚,“喚醒?你說喚醒誰?”

這一問徹底将莊鳳至渙散的思緒攏到了一處,他那雙凄怨漆黑的眼眸在光鮮的亮羽之中剎那間變成了通紅的瞳仁,他低沉道:“我說的,就是,程峰!”

“他,也是越枝山族人?”林守歲搖頭道,“不……不可能,他們,他們都……”

莊鳳至眉眼一提,大笑起來:“沒錯,無辜單純的越枝山族人早就被當年無所不能的戰神殺死了,怎麽可能還有人活下來,對嗎?”

“你……”林守歲指尖微顫,呼吸急促起來,“難道,程峰那本秘聞裏寫的都是真的?”

“沒錯!”莊鳳至的聲音在金光四射的羽翼中穿透出來,“當年作為死士上山的那些人并不是被屍語雪蓮救活的,相反,是他們的腐爛骨血滲透了光陰谷的土地,滋養了噬焰蝶從雪峰帶回來的雪蓮,讓雪蓮擁有了讓萬物不腐不敗不死不滅之能。他們身上流淌的本就是半人半神之血,擁有統領三界的天賦與奇能,但是,一場陰謀,把他們送到了越枝山上,讓他們終生駐守越枝,最後,卻落得如此凄慘酷烈的下場!戰神殿下,你又何嘗不是天神殿的棋子,他們也忌憚你,否則怎會散播族人只能靠屍語雪蓮長生不死的謠言,讓你不惜傷筋動骨将長生之物貫通地下,戰力大損,不就是對天神殿的另一種忠誠嗎。”

林守歲指尖的碧婆蘿因為他內裏湧動的氣息而開始由黑轉紅,一股沒來由的情緒支配着碧婆蘿開始狂舞,他想追問下去,可莊鳳至周身的羽翼開始膨脹開來,那團越演越烈的光芒像是吸收着天地之靈,開始透出一股無法靠近的力量。

無人在意的破樓樓頂,雪亮的一道光從皓月處引入,一股神秘的力量撕開了牢固的結界,那雙靈巧黝黑的眼睛正在漸漸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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