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趙破奴自踏入殿內被皇帝賜座那刻,便已明白此案皇帝會為他解決所有麻煩。

只是他未曾想過,皇帝的動作會如此快。

翌日清晨,蘇念奴尚因困倦無意識地把腦袋靠在趙破奴肩上,崔毅已滿臉戾氣帶人來開了牢門。

“奉尚書大人旨意,請二位出獄。”他陰陽怪氣地拱手,身後數十人擡着蘇念奴的嫁妝,“還有将軍妾室的衣物,刑部盡數歸還,請将軍查閱。”

蘇念奴驟然清醒,并未意識到自己做了何事,忙站起警惕地盯着崔毅。

趙破奴見她起了身,悄然動了動僵持整晚的肩膀,察覺到傷口的異常後微微皺起眉,跟着站了起來。

“勞煩崔大人照料。”他身體雖已不适,面色卻絲毫不顯,甚至語氣頗有幾分傲慢,“我尚有傷在身,還請崔大人準備車駕。”

崔毅低笑一聲,語氣越發怪異:“将軍義妹已驅車在外候着了。”

趙破奴點點頭,回頭看蘇念奴:“走吧。”

蘇念奴跟着他,在經過崔毅面前時,眉目卻有不經意地嘲弄:“多謝崔大人照拂。”

崔毅本就咬緊的牙更是作響,直至兩人徹底消失,才一腳踹在了牢牆之上,回首怒罵:“愣着作甚,把她的東西送回去!”

下屬紛紛應是,跟着趙破奴的步伐而去。

步出刑部才知天光早已大亮,秋末初冬的日光薄涼,吹心的北風讓蘇念奴忍不住打了寒顫。

趙破奴見她如此,腳步加快了兩分,直至看見了站在車駕前等着二人的顧淨言,也無二話:“上去再說。”

顧淨言看向他身後面色蒼白的蘇念奴,并無反對。

蘇念奴入了車廂,先是對顧淨言道:“讓姑娘擔心了。”

顧淨言搖頭。她此時面色不善,眼下那顆向來俏麗的紅痣似是打了霜,染了幾分郁色。幾次欲言又止,不知如何開口。

趙破奴把一切看在眼裏,并未問她何故,只是詢問:“今日朝堂之上出了何事,為何刑部直接放人?”

“大理寺少卿謝珩钰昨日呈了奏折,言兄長此番回朝有功,當行慶功宴嘉獎将士。陛下借着話頭,把此案提了出來詢問刑部,尚書盧大人直言稱是一場誤會,錯判了。”顧淨言如實告之後,又道,“陛下早朝為沐哥與阿炎賜封,還命禮部擇日行慶功宴,由皇貴妃親自操持。原本陛下還要給沐哥賜府,沐哥跪謝後,讓陛下折換成錢財了。”

他對此并不意外,只是沉吟了一陣,問道:“左相高巍與太子可有表态?”

顧淨言搖頭:“沐哥與阿炎未曾細說,應是沒有。”

蘇念奴擰眉。

昨日是她慌亂過度,才會想法如此天真。如今經過一夜,她早已想明白其中曲折。

趙破奴已點破了此局關鍵并在兇手是何人,因此才接揚言自己是兇手,是為攪渾布局者的真正意圖——把蘇念奴帶離将軍府,找到想要的某物。

然而陳仲元并非平民百姓,士族不會甘于就此放過他。

可大理寺少卿謝珩钰這封奏折,卻恰到好處地柔和了局面。

畢竟謝珩钰的謝家世子頭銜尚在,世家便是舍了陳仲元,也需給他兩分薄面。何況趙破奴的介入已不能達到目的,刑部自然也不便再糾纏。

只是,這封奏折......

蘇念奴垂眸閉目,因一夜未眠而頭腦昏沉。

父親一案尚有太多秘密。她已落入園蛛編織的絲網,如待宰獵物般被人觊觎。但可笑的是,她甚至不知道這些人到底在觊觎什麽。

崔毅前腳親自送了趙破奴出刑部大獄,後腳便去尋刑部尚書盧尚義回禀此事。

他性子狹隘,又被那嘴上從不知饒人的蘇念奴刺過,對此事實在心生不忿。

“下官不解,為何大人如此輕易便放人?”

盧尚義跽坐書案前,擡眉看他尚年少的臉,對這崔家小子尚算有幾分耐心:“陛下已有公斷,我們不必再糾纏。”

“難道那位想要之物,已經尋到了?”崔毅的眼微微一亮。他袖下的手捏了捏,主動阖門湊近,眼中帶着試探:“伯父,您可知道那位想找的是何物?”

從蘇念奴處擡回來的物什,其實根本不曾動過,因為他并不知道要尋的是何物。但當初蘇鼎叛國的案子是刑部尚書親自審的,崔毅認為他必然是知道其中真相的。

盧尚義停筆,沉默看了他一陣,卻換了個話茬,道:“陛下欽點了皇貴妃操辦慶功宴,你可知為何?”

崔毅皺皺眉,并未答話。自先皇後謝氏薨逝,皇貴妃統領六宮已多年,尋常宮宴皆是由她一手操辦,這有何特別的。

“确實,過往宮宴皆有皇貴妃操辦。但今夕中秋宴,陛下以替皇貴妃分憂為由,把此事交給了高貴妃。”盧尚義見他尚迷糊着,也不着急,徐徐分析道。

崔毅是崔氏嫡次子,雖愚笨了些,但勝在身份與家族顯貴,與盧家關系深厚,盧尚義并不介意花些耐心教導:“陛下一貫寵儒,近年已是越發不掩飾了。威遠将軍雖在洛京不得地位,但手執平陵邊軍,如今早已得罪不得。”

“既然如此,為何那位仍要設局構陷他妾室?”崔毅垂眉思索着。難道那物,果真如此重要?

盧尚義見他參不透其中含義,不由輕嘆。世家子弟素來嬌慣放縱,不頌詩文,早已不如往日。難得才智兼具的謝珩钰,如今實質上也算不得是世家子弟了。

可若他不願意解惑,只怕日後更要出大禍。起碼眼前的崔毅,雖愚但亦算有自知之明。

“設局,不過是為試探。”他徹底擱下了筆,啖了一口熱茶,“命你早前去府上翻查,只是為打探他們對此事的反應;而把蘇念奴帶入刑部,是為了試探出此人在威遠将軍心中的位置。”

而這兩個結果,皆可算是差強人意。查物時兩人滿臉泰然,而要帶走蘇念奴卻惹得他親自動身認罪。由此可見,趙破奴确實已經在着手查此事,否則怎會無緣無故把人納入府中。

只是如今這局面,實在難得其法。這趙破奴,看來并不似他義父陳遜那般耿直簡單。

“伯父意思,難道此事我們便算了?”崔毅有些摸不着頭腦。

“不僅要算了,還需與威遠将軍交結。”盧尚義琢磨了一陣,吩咐道,“他素來愛財,你備上一些,着人跑一趟送去。不必大張旗鼓,只作簡單的送贈便是。”

“可需以刑部之名?”

“是他親口承認殺的人,刑部也不過是依法辦事。”盧尚義淡聲回道,“贈禮,是你的人情之道,與刑部無關。”

崔毅一愣,回過味來。這是要他為刑部失了禮數而攬責,好把其他人摘出去。

心中雖有不情願,但他還是沉聲應下了。

盧尚義不曾忽略他眼中的不悅,只是低聲笑道:“崔世侄,為官之道,你還需些時日才能參透。退未必是輸,更有可能是贏。”

皇帝讓那位的母妃親自操持慶功宴,意思已再明顯不過,他們刑部已不得在此事繼續起風浪了。

不再等崔毅回複,他便揮手,讓人退下。

崔毅望着琢磨了半日無果,但勝在不敢違逆上官,便趕忙吩咐人把事辦了。

趙破奴三人一路無話,直至回到将軍府,步入正廳時,李沐與阿炎早已等着他們歸來。

兩人見了他們,均沒有動。

李沐只盯着趙破奴,眉目分明沉靜,卻與以往大不相同。而阿炎此刻更是滿面惡意地看着蘇念奴,棕色的眸狠厲兇殘,與第一次相見時無異。

顧淨言見狀,只勉強笑着,神色越發不安:“兄長在獄中一夜,不妨先休息.......”

“淨言,噤聲。”趙破奴打斷她,又側目看向蘇念奴,“你先回去。”

蘇念奴察覺到四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不敢多言,準備退出去。

“怎麽,大哥能為她頂罪,我們幾人的閑聊她就聽不得嗎?”李沐挑唇一笑,眼中全是諷刺,全然不見了往日隐忍佯裝的客套,待蘇念奴的面色已是頭一回在将軍府前見面的模樣。

蘇念奴腳步一頓,知道自己是走不得了。

“沐哥......”顧淨言有些焦躁,“我們好好講,行嗎?”

他們出生入死數年,如今身居高位,明白謹言慎行的道理,若非談及私情早已不再稱兄道弟。

李沐冷哂一聲,反問:“我難道未曾好言相勸過麽?”

“自她入府以來,我幾次三番勸告大哥,她絕非良善,大哥可曾聽進去過?”李沐指着蘇念奴,頸脖處的麥色肌膚因氣憤而漲紅,“上次為她長跪宮門前,這次為她入獄頂罪。下次呢?是不是要等她一封諜報送到西戎人面前,死在平陵城破之日,大哥才甘心?”

蘇念奴抿唇不語,茉白的面容毫無血色,眉目卻依舊冷清貴氣,如一尊上好的玉佛,容不得半點污暇。

可李沐偏偏就是見不得她如此。

“大哥到底所圖為何,我要知道答案。”李沐死死地盯着趙破奴,“是為色,為利,還是其他?能讓你不顧生死頂罪入獄的這個逆臣之女,身上到底有什麽可圖?”

趙破奴并不忌憚于他的質疑,只是輕輕掃了三人一眼,問道:“你們皆認為她是殺害陳仲元的兇手?”

三人聽了,神色各異。顧淨言低下頭沉默,阿炎別過臉不願回話,而李沐笑聲更大了:“不是她,還能是誰?是淨言,還是當真是大哥你?”

蘇念奴打量着三人的面色,又看向趙破奴。

只見他面容微沉:“當日屍首被撈出,你與淨言在此見過。陳仲元死因為何,你們一清二楚。一刀斃命,傷口由上至下傾斜。此種傷口,你們皆認為她能做到?”

他一字一句解釋着,語氣中帶了些許怒氣:“洛京派系林立,變化莫測,你們若是要繼續如此妄斷,不顧真假,不如即日回平陵去。”

趙破奴深知他們三人對蘇念奴有偏見,也清楚此事并非三言兩語就可解決。若是身在平陵,他可以不厭其煩為蘇念奴辯解。但如今在洛京,他們不能厘清思緒,三思後行,自然不可在此久留。

他字字句句,皆是實話。可在李沐三人聽來,卻是另一番意思。蘇念奴把一切看在眼中,并不願四人為她而鬧僵,正欲開口,李沐已搶先一步:“末将領命。”

說罷,他不再猶豫,離開了正廳。阿炎也紅了眼,一語不發地跟着李沐而去。

唯有顧淨言仍呆立原地,垂眸不語。她筆直地站着,分明無話,但趙破奴還是感知到了她激動的情緒。

他疲憊地低嘆一聲,強忍着背部傷口的疼痛,放緩了語氣:“淨言......”

“沐哥妄斷是錯,但你也未嘗是對!”顧淨言擡眸,氣惱地推了趙破奴一把,再也不願留在此處,抹着眼跑了出去。

趙破奴看着她委屈的背影,心中又添了幾分郁躁。只是他一貫克制,沉默了一陣後又若無其事地對蘇念奴道:“你不必多想。”

蘇念奴觀了這樣一場戲,如今怎敢挪腳離去。

她細細地打量着眼前高大的男人,久久無話。

他并未感知到她別樣的目光,只是頹然地站着,寬厚的肩膀此刻仿似扛着一座高山,把他壓得喘不過氣。可他依舊堅韌且霸道地強撐着,不敢有半刻松懈。

地上野蠻生長的雜草需時刻接受種種風霜,懈怠片刻便是連根拔起,不知所蹤。

蘇念奴輕輕抿了抿唇,握緊了綁在手上的狼牙墜子,啓唇道:“将軍與他們出生入死,更是情深義重,何不把此事解釋清楚?”

趙破奴對她此話頗感意外,猶豫了一陣,緩聲道:“我已作解釋。”

他管方才那些指責,喚做解釋?

蘇念奴挑了挑眉,耐下心思問道:“将軍可知,顧姑娘為何對你有怨?”

沉吟一陣後,她坦然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将軍兩次救我于水火,我銘感五內,因此有些話本不應由我插足評論。但見将軍四人為我争吵不斷,心中實在愧疚難當。”

“今日之事與你無關,你不必為此愧疚。”趙破奴看向她,眼中亦同樣坦誠。他所做一切,皆是心有妄念,于她何罪?

“既然将軍認為此事與我無關,又為何因他們對我的偏見而指責他們?”蘇念奴順着他的說辭問道。

見他錯愕地看着自己,蘇念奴攥緊了手中的狼牙。

“父親之罪未能洗脫,疑我惡我甚至恨我,我尚不做任何辯解。但我認為,李大人在此事中最不甘的,并非将軍不與他同路,而是不解将軍為何屢次不曾與他們商讨便為我受罪。他們看似恨我,實質是在擔心将軍。”

經此一事她已經看明白,他對自己并非如李沐般滿是偏見。所以她不願趙破奴為她與衆人離了心。

“我信将軍方才之話并非真心,也信他們也并非會真心疏遠将軍。”她伸出手,從掌心仔細解開紅繩,把狼牙墜歸還趙破奴手中。“李大人,趙大人,顧姑娘于将軍就如此墜,多年生死相随,未曾離棄。将軍應好好珍視,勿因瑣碎之事,失去至親。”

寬大的手掌靜靜躺着昨日贈出的狼牙墜,黃白而猙獰,卻因她的珍視殘留了柔暖的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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