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蘇念奴本已猜出他尚有話未講,如今聽了此消息也不意外。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熱茶,由着他低泣了片刻才緩聲道:“為何?”
“姐姐會水。”張華穩定了心緒,回禀道:“幼時她貪玩,帶着我耕種時央過人私下學過泅水,母親和祖母都不知此事。後來長大,她雖不再輕易泅水,卻也不是跌入水中就能淹死的。”
“你為何說是鄭一山害的?可有證據?”
“姐姐入了将軍府後,逢三岔五就回家,可逗留時間都不長。”張華道,“我總擔憂她受了欺負,在她回将軍府時跟蹤過她一回,卻看見她去了城西的賭場後門私見鄭一山。過後幾日,姐姐便死了。”
他年紀尚小,還不是一個能抗事的男人,但也尚算心細穩重。心中雖有疑慮與猜忌,卻不敢貿然聲張。何況他無憑無據,片面之詞又如何與鄭一山對抗?
本就猶豫不定的事,卻在扶風死後兩日鄭一山的死訊傳來而讓他徹底歇了心思。
他知道,自己姐姐是牽扯上大事了。可家中祖母與母親皆上了年紀,若他賭上全家的命尚不能為姐姐尋得真相,又該如何是處?
他是土生土長的洛京人,最是明白自己不過一屆平民,哪怕權貴高看一眼,也不過是棋子一枚,生死不由己。如此,他又怎舍得把事鬧大而害了全家。
張華此時哭得大聲,反而讓趙妪與陳氏去而複返。蘇念奴看了一眼滿臉擔憂的婆媳二人,朝搖雨道:“你與管家先把她們送到外頭候着,未得命令不準進內。”
搖雨點頭,忙與管家去把人拉走。
蘇念奴望着張華那張半大不少的臉,終是嘆了口氣,為他遞了條帕子:“我已說過,此事你不必自責。”
張華擡眸看她,在淚盈滿目時見她一身白衣清貴,如仙人入凡,自慚形愧。順着繡金的錦袖向下,纖細修長的手上是一塊有獨特徽記的錦帕。
他神色微怔,唇蠕了蠕,欲言又止。
蘇念奴并未注意他神色變化,反而寬慰道:“人死如燈滅。你尚需護着家中長輩,生人自比死人更重要。再說,誰又知亡人離世去了何處?”
她說此話時,語氣添了幾分蕭索,眉間的清冷淡了下來,似是在自問:“離世便是離世了,結親也好,祭拜也罷。亡人與你我已身處兩地,哪怕追落黃泉,也未必相見。顧死不顧生,如何值得?”
她這翻話,于大魏實在是驚世駭俗。但偏廳裏的衆人還來不及皺眉,又聽見張華急促地問:“若是,若是她有冤呢?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夫人,我心難安。”
蘇念奴重新看向他,垂眸時的長睫遮掩了她複雜的眸色。
良久,她啓唇輕聲道:“她的公道,不該由你來背負。”
她彎下了半截腰,手輕輕地通過手帕給他拭淚。
她的阿弟也是這樣的年紀,卻極少如他這般哭,多是練武練得渾身是汗。過去她嫌棄蘇與安滿臉肮髒,從不曾為他擦拭過一次。可如今看着這面黃肌瘦的張華,卻想起了他來。
“你尚有祖母與母親照顧,此事非你所能解決。”她柔聲道,“你只需回家妥善處理扶風後事,日後孝順長輩,好好活着,便夠了。”
“夫人,難得你如今能好好活着嗎?”張華忍不住質問,“你蘇家滿門如此下場,難道你也能如此寬慰自己,好好活着嗎?你的母親被斬時,你也能充耳不聞嗎?”
蘇念奴一愣,為他拭淚的手卻漸漸攥緊了。
冬日的邪風入屋,吹得她發上東珠輕晃了一下,漾出的弧度一如她現下被撞得震蕩的心。
“我不一樣。”不知過了多久,她發緊的喉舌總算找回了屬于自己的聲音。她緩緩垂下手,神色堅定又執着,順着外頭日光,照得她一雙黑眸異常清亮。
她輕聲,緩慢地道:“我已身無外物,今生所圖不過是為我父親洗清冤屈。哪怕身死,在所不惜。”
張華年歲尚輕,并不明白她的堅持。可偏廳中的衆人卻聽得十分清晰。
蘇念奴卻無暇顧慮他們的心思,只是把錦帕放到他手中,溫和地笑了一瞬,不再談及此話題:“去罷,我與你的談話,切不可告訴他人,哪怕是你祖母與母親。管住你的心思,方能活下來。想必扶風亦希望你如此。”
張華捏着她的錦帕,依舊泣不成聲。錦帕沾了他的眼淚,本是潔白一片,卻皺巴巴的成了一團。
蘇念奴笑時總是動人,哪怕一瞬,只要她目光所在,便能讓人軟了心神,不再堅定。
那是他的家姐,自小愛護他照顧他的家姐。他難道不該賭一回嗎?
張華死死地咬着牙龈,心中越發迷茫。
“夫人,我聽姐姐提過,廣仙樓的湘雲娘子曾被你所救,你是個善人。”張華突然道,“姐姐還說,她會盡心伺候你,不敢怠慢。”
蘇念奴不明所以,只沉默看向他。
張華擡眼,手心已全是汗:“她說自己本以為入了将軍府,伺候的是舊日郡主,必定過得不好,卻不料你是十分好相與的主子。還說自己很是羨慕湘雲娘子,得你這樣良善的貴人相助。還有......”
“好了。”蘇念奴把他結巴地話打斷,看着他急切又隐隐帶着恐懼與猶豫的面容,無奈道,“我再說一遍,到此為止。你知道的事,權當都忘了,我不會責怪你。”
她本就下定了主意,不再把張家牽扯入內。張華今日能三緘其口最好,她倒也不必擔憂日後會有人尋張家麻煩。
話已說盡,她轉過身欲離去,卻被張華一把扯住了衣袖。
“我......我......”他垂眸看向手中錦帕,嗫嚅道,“我在那日,看見姐姐給了鄭一山一塊錦帕。上頭繡着的徽記,與這個是一樣的。”
雲家的東西總愛記徽,尤其是送到蘇念奴手裏的,總是生怕外人看不出是雲家所出。
望着張華手中的錦帕,蘇念奴低嘆了口氣,卻未曾開口。
張華心中發慌,忙道:“我不知道她為何如此做,但她對我說的關于夫人的好話,都是真的,絕無虛假!”
“我知道。”蘇念奴淡聲道。“回去吧,日後努力照顧家人,好好過日子。元叔晚些會跑一趟鄭家,幫你們把債還清。今日所說的話,一個字也不可往外透露。此事關乎你張家所有人的命,你聽明白了嗎?”
張華忙不疊點頭,又跪伏謝恩,口中滿是感激,很是響亮地磕了三個頭,才手忙腳亂地退了出去。
偏廳中的五人看完戲,皆朝外走。
“你就不該給銀子!”顧淨言人尚未踏出偏廳,便已氣憤道,“那鄭家的玉佩才值幾個錢,扶風還陷害你入獄,就是雲家公子給你嫁妝多,也不該如此花費!”
蘇念奴倒是料到了她會如此反應,聞言只是朝她端莊淡笑,答道:“這千兩,不是用于還債的。”
她落座于側位,不需他人吩咐,自行研茶洗盞。此刻她的模樣又添了恭敬,與方才對待張家三人時的冷淡有幾分不同。
顧淨言雖在戰場上身經百戰,在這些事上卻不懂其中彎彎繞繞。
可蘇念奴似乎已經沒有了繼續解釋的意思,而指望自家兄長和李沐怕是不能的,至于阿炎就更談不上了。于是她乖巧選擇坐在了謝珩钰身側,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
謝珩钰側目迎上了她閃爍的大眼眸,那點漆的眸盈亮如一鞠清水,眼下紅痣妖冶生動,不知忌諱與羞赧,半點不似閨閣女子。
他待這顆紅痣總會軟了心血,只好緩緩解釋道:“夫人是知道鄭家有問題,不願再讓張家在其中有牽扯,免得誤了性命。所以甘願花費千兩堵上鄭家的嘴,讓此事不了了之。”
顧淨言是個機靈的,被點透後也明白了個中道理。她又看了眼垂眸專注于奉茶的蘇念奴,問:“那方才,你讓元叔罰杖陳氏,為何她又毫發無損歸來?你是何時與元叔通了氣的?”
蘇念奴擡眸看了一眼在旁伺候的元叔,如實道:“元叔是聰明人。”
因為聰明,與她之間也會有些許默契。
“夫人謬贊。”元叔嘴上恭維着,面上卻揚眉笑開,對此感到得意。
此話倒不是蘇念奴擡舉。趙破奴常年不在洛京,府上有個如此懂看人眼色的元叔,确實令她十分意外。
“你為何攔着張華說出實情?”李沐向來在她面前少話,倒是難得張了口。
他的語氣算不得好,甚至有幾分質問的口氣。
若是尋常時候,蘇念奴必定斟酌用詞,仔細回答。可她此刻心情實在算不得好。
“他們皆是窮苦之人,親人被牽扯成棋子死于棋局已是悲哀,又何必再累他們因此受牽連。”苦笑過後,她已起身規矩行禮,恭敬道,“方才的衣布尚需整理,先下去了。”
未能看透個中緣由的幾人因她這話皆發了愣。而李沐的面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
謝珩钰沉默不語,目光落在了蘇念奴身上,心中暗暗搖頭。
顧淨言見她背影消失,無奈地輕嘆了一口氣。
謝珩钰看了兩人一眼,低低咳了一聲,替蘇念奴圓場:“扶風被滅口便罷,就連鄭峙也被滅了口,足見此事關聯甚大。夫人只是不願牽連,是個心善之人。”
放在桌案下的手指不自禁摩挲了兩圈,趙破奴的胸口處漫起異樣的癢,讓他不自禁問道:“謝少卿與她,似乎是舊識?”
“不過數面之緣。”謝珩钰從善如流答道,“只是夫人舊時善舉良多,時有耳聞。”
趙破奴思索了一陣:“如此,陳仲元一案謝少卿的相助,并非是為了她。”
“陳仲元一案日前刑部已結案,我也未曾向陛下呈奏過此案的折子。将軍此話何意?”
他神情自若,似乎真的在為此事而困惑,惹趙破奴微微眯起眼。
三番四次偏幫蘇念奴,他為何要否認?
謝珩钰喝光了杯中最後一口熱茶:“今日貿然前來,打擾将軍靜養,實在不該。”
“無妨。”趙破奴道,“一直未有機會答謝少卿大人為我斡旋,改日必登門拜訪。”
謝珩钰淡笑回道:“将軍一切所求,有我無我,終能得償如願。謝某不過順水推舟,不敢居功。”
謙辭得體,卻分明話中藏話。
“時候不早,便不打擾了。盼将軍身體早日康複,他日謝某浮三大白,以告今日貿然登門之罪。”他緩緩起身,朝趙破奴行禮,又看了一眼側坐的顧淨言,溫和笑了笑,“告辭。”
顧淨言眨着靈動的眼,并未聽懂這幾句話中的深意。她皺着眉,感覺馬車上那個聆聽自己啰嗦兄長瑣事的謝珩钰與此刻的他并不一樣。
直到趙破奴三人相送他走出前廳,顧淨言才搖了搖頭,把腦子裏的糊塗想法甩去。
洛京人就是愛裝腔作勢,說話拐彎。謝珩钰自然也無甚不同。
。
屋外起了涼風,蘇念奴駐足于廊檐下,并沒有急着回自己的小院,神色似是在思索什麽。
早上尚明媚的天氣如今已灰蒙下來,送走了張家回來伺候的搖雨皺了皺鼻,聞得一些不尋常的濕氣,便勸道:“夫人,這天瞧着要落雪,您身子弱,還是盡早回屋。”
蘇念奴卻未答話。靜候了一陣,竟真有絨雪飄下,花白且密集。
“今年這雪總算下了。”搖雨嘆道。
洛京往年初雪要早得多,今年卻久久不下雪,遲了如此久,怕是深冬時節會很冷。
蘇念奴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突然問道:“距離六月廿三,多久了?”
毫無頭尾的一句話,倒是險些把搖雨問倒了:“應有百餘日了。”
蘇念奴輕輕垂下手,鼻息間吐出一口薄氣,重複道,“百餘日。”
距離母親冤死,竟已過百日。百日的時間,她是如此竭力告慰自己,要耐心等待能做此事的時候。卻被張華一句質問輕而易舉揭開腐爛地傷疤,流出烏溜溜的血來,染得滿身狼狽。
搖雨不明所以,未曾開口便聽見她又道:“搖雨,你回小院等我。”
說罷,她已回頭,不再理會搖雨的叫喚。
她腳步走得很穩,速度卻很快,心中所想之事因搖雨一句“百餘日”而下定了決心。
她需見謝珩钰一面。難得他登門,她更不應為了回避而放棄。早在上回見面,她就打算問他一事。可惜礙于人前,她沒把握住機會。
這一次,她不能再錯過。
這廂,謝珩钰礙着身份原因并未久留,只短暫寒暄一陣與趙破奴打了一通啞謎後便起身離府。
行至前庭時,元叔送了一柄傘擋雪,方走幾步,便被人叫住腳步。
“謝少卿!”急急趕到的蘇念奴在他身後喊道,惹他回了頭。
她的面色蒼白,連雪色都比她柔暖。此時發上沾了雪,零星幾點白。一貫沉穩的東珠帶着小幅度搖擺,彰顯着主人的倉促與焦急。
她尚喘着粗氣,見人尚未離開,心中不禁生喜,上前時忘了腳下,不料踩錯了臺階,整個人一歪,猛地向前摔去。
眼看要迎面狠磕向地,人還未來得及閉眼,一只寬大的手已從她腰間穿過,狠狠勒緊往上一提,把人挽起身來。
來人的手遒勁而有力,貼着她纖細的腰肢,如火爐般發燙。
驚魂未定的蘇念奴慌忙擡頭,對上了一雙頗有幾分冷氣的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