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

第 32 章

洛京的初雪下得急,飛檐上陳舊的走獸腳邊很快積了厚雪。灰白的天色滿是冷氣,鵝毛雪飄入廊檐之下,染白了漆紅的欄杆。

駐足廊檐下的蘇念奴身軀筆直端莊,雲鬓素雅,垂首時纖細修長的頸脖如宮中後妃在池中豢養的白鹄。身旁的謝珩钰立如松柏,舉手投足間全然是世家子弟的貴氣。

趙破奴坐在鵝頸椅上,方才攬人腰肢的手掌蜷着,拇指卻忍不住對着食指骨節不停地磨。此時他眸中帶着戾氣,盯着遠處正談話的蘇念奴與謝珩钰,一語不發。

顧淨言悄然湊近,問道:“兄長,要我看看他們在聊什麽嗎?”

距離雖遠,但她眼神尚可,認真讀唇還是能辨出個輪廓來。

“不必。”他沉默了一陣,拒絕道。他非梁上君子,自然不可行如此竊聽之事。

顧淨言緩慢地應下,心裏也想着方才蘇念奴的話。

“此前家中曾與謝少卿初定口頭婚約,還望将軍應允我今日與他決斷。”

謝珩钰的家世與相貌在洛京萬裏挑一,倒是萬想不到,他竟與蘇念奴有此般舊情。如此,也難怪他前幾次為了蘇念奴而奔波。

只是此事,謝珩钰為何要隐瞞呢?

她想着,遙遙望了一眼遠處尚在談話的兩人,安撫道:“謝大人雖好,但兄長也很好。如今她已入了将軍府,人也知分寸,兄長不必為此擔憂。”

此話也不過是聊勝于無的安慰罷了。生于洛京長于洛京的蘇念奴,心裏只怕早嫌棄兄長粗蠻,又怎會覺得兄長好。

趙破奴聽着她的話,心中被蘇念奴點燃的未明火尚未滅,又開始澀然。

他分不清自己為何而怒,也分不清自己為何苦澀。一盞茶前,他尚覺得謝珩钰值得接觸一番。可如今他的每處落入眼中,比西戎人的兵器還要紮人,恨不得要他立馬消失眼前。

他青白的錦袍太潔淨,冠發的玉太無瑕,身姿過于挺拔,面容過于俊美。他的一切比起雲引之更為優秀,讓人無可挑剔。自己與他相比,又是如此的相形見绌。

眉心猛地一跳,他又慌張起來。他怎會拿自己與謝珩钰相比?那是王謝風流的貴族子弟,是洛京顯貴,與她相配最好不過。日月相輝,璧人成雙。

他不該怒,更不該發澀。因為他從不曾有資格攬月。

顧淨言垂眸,看着趙破奴攥緊到幾近顫抖的手,無聲嘆氣。她按住了他僵硬的手背,又輕輕拍了拍,示意他回過神。接着取下了昨夜從他那兒順走便一直披着的披風,遞了過去。

“天涼,她身體又弱。一會兒兄長可要送她回去。”說罷,她便找阿炎一同用午膳去了。

趙破奴并未應,目光不曾移開兩人半分。

此時的蘇念奴正小聲不知說着什麽,神色在雪中朦胧依稀,只餘瘦削肩脖優雅柔美,簪起的長發與積雪對比着極端的烏黑,又襯得東珠潤亮,随着動作顫動細晃。

她仰目與謝珩钰相視,纖細的,在量衣時被他親自拒絕過的雙手接過了謝珩钰懷裏取出的玉佩後,便垂首落下了淚。

趙破奴霎時緊繃了腰背站起,正欲擡腳又頓時僵在遠處,不敢動彈。

既然是有婚約,又惹哭了姑娘,謝珩钰總該要哄的。

他不應打擾他們二人。他想。

可維持不過數息,心中蘇念奴細細顫抖的身影卻令他無法忍耐,于是抿唇邁出了長腿。

她在冰天雪地中穿得如此單薄,自己合該為她送件衣裳的。

他腿長步快,臨近了又見謝珩钰低聲說了什麽,讓蘇念奴趕忙別過面輕輕揩臉。

“将軍。”謝珩钰見他已近,行禮後站在一旁細看他的神色。

蘇念奴也轉過身子,雙手埋在袖下捏緊了從謝珩钰處取回的玉,啞着聲低頭行禮。

那是一塊白玉佩飾,雕着雙生并蒂蓮,剔透潔白,因時常被人把玩而表面圓滑發亮。

趙破奴微微一頓,眸光不自覺地閃了閃才錯開。接着揚起披風為她披上,惹她失神擡頭對視。

她的面容勝雪,唇賽紅梅,身軀纖弱如柳。因方似哭過,又急忙擦了眼,如今尚暈着紅,眸中帶着潋滟水光,粼粼若水鏡。分明柔軟脆弱,卻擊碎了西戎人口中那刀槍不滅的魂靈。

八年前,趙破奴認為世間沒有誰比她更似遙月,潔淨無瑕。可如今趙破奴卻覺得,這世間沒有比她更脆弱珍貴之物,只需輕輕蹙眉,就能惹人心血驟停,疼痛難耐。

他的手越過蘇念奴的肩頭,勾起條帶為她系緊披風後便收回,期間誤觸了發上東珠,潤亮的一抹瑩白又細微地搖晃起來。

冬風刮過,吹得趙破奴胸口泛癢又悶疼,可他卻無法宣洩,只能道:“淨言說你體弱,披上再談。”

“已談好了。”蘇念奴沖他搖頭,回望一眼,面露出感激之請,道:“打擾謝少卿多時,還望見諒。”

“不必客氣。”謝珩钰明白她的深意,雖見她垂淚,神色倒是如常。

只是寒暄過後,他突然把目光轉到了趙破奴身上,扯起了旁的事情:“将軍此前談及陳仲元一案,謝某現想起一事,或可為将軍解惑。”

趙破奴眸色一頓,并不能理解他為何又提及此案。

“陳仲元與夫人有舊怨,京中皆知。”他淡聲徐徐道,“當年夫人胞弟為你折了他的腿,夫人可還記得?”

蘇念奴點點頭,此事她已向趙破奴袒露,不曾隐瞞。

謝珩钰見她面容坦蕩,不見遮掩,便知她對此事只是一知半解。遂隐晦地提醒道:“将軍不妨聽聽坊間對此事的傳聞,或能為将軍解惑一二。”

語畢,他不等兩人再問,利落地告辭而去。

檐廊曲折,雪色紛紛。兩人目送他離去才并肩回後院。

“将軍,”蘇念奴捏着手中的玉佩,低聲道,“鄭家一事,明日我想親自登門一趟。”

趙破奴停下腳步,沉默了一瞬:“此事你不便親自去。”

那鄭峙分明另有蹊跷,過于上心反而會引幕後之人生疑。不趕緊查出背後之人,他實在不放心蘇念奴的安危。

“好。”蘇念奴亦沉默了一陣,乖順應下。

她輕吸一口氣,告誡自己不急于一時,總能尋到機會出府。而後轉換了話題:“将軍觀謝少卿,認為如何?”

此問實在意味深長,趙破奴竟不知該如何答。

“謝少卿是謝家世子,不僅與陛下關系親厚,為人也清白穩重,值得将軍深交。”蘇念奴見他不答,誤以為他欲聽下文,又坦言道,“他與我父親生前關系甚篤,将軍若信得過,亦可尋機會向他相詢父親之事。”

看着她平靜誇耀人的面容,趙破奴心裏尚還記着方才她低泣的模樣:“自蘇家下獄,到你被發派官奴所,他未曾在朝堂為蘇家說過一句話,為你求過一句情。你便如此信他?”

蘇念奴微怔,有些不解。若非謝珩钰不曾插手過此案判決,她又如何敢開口讓趙破奴取信于他?何況以謝少卿的地位與身份,若說他對父親叛國之罪有包庇之嫌,實屬無稽之談。讓趙破奴借他了解父親,當然再好不過。

不解歸不解,話還是需答:“将軍不願信他?洛京黨羽林立,将軍如今身居其中,便絕無置身事外的可能。謝少卿解救你我牢獄之困,今日又假借張家之事親自登門,已是有意交好。他身居高位,與兩派關系複雜,為人喜獨,與他結交善緣,并非壞事。更何況,”蘇念奴抿唇停頓,神色似有難言之隐,“他也并非無情之人。昔日在官奴所,我受人所辱時,他救過我。此事非關将軍,亦無利可圖,他卻依舊願救我。由此可見,他确是君子,而非道貌岸然之徒。”

六月廿三,蘇家滿門抄斬,她在官奴所險失貞潔。是謝珩钰及時出現,給了她喘息的空間,否則她沒有勇氣再在莫如玉面前支撐下去。

那日之辱她已不願再想起,可謝珩钰催促喚走莫如玉一事她會一直銘記于心。是因為謝珩钰,她至今才尚殘存微弱的尊嚴維持蘇家的門楣。

“誰曾辱你?”趙破奴聽她此言,對謝珩钰之事便全然抛諸腦後。他斂起眉心,邪煞之氣隐現,洶湧的獸藏匿于竭力平靜的面容之下,沉下了眸色。

可蘇念奴并不願多談此事。

這是她一生之辱,過去數月也時常在夢回驚醒,滿身冷汗,無聲垂淚。

她無人可訴,無人敢訴。自父母胞弟身死,她已孑然一身,成了孤家寡人。哪怕親厚如雲引之,她也沒有向他傾訴此事的資格。

因此她只是搖頭,聲線溫恭道:“如今已得幸将軍救我于水火,不過舊事,何必再提。”

她不願說,趙破奴也不敢追問。只頓了頓,回歸了正題:“朝堂之事,不必憂慮。他不護你也無妨,我會護你周全。”所以,你不必為此負心漢辯解與落淚。

此言一出,卻讓蘇念奴發了愣。

趙破奴不欲再言,本意想先行離去。數步之後卻感覺身後沒了聲響,不由停身回望。

男人粗野淩厲的劍眉下,那雙黑眸沉寂無波,冷硬平靜地與蘇念奴對視。無辜掀起她心湖波瀾而不自知。

一而再,再而三。在如此複雜關系下,為何仍能對她如此縱容與關切?

若是貪圖愛 - 欲,他大可夜來吹燈同榻而眠;若是心有憎恨,更不必時時救她護她于水火。

早在昨日她便做了決定,量衣時的親近是她最後一次試探。

因為她始終不敢相信,趙破奴對她有情。而他的拒絕也印證了她的想法。

她分明已經告誡自己不應如此自作多情,可他又偏生要說出如此惹她心亂的話,要她夜夜難眠。

“将軍,”她立在幾步之遙的長廊下,拖曳着一件比她個頭大上不少的披風,皎白的一張臉帶着吞吐與猶豫,“你是不是......”

風聲伴雪,吹得長廊乍起呼聲回蕩。聲音淹沒在其中,悄無聲息。

趙破奴皺了皺眉,上前了兩步,問:“什麽?”

蘇念奴微微抿了抿唇,最終沒能把截停在唇邊的後半句話問出口。只是溫吞地微微搖頭,在趙破奴探究的目光下,輕聲答:“無事,将軍不必介懷。”

一個借着妾室身份在此處得以喘息的依附者,何來資格談論情愛。舍身跪地也好,陪同入獄,趕赴軍營救她也罷,一切付出,也不過是基于她仍有利用價值罷了。

情之一字,若非全然動心,便要含蓄。便是過去一貫率性的她,也怕會錯情意,徒增尴尬。

于是她心生懊惱,總算反應過來自己在張華談及自己母親後已然多次失态,不夠穩重。

心中着急欲離去,腳下步伐便着急,踏下階級時竟踩着了對她而言過于寬大的披風,身子猛地一歪,人還未反應,那雙熟悉的手又再次從背後穩穩托住了她。

他的手如他一般寬大又可靠,可又不太像他。他的眉眼太兇,總有幾分冷氣,遠不如手掌可透過衣料傳來得炙熱。

蘇念奴望着他發怔,到底哪個才是他?自己又該如何安撫此刻亂撞的心跳,以告誡它不該對這雙手的主人産生多餘的心思?

北風低嘯過耳,趙破奴眼中的東珠驚得又晃。可除了心生情意之人,誰也不知。

白日之事雖并未說開,蘇念奴卻還是失眠了整夜,甚至越想越是懊惱。

她當晚用被子捂着臉決意深刻反省。她必須時刻清醒,步步為營,恪守界限,方得始終。可不能再被趙破奴誘惑。

反省至最後,昏夜将晨,天光乍現,她終于在昏沉間發倦,沉沉睡去。

入至夢中,她又見一場大雪漫天。她與趙破奴重新站在廊檐之下,玄色的披風與遒勁的黑衣纏在一處,近得幾近能聽見對方的呼吸。

下一刻,她聽見了自己說出了那句不曾在現實宣之于口的話:“将軍,你可是喜歡我?”

只是區別于白日的躊躇,此刻她語氣分明含情,唇角含笑,眼蘊期待,似乎盼着一個肯定的回答。

可夢中的趙破奴也未曾如她願。

他先是眸色沉郁望着她,而後猛地伸手扼住她胸前的衣領,猛地一扯把人拉近。而後狠狠湊近她的耳邊,獰笑着反問:“不過假意為你做些事,便以為我傾慕于你?”

蘇念奴心中一驚,艱難側過頸脖,迎上了他狠厲的目光。

此時的他面如修羅怖鬼,粗粝的手指緩緩攀上她纖細的頸脖處,摸索了一陣後漸漸收緊,“自作多情,不知廉恥。如此愚蠢,竟還妄想為你父親平反,洗清罪孽?”

劇烈的疼痛讓她反抗不得,深處的恐懼映在她清澈的眼,卻換不來男人絲毫憐惜。

他猙獰着臉,在灰暗天色中浸滿讓人驚恐的邪笑,“實話告訴你,你說的話,我一字也不曾信。”

噩夢戛然而止。

蘇念奴猛地睜開雙眸,才覺被褥堵住了口鼻,忙揭開來喘氣。

窗外透入的光亮提醒着她時辰已不早,她摸索着下床,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邪風滲入,讓她背脊的細汗很快被吹幹,生了小小的疙瘩。她回過神來,不敢輕視自己身體的柔弱,趕忙取了件厚衣披上。

她跽坐發呆,不顧杯中的茶涼得凍齒,一口一口灌進了肚子裏。過了良久,她才低語喃喃,似是自我安慰:“真是個怪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