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日照金山

日照金山

楊又後腦勺挨了一棍,當下就暈了過去,醒來時,入眼是疾馳的馬蹄和飛濺的沙石塵土,她驚恐地叫了一聲,這才發現自己趴在一匹馬背上,騎馬的是那個小腦袋,聲音尖細的男人。

皓月當空而照,馬兒映着清晖在戈壁原野上疾馳,沒有方向,只是拼了命的奔跑。

楊又整個腹部都被頂的生疼,她連叫都叫不出來,唯一發出的一些嗚咽,被馬蹄聲和風聲徹底掩蓋。

擡眼看去,一望無際的荒涼,絕望之際,她再次擡眼,視線裏就出現了路敬堯的身影,他同樣騎着一匹馬,隔着兩三米的距離望過來。

那雙眼眸是那麽的黑亮。

楊又瞬間就哭了出來,伸直手臂要去抓他,身體也不安地扭動。那個小個子的男人顯然不能駕馭這匹馬,東倒西歪地不停咒罵,随着馬兒的嘶鳴,路敬堯連忙出聲制止,“又又別動!好好趴着,你別怕,我會救你的。”

他的聲音被風吹散了一些,但楊又聽的很清楚,她忍着痛苦緊緊抓住馬兒的鬃毛。

兩匹馬不相上下,齊頭并進,路敬堯逐漸拉進距離,那個男人身材矮小,他很有把握,正準備出手控制,那人卻突然收緊了缰繩,調轉馬頭,往另外一個方向跑去。

路敬堯緊追不舍,一直追到他無路可逃,身後是一面陡峭的山體,馬兒上不去。

楊又脖子上的那把刀寒氣逼人,在月光下閃着绮麗的冷光。

路敬堯下了馬,慢慢向前逼近,他擡起一只手說:“我知道你想要錢,你要多少好商量。”

那個男人情緒已經失控,“我沒有羊,我沒有馬,我什麽都沒有。”他嗚嗚地哭,突然又激動起來,“我要賣了她,換錢!”

刀往楊又脖子上又靠近了幾分,刀鋒甚至壓進了肉裏。路敬堯低低喘着氣,他看見楊又那雙水潤靈秀的眼裏此刻盡是恐懼,恐懼到忘了眨眼,就那麽……那麽直直地望着他,好像隔着千山萬水。

眼前的路晦澀難行,路敬堯抿着唇不敢再靠近,沉着聲音說:“好,那你得小心一點,受傷了就賣不了好價錢了。”

“我們村裏有好多娶不到老婆的男人,他們做錯了什麽?他們只是想要一個能生孩子的女人,傳宗接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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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做錯,你說的對。”路敬堯适時安撫他的情緒,又問:“能賣多少錢?”

“八萬!我要賣八萬!”

“行,賣八萬。”路敬堯彎下腰,慢慢跪了下去。

“你幹什麽!起來!”小個子男人又往後退了一步,緊緊貼在山體上不斷地摩擦。

“我……我不太舒服。”路敬堯蜷縮着倒了下去,躺在地上捂着肚子慘叫。

“喂!你怎麽了?別他媽給我裝!”

楊又顫着聲音說:“他有很嚴重的胃病,發作的時候痛不欲生。”

“誰讓你說話了!”

楊又噤了聲,不敢再刺激他,只是垂眼看着地上的路敬堯,悄悄紅了眼眶。

山谷裏的風更為冷冽,吹的碎石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再加上路敬堯痛苦的叫聲,很快就吸引了狼群的嚎叫,一聲又一聲,此起彼伏。

那個男人突然說:“你過來,你過來我就放了她。”

路敬堯艱難爬起來,剛要往那邊走,就又聽見他說:“跪下!你跪着過來!”

“不跪的話,我現在就殺了她,我們一起死。”

“好好好,你別激動。”路敬堯順從的不像話,瞬間就跪了下去,膝蓋砸在楊又心裏,澀得她淌了一臉的淚。

她心髒好疼,疼得快要死掉了。

路敬堯半掩眸色,用膝蓋一步一步靠近楊又。

頂天立地的男人此刻彎着背脊,垂下腦袋,像一個失敗者那樣,接受侮辱。

楊又覺得他瘦小了好多,再也沒有了以前那股混不吝的勁頭,蒼白的好像随時都可以倒下。

她不想哭了,不想為了這樣的路敬堯而哭。

“再靠近一點!”

那個男人早就做好了打算,他知道自己打不過路敬堯,也知道再這樣熬下去幾人都得完蛋,唯一的辦法就是解決掉眼前這個不好對付的男人。

尖刀刺向路敬堯脖子的時候,楊又被推向了另外一邊,她尖叫着撲過去時,兩個男人已經扭打在一起了。

路敬堯被壓在下面,楊又瘋了似的撲在那個男人背上,咬住他耳朵就是一陣撕扯,她一邊咬一邊哭吼,持續了多久她自己都不知道,只知道嘴裏全是血腥味,眼眶也充血,像剛從地獄裏爬出來一樣。

“又又,松口。”路敬堯捏着她臉頰出聲制止。

楊又松口的瞬間,路敬堯将那個慘叫的男人推到了另外一邊,“沒事了,沒事了。”他指腹不斷擦過她臉頰,替她抹去因恐懼而流出的眼淚。

“怎麽辦?”

“怎麽了?”路敬堯這才發現楊又始終張着嘴,不敢閉上,也有可能是閉不上,他連忙用袖子擦她嘴裏的血,“幹淨了,幹淨了。”

楊又逐漸平靜下來,嘗試了好幾次,但依舊不敢閉上嘴,她急得顫抖不止,含糊着說:“我吃人了,怎麽辦?全是血。”

路敬堯沒說什麽,拿起那把沾了血的匕首,狠狠紮在地上,翻出底下幹淨又略帶濕意的泥土,連帶着一些草屑往楊又嘴裏塞。

“乖,嚼一嚼,別吞下去就行。”

嘴裏的空間被塞滿,終于沒有了那種空洞的恐懼感,味道,口感完全不一樣,它們趕跑了剛才嘴裏關于耳朵的記憶,楊又舌頭翻攪,口腔裏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

“又又,可以了,吐出來。”路敬堯掌心攤在她下巴處,“快吐出來。”

楊又本來要吐別處,結果太反胃,沒來及躲開,還是吐在了他手上。

“幹淨了嗎?”

楊又點點頭,舌頭在袖子上一頓擦拭,嘴裏雖然還是難受,但總好過是血腥味。

那個男人抱着手臂在一旁喘息,他已經不再喊叫了,路敬堯綁他的時候,他動都不動一下。

“他死了嗎?”

“沒有,活的好好的。”

“我……我是不是把他耳朵咬下來了?”

“沒有,耳朵也好好的。”

路敬堯理解楊又的害怕,要一個從小到大連動物都沒傷害過的人去傷害一個人,這種心理沖擊很大,即使這個人是壞人,她一時肯定也無法接受。

“就是出了一點血,你別怕。”

楊又點點頭,始終不敢往那邊看,跪坐在一旁等路敬堯。

“手機還在身上嗎?”

“在的,不過已經沒電了。”

“沒事兒。”路敬堯将楊又的手機放在那個男人身旁,轉頭說:“我帶你回家。”

他背身跪在楊又身前,“又又,上來。”

楊又趴上去,臉頰貼到他寬闊的脊背,才安心的放松下來,腿彎處是他有力的手臂,牢牢地将她扣在他身上。

他又變得高大了,變得無所不能。

原野荒涼,路敬堯每一步都走的很穩,他今天差點就失去了他的全世界,如果真有一點差池,他真不知道要怎麽辦。

楊又渾身酸痛不已,此刻風一吹,她腦袋隐隐作痛,居然就這麽昏昏沉沉睡了一覺,什麽夢都沒做,醒來時,天上的月還是那麽亮,她聽見路敬堯沉沉的呼吸聲。

“路敬堯?”

“嗯?”

“你是不是受傷了?我太困了,忘記問你了,我剛才好像看見你手臂上有血。”

“不是我的,是那個人的。”

楊又吸吸鼻子,咽下所有的難過與不安,說:“我今天其實很害怕。”

“我知道。”

“你不知道。”楊又癟癟嘴,“我最害怕你不來找我。”

路敬堯笑了,楊又能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她的心髒貼在他背上,貼得緊緊的,後背載滿了冷風,但心的位置是暖和的。

高原上的月,真的很圓很亮,每一天都像是八月十五,清幽的光澤灑在遠處連綿的山巒上,像凝固的海,凝固的銀灰色的海。

“路敬堯”

“嗯?”

“我其實什麽都知道,我知道常風拿了我的錢。”楊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是不是沒你想象中的那麽笨?”

“嗯,我的又又最聰明了。”

“謝謝你。”

“謝我什麽?”

“謝你只想要我開心,我很開心。”

路敬堯沒說話,歡喜到極點反而沉默了,原來他的又又真的什麽都知道,他其實不求回報,也不求她能理解,但聽她這樣說,還是覺得驚喜,心髒酸酸的,漲漲的,漲到想流眼淚。

楊又看着一眼望不到頭的荒野,她臉頰貼在他脖子上,無比依戀地蹭了蹭,說:“時間好快啊,我十七歲就認識你了呢,現在都23歲了,我們第一次見面那天還下雪了呢,你記得嗎?”

“記得。”

“路敬堯?”

“嗯?”

“你以前問過我一個問題,你問我為什麽寧願相信常風都不相信你,我現在想告訴你答案”

“好啊。”

“因為……”楊又等眼眶裏的淚滑落,視線變得清晰,才看着他的側臉,一字一句地說:“因為我能接受常風騙我,即使騙了我,我也不怎麽傷心,可是,我不能接受你騙我,你如果騙我的話,我會傷心死的。”

路敬堯腳步頓了一瞬,調侃說:“看來我還是有點本事,能讓你傷心。”

楊又手臂環過他脖子,搭在他左邊肩膀上,她沒有理會他的調侃,流着淚,自顧說:“我很自卑的。”

“我驕傲的公主怎麽能自卑呢?”

“可是……愛一個人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卑啊。”

想到以前的舊事,楊又淚如雨下,這一路來,她被自尊和驕矜死死拖着,将愛走的漫長曲折,多少個百轉千回的瞬間,她好想好想對他說——無論你怎樣我都愛你,縱使你邪惡,你下流,你罪惡深重也無妨,我都愛你。

你如若是個好人,我們正好相配。

你如若是個壞人,那我們也相配,我去做個二流貨色。

楊又抿着唇,貼向男人的脖子,柔聲呢喃,“我愛你。”

路敬堯這下徹底愣在原地,他舔舔唇,無聲地笑,突然有一種“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驚喜感。

跋涉了這麽久,山一程,水一程,風一更,雪一更,在這條名為“愛”的路上,他本以為是孤身一人,轉頭卻發現,他的她一直都在。

再次出發,路敬堯腳步都輕快了不少,風在耳邊呼呼地吹,他內心卻一片火熱,像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第一次背女孩兒那樣,僵硬的背上盡是柔軟,他覺得一身的力氣無處可使,也覺得渾身沒有一絲力氣。

“路敬堯?”

“嗯?”

“我們是不是走不出去了?”

“怎麽會,我們還沒去墨脫呢。”

“好奧,我相信你。”

朝陽升起的那一刻,路敬堯背着楊又重新回到了馬路上,他喚醒睡着的楊又,輕聲說:“又又,擡頭看遠方。”

楊又從他背上慢慢擡起頭,“這……就是日照金山嗎?”

“許個願吧。”

“我希望世界上所有的流浪小狗都可以被溫柔以待。”

“我還希望……希望路敬堯可以永遠永遠愛我。”

路敬堯笑出聲來,緩緩開口說:“我希望楊又的願望可以實現。”

馬路上出現狗吠聲時,楊又眯眼看過去,那一人一狗都被渡上了一層金光,耀眼得讓人想流淚,是常風和大象。

常風和大象朝她飛奔而來。

他們是獨屬于楊又的“日照金山”。

身後尖嘯的警笛聲響徹在空曠的原野上,劃破清晨的寧靜,紅□□緊張的閃爍不停,視線裏好多模糊的人影。

一切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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