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拉姆
拉姆
楊又回到拉薩時,正值中午,太陽熱烈的過分絢爛,像一株紅豔豔的美人蕉,跟林芝的陰雨氣息嚴重割裂。
巨大的反差,讓她一時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直到看見了酒店門口的張衛,他筆直站着,眉頭被金黃的光線曬得攏在一起,有點緊繃。
楊又走了過去,她看見他嘴角動了動,但什麽都沒說,視線随即又轉向後面的鄭直,問了一句無意義的話,“吃飯了嗎?”
楊又沒聽見鄭直回答的聲音,也沒往後看,低頭徑直往裏走。她在房間裏坐了好一會兒,張衛才進來,腳步緩慢,慢吞吞地坐在對面的沙發上。
分別不到3個月,卻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長久到讓人覺得有點陌生。
“怎麽不吃飯?”張衛手肘搭在膝蓋上,見她不回答,難耐地揉搓起雙手來,“票我都買好了,明天帶你回家。”
“家裏很好,這段時間你肯定受苦了。”他視線輕擡,在楊又臉上快速浏覽,“都不像以前了。”
張衛還算了解楊又,畢竟十七歲就認識了,認知裏的她嬌氣,愛哭,軟弱,大部分時候是安靜的,安靜的溫柔。
可今天……
今天的她看起來有點“韌”,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但張衛覺得用這個字眼形容再精準不過了。
他來的時候,在飛機上心亂如麻,本來忙了一天的工作,精神很疲憊,可一閉上眼,腦子裏全是楊又哭的樣子,又驚得睜開眼,再也不敢閉上。
飛行途中有輕微的颠簸,他頭一次生出逃避的念頭,希望氣流再大一點,緊急迫停在哪兒都行,快到達目的地時,甚至幻想飛機上出現個恐怖分子,将他截走算了。
再不濟的結果,都比現在好。
楊又一聲不哭,小臉蒼白,但眼裏就是擰着一股勁兒,這讓他不忍直視。
“都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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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衛一驚,擡頭望着她,“這不關你的……”
楊又“蹭”一下就站起身來,以行動截住了後面的話,她回到房間裏開始收拾行李,把箱子裏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再一件一件地放進去。
這些東西都是路敬堯準備的,旅行出發前,他一樣一樣置辦的,楊又是甩手掌櫃,基本上都在睡覺,睡醒了就吃。
現在翻出來細細查看,才發覺路敬堯準備的真的很完善,細心到怕她高反的藥都準備了好幾種,含片、口服液、沖劑。
楊又整理路敬堯箱子時,發現了她之前扔掉的那條紅裙和那只粉色的袋子,她蹲在地上,突然就笑了出來,笑了好久……
她猜想這個大色魔指定是想着什麽時候拿出來,再逼迫她穿上……
“我願意的。”楊又在心裏這樣想。
她将袋子重新放回原位,放回那件白襯衫下壓着,拿出了他常穿的那件黑色沖鋒衣外套,放進自己的箱子裏。
緊接着,楊又發現羊毛氈包裏的那只羊毛小羊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百塊錢,她笑得腦袋軟在膝蓋上搭着。
這是賺了。
那只小羊,可不值一百塊錢。
張衛在門口看了會兒就走了,他現在說什麽做什麽都沒用,還不如給她點時間,等回家了,到了熟悉的環境,她慢慢就好了。
走廊外,他問鄭直,“你跟我說實話,有希望嗎?”
鄭直一愣,眉心微蹙,他好像有點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放低聲音說:“按當時的情況和地理環境來說……希望不大。”
“但!”鄭直提高音量,“他是路敬堯,他不一樣,按路敬堯來說,一切都有可能。”
張衛僵在原地,空蕩蕩的走廊上,只有他一人,他掏出一根煙咬在嘴角,并不點燃。
肺裏堵滿了氣,再也吸不進任何東西了。
走廊盡頭就是光明燦爛的好天氣,他望着那團光,長久的沉默。
下午,張衛叫了餐送到房間裏,楊又收拾好東西出來時,已經擺滿了一桌子,量都不大,但種類很多。
見她出來,張衛說:“過來吃飯吧。”
“常風呢?”
“誰?”
“就是那小孩兒。”楊又往門口走,“我去叫他,你先吃。”
張衛當然不可能先吃,他沒什麽胃口,頹力靠在椅子上等人來,等待的每分每秒都在思考未來要怎麽辦?
這麽一對比,瞬間覺得之前每天累的要死的生活好像也不那麽難受了,夜裏倒頭就能睡,第二天的工作計劃也安排的明明白白,這樣的日子是确定的,不變的,有盼頭的。
現在呢,可真是有點迷茫了。
飯桌上,楊又主動向常風介紹張衛,“這是張衛,你叫他哥就行,我們十幾歲就認識了,他很照顧我的。”
常風立馬站起來叫了一聲哥,眉眼低垂順從,一副聽話好孩子的模樣,就是看起來不太像孩子。
張衛被他浮誇的動作弄得有點尴尬,讪笑着點點頭,說:“坐,坐吧。”
說是吃飯,三人都拿起了筷子,但卻沒人動菜,筷子在飯碗裏撥來撥去,楊又拆了另一雙筷子,夾起一塊兒羊肉放進張衛碗裏,“這裏的羊肉很好吃,你嘗嘗。”
張衛連忙點頭,把碗往前推了推。
楊又見他吃了一口,問:“好吃嗎?”
“好吃。”
“你帶名片了嗎?”
“啊?”張衛愕然,但手已經摸到皮夾了,他掏出來,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楊又,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
楊又接過後,仔細看了看,笑着說:“官兒還挺大呀。”
張衛也笑了。
“這麽大的官兒,安排個工作應該沒什麽問題吧?”楊又将名片遞給常風,看着張衛說:“不用安排什麽職位,能學點東西,有固定工資就行。”
常風從頭到尾都一直愣着,低頭不吭聲,他知道楊又的目光轉到了自己身上,他聽見她說:“其實在外面飄着也挺好的,但如果有一天你覺得累了,煩了,就打這個電話找張衛哥,讓他給你安排個工作,過一過平凡安穩的日子也不錯。”
飯桌上安靜了很久,還是張衛先說話,他笑着說:“對,有事兒找我就行了,這點能耐我還是有的。”
“那當然了。”楊又沖他一笑,“好歹是個總呢。”
她說完就開始低頭吃菜,安安靜靜的吃完了這頓飯。
院裏更深露重,風一吹,角落裏那些積攢已久的殘花敗葉就通通飄了出來,追逐着滾進另一個角落裏。
楊又背着背包,站在門廊燈下停留了片刻,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她不回家,不想回家。
她要等路敬堯回來。
明明才兩天而已,為什麽就急着要送她回家呢,她要在拉薩等,等着路敬堯接她去墨脫。
這個世界上除了路敬堯能找到她,任何人都找不到。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楊又已經習慣了高原的氣候,夜晚睡覺,她再也不會因為幹燥的空氣而渴醒,她醒來的原因就只是醒了而已。
楊又信守承諾,她是帶着大象離開的,跟三個月前一樣,她還是不知道要去哪兒,就随意上了一輛班車。
班車沉重,緩慢,搖晃着到達目的地時,晚霞像濃重的吻痕,殘留在天際。
這樣的班車充滿人情味兒,大象不是車裏唯一的動物,它身旁還趴着一只羊。它不講武德,不時就吓吓那只羊,楊又阻止無果,只能充滿歉意的朝對面那位藏族奶奶笑。
那位奶奶說着藏語,楊又聽不懂,但看她說話時的神情,不像是生氣,也不像是罵人,她也就放下心來。
車上的人拿着行李,陸陸續續地離開,楊又牽着大象站在汽車尾部,她不知道去哪兒,但好像也不着急,等汽車開走了,她才開始挪動步伐。
這是一個平常質樸的藏族村落,遠處有牧民騎馬趕着羊群回來,這時候是該歸家了,再過一會兒房屋裏就會亮起燈。
這是家。
楊又從來都是一個惜命的人,從小到大,對于危險的事物,她總是能遠離就遠離,小心翼翼到令人發指。但這一次,她對生命安全有了一種随便的态度。
她想着随意對待,看能不能死。
人很容易死嗎?人很難死嗎?
所以當那個藏族老奶奶在太陽下山的那一刻,拉着她的手往家走時,她沒有拒絕。
所有人都跟她說過,不要随意相信陌生人,要帶着防備心。
楊又在那一刻将所有的這些叮囑全都抛諸腦後,她就要跟着一個陌生人回家,即使聽不懂她說話,也不知道她家裏有哪些人,她還是要去。
命運戲弄她,不按常理出牌,那她也要不按常理,有本事就收了她這條命。
所以在楊又看到老奶奶家裏只有她一個人時,她說不上是失望還是慶幸。
那晚,她和一個陌生人一起入睡,竟睡得很好,像是重新又有了一次家人一樣,有了一個奶奶。
奶奶有兩條花白的,長長的辮子搭在胸前,她還給楊又梳過辮子。在城市裏,這是一個過時的發型,但楊又很喜歡,一連梳了好幾天,晚上睡覺時解開,就會變成一頭卷發,很是漂亮。
楊又和奶奶的交流依舊停留在靠猜,靠比劃,但好像也夠了。人一天能有多少事呢,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這些必要的事,其他的事都稱為不必要的事。
也不對,楊又還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保持手機的電量以及話費的充足,她會在跟着奶奶去放羊的時候,爬上一個坡頂,将手舉的高高的,那兒有信號,能看到最新的新聞消息。
等需要趕着羊群回家時,她再從坡頂跑下來,當然了,大象是一定在身邊的,它可以跟着她的主人過任何類型的生活。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月才結束,因為奶奶的孫女回家了,是一個11歲的小姑娘,大眼睛,短頭發。
她背着書包進門後,極快地看了楊又一眼,然後跑進屋裏跟奶奶叽裏咕嚕說着什麽。
沒一會兒就跑了出來,一雙黑亮的眼睛盯着楊又看,又摸了摸她胸前的辮子。
“你叫什麽名字?”楊又猜測她應該聽得懂普通話,即使聽不懂,也算是打招呼了。
“我叫拉姆,你叫什麽?”
“我叫楊又。”
“我奶奶說你丢了,怎麽這麽大的人還能丢?”
楊又笑,“是啊,我丢了。”
“沒事,你就住下吧,我放羊就不孤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