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離開
離開
不知道是學校的原因還是拉姆的原因，總之，楊又從沒見過她寫作業，書包放在角落裏都沒打開過。
楊又問過她，她說不喜歡寫作業。
“老師不會檢查嗎？”
“會檢查。”
“那你不怕嗎？”
“不怕，我就說我要放羊。”
楊又抿唇想笑，笑自己小時候慫的要命，最怕的就是老師，哪有拉姆的這股魄力，不喜歡寫就不寫，想放羊就去放羊。
老師問起，還能理直氣壯的說自己放羊去了。
其實放羊多好啊，羊吃草的時候，人就躺在一旁睡覺，等羊吃飽了，人也就睡飽了。羊的工作是吃草，愛好是吃草，人的工作是放羊，愛好也是放羊。
再次爬上土坡，楊又身邊有了新的身影。拉姆在一旁問：“你在看什麽？”
“看新聞。”
“什麽新聞？”
“走丢的新聞。”楊又沖她粲然一笑，“你不是說我是走丢的嗎？我在等我的家人來接我呢。”
拉姆眼睛一瞪，好像下一秒楊又就要走似的，“你的家人什麽時候來？”
“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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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開學再來吧。”拉姆神色認真，“不然放羊的時候就沒人跟我說話了，我會有點孤獨。”
楊又看向遠方，一望無際的原野，它空無一人，所以有了等人出現的期望。她長長嘆了口氣，說：“可是我也怕我的家人會孤獨。”
拉姆生怕楊又什麽時候就走了，連忙說出心中的苦悶，她說她還有一個哥哥，在更遠的地方讀書，回家的車費太貴了，所以哥哥不回來。
“那你爸爸媽媽呢？”
“媽媽去世了，爸爸在外面打工。”
楊又聽完後心中黯然不已，她問：“那你孤獨的時候會做什麽呢？”
“放羊啊。”
楊又本想說“那我以後來看你”，但到底沒說出口，她現在沒信心做出這樣的承諾，摸了摸她的頭沒說話。
“你的爸爸媽媽呢？”拉姆問。
“我啊……”
“我的爸爸媽媽也不在了。”
“那你是等着你的奶奶來找你嗎？”
楊又搖頭，“等我老公。”
“你結婚了？”拉姆很驚訝，鞋尖踢一腳草地，翻飛一些草屑，她聲音低了點，“我還想着讓你做我哥哥的老婆呢，不過也沒事，我爸爸可能不會同意。”
“為什麽？”
“他不會同意我哥哥娶一個漢族姑娘的。”拉姆看楊又不說話，連忙解釋，“不是說你們不好，只是我們這邊的規矩就是這樣。”
“我明白。”
夜晚，楊又坐在床上解辮子，拉姆也過來幫忙，解完後，她手指戳了戳楊又胸口的白肉，說：“你曬黑了。”
“很黑嗎？”
“也不算，反正比我白。”
楊又笑笑，攏了攏頭發躺下，她剛閉上眼睛沒多久，就察覺到一股不容忽視的目光，一睜眼，果然看見拉姆那雙澄淨的大眼。
“怎麽了？”
拉姆嘿嘿笑了兩聲，“你幫我寫一點作業呗。”
楊又沒答應也沒拒絕，問她：“你不是不怕老師嗎？”
“是不怕。”
“那為什麽又要寫了？”
拉姆有些苦惱，臉也皺起來了，“我們班有個漢族男孩兒，是從四川過來的，每次都考第一，他是課代表，每回來收作業都站在我旁邊，我說沒寫，他就不走，一直看着我，煩死了。”
楊又覺得好笑，歪頭看着他，“那你就不給他，看他怎麽辦。”
“他就會嘆口氣，然後走開，就像這樣……”拉姆學着那個男孩兒的樣子嘆了口氣。
這下可把楊又逗笑了，她說：“我明天教你寫作業。”
“謝謝。”
楊又愣了兩秒，小聲說：“該說謝謝的是我，謝謝你們收留了我。”
第二天一早，拉姆在早飯前就拿出了作業開始寫，楊又湊過去看，發現她在寫生字，寫的很快，但跟鬼畫符沒什麽區別。
“你很着急嗎？慢慢寫，寫好看一點。”
拉姆頭也不擡，“吃了早飯後要去放羊，很着急。”
楊又便由着她了。
一連幾天，拉姆在早餐之前都會抓緊時間寫一些作業，早餐過後又會帶着作業外出放羊，對她來說，這好像是一件很有負擔的事，因為她一路上不時就嘆氣，嘴裏還會輕啧幾聲。
牧民生來就有騎馬的天賦，拉姆坐在馬背上，手裏淺黃的作業本已經被她揉捏的有些軟皺，她臉也是皺的。
馬匹低頭吃草，她豎起眉毛問在地上躺着的楊又，“你會寫多少字？”
楊又掀開帽子，眯眼看向她，一瞬間就笑開，“常用的都會寫啊，你不會寫哪個字？我教你。”
拉姆咬着筆頭發牢騷，“老師最喜歡讓寫日記，我不會寫嘛，每天都是一樣的，每天都放羊，有什麽好寫的？”
“我讨厭寫日記，想不出來。”
楊又看着不遠處的羊群說：“還是有點不同的，比如今天的天氣要陰沉一些，羊群裏新生了一只小羊，白白的，再過一段時間，它就不會那麽白了……”
“等等……”拉姆彎腰，以馬背為書桌開始寫，半晌，她問：“‘群’怎麽寫？”
楊又爬起來，接過她又短又禿的鉛筆，在方格裏工整寫下那個字，擡頭問她，“看清楚了嗎？記一下，下次就會了。”
拉姆歪着頭，長長的“哦”了一聲，她從馬背上翻下來，本子啪嗒扔在地上，緊接着人也趴了下去，說：“你接着念。”
彼時微微有點風吹來，草葉碰撞，雲層也堆積在一起，它們現在還是白的，或許過不了多久就會變成灰色，然後雨就會落下來。
楊又也趴了下去，她好久沒寫過日記了，腦子裏有顆小石子似的，一點一點的磨，她一字一字地慢慢說：“我家的羊群已經認識我了，所以放起來不費力，它們很安靜，只會埋頭吃草。它們吃草的時候會感到幸福，我放羊的時候也會感到幸福，雖然有時候會有點孤獨，但沒關系，我有奶奶，有爸爸，有遠方的哥哥，也許在某一天，他在我放羊的時候，會突然出現在遠處的天邊，他會向我走來……”
楊又沉浸在思緒裏，念完這一段後才發現拉姆緊盯着自己看，她一愣，“怎麽了？”
“好多字都不會寫，你再念一遍。”
“……好吧，遇見不會的字你記得打斷我。”
“羊群很聽話，它們很安靜……”
“等等……怎麽跟上次說的不一樣？”
“有嗎？”
“有”
天空之上的巨響打斷了這篇日記，拉姆以極快的速度竄起來，日記本往褲腰裏一塞，上衣一蓋，擡頭對楊又說：“回家。”
回家。
楊又原本要離開的念頭因為這句回家而動搖。所以在拉姆小心翼翼問她什麽時候走的時候，她說：“等你開學。”
小姑娘眼裏突然就有了亮晶晶的笑意，她摸摸楊又的頭發，說：“我也想留長頭發了。”
楊又挑眉一笑，送給了她一個發夾，墨綠色，上面綴着一朵白色的小花。拉姆被包裏的另一個東西吸引了，那是一支口紅。
其實楊又離開時，帶的東西很少，這支口紅是漏網之魚，它原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
眼前姑娘小小的手，捏着底部輕輕旋轉，那膏體就露了出來，很漂亮的紅色。她咦了一聲，又轉了回去，蓋上蓋子遞給楊又。
楊又接過後打開，問：“要不要試試？”
她想，拉姆沒有母親，對口紅這樣的東西可能接觸的很少，那種女兒偷偷抹媽媽口紅的游戲，她應該沒有機會體驗。
楊又看見她搖了搖頭，這在她的預料之中。
“試一試吧？好嗎？”
這回拉姆猶豫了，至少沒搖頭。
楊又直接旋開，捏住她的小下巴，仔細幫她塗抹了一番。
一照鏡子，兩人都笑了出來。拉姆噘着嘴，僵硬的不知道該怎麽笑。楊又将口紅遞過去，“送你。”
拉姆連忙搖頭，已經擡起手臂要擦嘴了。楊又制止了她的行為，拿出紙幫她擦幹淨才說：“這是禮物，你要拒絕嗎？”
“我在這裏住這麽久，都沒給房租，要不我還是給房租吧，你替我跟奶奶翻譯一下。”
拉姆慌了，“奶奶不會要的。”
“那我明天就走。”
“那……好吧。”拉姆猶豫着接過口紅，捏在手裏不知所措，楊又提醒她放在書包裏或是櫃子裏，她才急忙翻身下床，放進了屬于她的秘密之地裏。
一轉眼拉姆就開學了，她走了以後，日子冷清不少。
天氣也漸漸轉涼了。
10中旬，已經落雪了。她和奶奶坐在屋子裏烤火，爐火上煨着奶茶，發出“嗚嗚咽咽”啼哭似的聲音。
奶奶有時會說話，楊又聽不懂，等她說完後，她才說：“奶奶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的，等寒假拉姆回來了，你就不孤獨了。”
“我知道你們不要我的錢，可我能留下的只有錢，這錢是拉姆哥哥的車費，讓他每次放假都回來吧。如果以後還有機會的話，我會回來看你的。”
奶奶望着門外又說了些話，楊又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什麽都沒有。
楊又在十一月之前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