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用我所有,報答愛

我用我所有,報答愛

楊又回到車上時,司機師傅正在抽煙,他從後視鏡裏打量探究這個奇怪的女人,但始終沒說話,沉默地把車往回開。

大象支起身子撲在楊又懷裏,嗚咽幾聲過後才安靜下來。

車窗外的景色随着海拔的急劇下降變得濕潤且綠意盈盈。楊又垂眼出神,像做了個恍惚的夢,驀然驚醒時才發現車已經停了。

她看一眼司機,說:“我明天還去的,還是9點,我在門口等您,可以嗎?”

司機略微側了側頭,沉聲“嗯”了一下。

楊又沖他笑,然後拉着大象趕忙下了車,退到一旁站了兩秒,才轉身離開。她丢了魂似的,行為動作遲鈍又僵硬,這種狀态一直持續了一個星期。

這一個星期以來,她每天都會去雪山,每天都會跪在那片旌旗下虔誠祈禱,不說話不流淚,就只是執拗地等一個結果,求一個提示。

事實上,從路敬堯消失後,從那天早上看見新聞後的那滴淚過後,楊又就沒再哭過,即使紅了眼睛,酸了鼻腔,她仍然控制得好好的。

回想以前,她有過太多不想哭但眼淚就是控制不住的時候,那時的她認為眼淚是一種生理現象,無法靠精神控制。

可現在,她控制住了。

楊又清楚的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她再也沒有可以哭訴的對象了,仔細想來,這樣的行為簡直是看人下菜碟,她通過哭,向路敬堯索取一切想要的東西,除了過分無理取鬧的那些要求外,剩餘的那些路敬堯都是縱容着滿足。

常風以前說過,他說楊又過得不舒展,還真是如此。楊又何嘗沒有反省過呢,她知道自己皺巴巴的,知道自己的傲慢與自卑。她無理取鬧,不過是想要得到路敬堯的遷就和愛護,而當路敬堯做到後,她便開始懷疑這個男人的妥協是否是甘之如饴的。

說到底,在她将尊嚴和愛情看得同等重要的那個年紀,她對路敬堯的猶豫始終耿耿于懷。

十八九歲的女孩兒,向往純粹,迷戀純粹,楊又無法接受自己是路敬堯猶豫過後的選擇,也無法接受自己本身并不是路敬堯喜歡的類型。

她想要自己是他的一見鐘情,是他的命中注定,是他此生的唯一,是他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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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對愛情的要求近乎完美。

這完美是枷鎖。

回去的路上,司機師傅終于說話了,他說:“天氣越來越冷了,路況也會越來越差,說不定哪天就封路了……”

楊又看着他的側臉說不出話來,她早已料到是這樣的結局,但還是無法接受,點點頭,隔了好半天才試探着問:“我沒有想到今天是最後一天,能不能……能不能明天再來一次,我……我還沒有完成。”

良久,司機師傅“嗯”了一聲。

要完成什麽楊又也不知道,她總覺得跪的時間不夠長,磕的頭不夠低,說的話不夠誠,什麽都欠缺一點的滋味很難受,仿佛補上這些欠缺就會是另外一個結果。

這天夜裏下起了如霧一般的小雨,落雨不敲窗,只是無聲的洇濕萬物,攢一冬的寂寞,等春來。

冬日的清晨平靜肅然,波密縣城東邊的波密大橋停放着幾輛微型載客小車,他們承攬由波密到墨脫的生意。大橋的路中央豎着一塊兒1994年建成的紀念碑。

霧氣深重朦胧,不遠處的早餐店閃着紅黃招牌,是寂靜冬日裏唯一的暖意。依托着這點亮眼的光,依稀可以看見紀念碑旁倚着一個高大的男人,一身黑衣,簡潔利落,指節夾一支煙,擡手時隐約可以看到手腕上露出的刺青。

很快,那支煙就吸完了,碾滅在地,他舔舔唇,往前走。

司機正拿着一條藍色毛巾在擦拭車前蓋,餘光裏突然出現一抹黑色陰影,他吓一跳,扭頭一看,是一個眉眼淩厲的男人。

“幾點發車?”男人自顧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八點。”司機笑了笑,擦完車前蓋又繼續擦後視鏡,鏡子掰歪了,他對坐在車上的男人說:“你幫我看一下,合适嗎?”

男人原本在低頭看手機,聞言擡手撥了撥,眉眼淡淡,看不出什麽情緒。

司機繞過車頭上了車,将那條藍色毛巾随手扔在了座椅下,他自然地攀談起來,“一個人來旅游的?”

“找人。”男人收回手機,放回兜裏。

司機嘆了口氣,說:“又是冬季了,天冷,雪厚,要是雪崩或路面結冰了,就得封路了。”

男人眉心微蹙,已經在想對策了,萬一真進不去,得想另外的法子才行。

司機點一根煙,順手遞一根給男人,悠遠目光看着前方,憶往昔說:“我從1996開始就在這裏跑車了,以前要去墨脫可不容易,暴雪,暴雨,泥石流,一年之中,大半年時間都封着路。現在好了,隧道也通了,去墨脫不再成為一件難以實現的事。”

男人沒做聲,捏着煙身把玩,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司機沒得到預想中的回應,不禁打量一番身邊的男人,他看着男人的穿着打扮,突然“咦”了一聲,皺眉道:“你剛才說你去墨脫幹什麽?”

“找人。”

司機抖了抖煙灰,嘿嘿笑了兩聲,“巧了,我前段時間剛拉過一個小姑娘,她說她去墨脫等人。”

男人眼眸裏的光在灰暗裏驟然聚集在一起,如同黑夜裏最亮的那顆星,舌尖抵腮一瞬,他像被勾起了興趣,側身笑問:“是嗎?”

司機也來了興趣,“我打小就記性好,況且那個小姑娘白白淨淨的,很是漂亮,讓人印象深刻。”

“那姑娘一開始還不怎麽說話,後來說到她老公才打開話匣子。”司機砸吧完最後兩口煙,往窗外一扔,聲音愈發清晰起來,“她說他老公喜歡穿黑色,不怎麽笑,頭發短短的,長得很帥。”

男人哼笑出聲,“然後呢?”

司機沉思幾秒,拍了拍大腿,終于想了起來,“她說他老公左手紋一條花臂,有時擡手就可以看見手腕上的刺青紋路,有點吓人。”

“她還說你不壞,讓我別害怕,留意着點兒,說不定哪天就遇見了。”

男人徹底笑開,“我不壞?”

司機一愣,“哎呀,說錯了,大早上的腦子還沒醒,把你當成她老公了,是她老公,我是說她老公。”

男人逐漸斂了笑,扭回身體,擡臂将雙手抱在胸前,手心有一搭沒一搭地拍在臂膀上,粗粝的防風外套被摩挲得沙沙作響,在逼仄的空間裏尤為明顯。

司機看了看時間,将頭伸出窗外,向不遠處的幾人招呼,但那幾人不為所動,他又縮了回來,止不住地嘆氣,“這個季節不是旅游的最好時間了。”

男人瞥他一眼,“走吧。”

“還不到8點。”

“我包車。”

司機終于将頭轉了過來,目光放在男人身上一頓掃視,他像是有什麽重大發現,駭然不已地盯着男人的手腕說不出話來。

“小姑娘不是讓你別害怕嗎?”男人淡淡地笑。

窗外飄起小雪,司機連忙發動車子去往墨脫。

楊又出門時,看見車旁站着的不是之前接送她的那個司機,而是對門住的那個男孩兒,她腳步猶豫,走近了後四處張望。

男孩兒知道她在找什麽,将煙頭一扔,說:“劉哥今天有事兒,我帶你去。”

見眼前女孩兒猶豫不決的眼神,以為她是在質疑自己的技術,他眼裏的不耐明顯,皺着眉頭說:“我技術好的很。”

楊又看他幾眼,“你有駕照嗎?”

男孩兒冷笑一聲,“當然了。”回過味兒來後,他紅着臉說:“我成年了!”

楊又沒說什麽,帶着大象上了車。一路上,兩人沒有任何交流,到達目的地時,她才出聲叫停,說:“你在車裏等我吧,我馬上就回來。”

此時的天空飄起小雪,不算大,一片一片的雪花慢悠悠地掉落下來,整個天地間仿佛都陷入了寂靜之中。

踩一腳,積雪漫過小腿,楊又艱難跋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那片旌旗飄揚之地走去,越是靠近,她喘息越是明晰,終于在心跳如雷時跪了下去。

她雙手合十,深深磕了三個頭,整張臉埋進潔白冰冷的雪裏,起來時,眉毛上沾了濕意,鼻尖和臉頰也被凍得通紅。

睫毛輕砸幾下,雪花就落下來消失不見。

楊又還沒出聲,情緒就已經激動起來了,渴求到急急往前跪行了幾步,嘴唇嗫嚅着剛要開口,就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靠近。

她心中一驚,還未來得及回頭,就聽見了那個男孩兒的聲音,“你在做什麽?”

楊又覺得剛才心中的波瀾太過于荒唐可笑,她已經魔怔到帶着不切實際的幻想,不禁低頭自嘲一笑,她仍舊合着手,垂着眼,做最後的掙紮。

男孩兒見她不理人,又見她這副虔誠跪拜的樣子,嗤笑一聲說:“這旌旗不代表祈福,是紀念每一個因翻越嘎隆拉雪山而逝去的生命。”

神明好似在嘲笑……

楊又倏然睜開雙眼,心中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眼前的旌旗分明還在風中拽曳,雪山依舊還是雪山,可瞬間就化為了一片虛無。

眼淚大顆大顆地傾倒出來,積攢了這麽久的痛苦、委屈、不甘,通通都湧向眼眶,她扭頭看着身後的男孩兒,猩紅雙眸裏有淬骨的恨意。

“不是祈福?為什麽?”

楊又起身又狼狽跌倒,濺起一身的雪沫,她歇斯底裏,瘋了似的質問:“為什麽不是祈福?!你告訴我為什麽!”

“為什麽!”

“我一路走來……我遇見過很多的,它們都是祈福的!”楊又撲過去抓住那男孩兒的衣袖,淚如雨下地撕扯一番,“它是祈福的!你說謊!”

男孩兒被吓得不輕,低罵幾聲後,将楊又朝後狠狠一掼,“你踏馬神經病啊!”

說完就轉身走了。

楊又仰面躺在地上,突然凄楚地笑了起來,這笑聲引得男孩兒回頭一看,他捏緊拳頭,面紅耳赤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該不該上前。

他只有十八歲,只會虛張聲勢,故作調皮冷漠的面對美麗的女孩兒,這種引人注目的小把戲讓他虛壘起驕傲的自尊。

劉哥确實有事,可今天充當司機的角色卻是他自願的。想起女孩兒平日裏的冷漠,想起今天她在車上一句話都不說,想起她懷疑自己未成年,男孩兒憤然轉身,不打算管這個雖然漂亮嬌憨但行為怪異的租客。

雪越來越大,剛落在臉上,就會被瑟瑟冰冷的風吹走,吹向任何一個角落。楊又眯着眼,看着雪花在空中細細纏繞旋落,世界寂靜,她渾身燥熱起來,紅着眼,紅着臉,喃喃道:“謝謝……我知道了,我這就去找他。”

說罷,便掙紮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向任何一個地方。

車就停在不遠處,只剩幾步路就走到了,男孩兒一頓,自言自語地說,“她是租客,萬一出事了是要承擔責任的,況且還是自己帶出來的,無論如何先把人帶回去……”

他越說腳步越快,幾乎是在雪地裏跑了起來,等他跑上去時,剛才躺在地上的人影早已不見了,甚至連留下的痕跡也快被雪給掩蓋了。

男孩兒很慌,四處張望,看着一些歪七扭八的痕跡,可以想象她肯定是摔跟頭了,他順着印記找過去,風雪呼嘯,視線昏晦,雪山太過于蒼寒,正當他要放棄時,隐隐聽見一些似哭似笑的聲音,穿過雪霧若有似無地萦繞在上空。

這是雪山的哀鳴還是那些逝去生命最後的吶喊呢。

循着那聲音,男孩兒看到了一個黑點,置于純白之上的一個黑點,如墨一般。等再靠近一點,那一個黑點分裂成了兩個黑點,他們在雪山下糾纏、萦繞,像兩塊兒吸鐵石,像兩個相互吸引的黑洞。

男孩兒聽見了她在哭,她像永失所愛,又像是得到了世間最寶貴的東西喜極而泣,似嘶吼的音調裏,有喜悅,有委屈。

在說,你怎麽才來。

雪山看得見,神明把她的人間煙火還給了她,墜入雪間。

我用我所有,報答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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