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月出(1)
月出(1)
快到農歷新年的時候,從官路下來往村裏去的那條土路上總有婦人或孩子在徘徊觀望。婦人們揣着手,青灰色的天空中不時吹起一陣冷風,在空闊荒涼的田野上奔跑,她們卻不怕,在原地走來走去,熱切的眼睛抗得住寒冷。她們陸陸續續等到了從外面回來的親人,一路上說笑、嘆息,牽着手領進家裏。
如英也曾到那條路上看過兩次,心裏卻不抱什麽希望。丈夫已好久不來信了,也沒有捎口信說他要回來過年。婆婆和公公背地裏罵他,害怕如英傷心,在她面前卻從來不提。那一天黃昏,如英回到家,婆婆問她是不是也去等了,如英說去看了看。婆婆說:“你別去了,天怪冷的。他要回來就回來,不回來就算。”
如英找些活幹。太陽暖的時候,她把麻袋裏起黴點的辣椒拿出來挑揀,好的串起來挂在檐下晾。她還曬玉米,一遍遍篩去塵土,把金黃的碎顆粒均勻地攤在席子上。她又把家裏角角落落都打掃幹淨,連竈火裏很久不用的鍋排籮篩都刷洗幹淨。快到祭竈節時,她在院子裏支起大鍋,炸麻花丸子雞塊、蒸肉包子糖包子。鄰居們看她在通紅的爐火前忙碌卻利利索索,聞見鄉村不常有的豐富香味,都羨慕這家的好媳婦。但這一家的院子卻始終空落冷清,只有這個年輕媳婦和兩個老人。
活都幹完了,祭竈那晚只有她和公公婆婆吃餃子。村裏起起伏伏響起鞭炮聲,唯有她家是靜靜的。婆婆嘆息說“連個放炮的人都沒有”,公公生氣地悶頭吃飯。如英倒沒有抱怨。她丈夫志新婚後不久就去省城跑建築,此後一年多只回了兩次,頭一次三天,第二次兩天。第二次回來時,他像是變了一個人,匆匆忙忙,和誰都不多說話。夜裏他們睡在一張床上卻互不碰撞。她還傻氣地緊張,後來發現丈夫早背過身睡着了。丈夫給家裏寫信也越來越少,信裏不再提起她。丈夫剛走那段日子,她常暗暗流淚,洗衣服時失神讓衣服被河水沖走了幾次。後來,她心裏不平,甚至想去省城找他問個明白。但時間久了,她就不讓自己想他了,她熱情地幹活,細心地孝順公婆,好像生活這樣也就夠了。
有不少在省城打工的人也都回家了。公公便去人家家裏問,看看兒子志新有沒有捎信回來。
所有的人都說沒有。但是很快,村裏卻傳開了一種說法,說志新在省城和另一個女人住,安了新家。公婆也都聽說了,慚愧得要命,睡覺前也要罵兒子幾句。如英只當不知道,心裏卻相信了。村裏的人用奇怪的、帶些同情的眼神看她,她卻依然平平靜靜。只是到夜裏睡不着時,她回想起新婚時模模糊糊的幸福,以及丈夫回家時的冷淡态度,才會因命運的不公而悲傷落淚。
冬天裏沒有人再去河邊洗衣,因為水上吹着刺痛的大風,河水又徹骨的冰冷。如英堅持去河邊洗衣服,她在滲着寒氣的河水中打量自己被吹皺、攪渾的影子,讓手指和臉都凍得麻木僵硬。她從小在河邊長大,心裏煩惱沒有人說時,就到河邊看看河。以往丈夫剛離家時,她也常常來這裏,看看新生的青草、抽芽的柳樹。她看到河水向遠方流,也不知道它流向哪裏,卻猜想這河流會流到丈夫所在的地方。河流似乎承載了很多、隐藏了很多。有時候她想到沙河流淌了上千年,河邊又有這麽多村莊,那些生死離合它一定見多了。這樣一想,她便覺得自己的一點苦也不算什麽。
如英的手生凍瘡,腫得像小饅頭。春節轉眼過去,返鄉的人又開始離鄉。這一天,公公讓她去找小學校的小周老師,給省城的兒子寫封信讓別人捎去。公公依然口授簡短的信的內容:去年春節就不回來,今年又不回來,還認不認這個家,認不認爹娘和媳婦人家天涯海角的都回來了,你不就是在省城嘛,你為何不回來限你一個月之內回來,不回來就別再回來啦。如英覺得公公的口氣太硬,一路上想着怎樣把信寫得家常些、口氣柔軟些。
小學校在一個小崗上面,學校周圍都種着楊樹,到冬天裏楊樹變得光禿禿,卻十分白淨。小周老師是這所小學裏唯一的老師,教來自鄰近三個村子的幾十個小學生。他脾氣非常好,腼腆、愛幹淨,村裏的女人都笑說他才應該紮辮子。他過了大年初六就返校了,學校還有十天才開學。他去縣裏買了新的圖書、作業本,把某些零散的桌椅修整好了,把那間大教室好好打掃一番,就坐在自己的房間裏靜靜地寫教案。
崗子緊靠河堤,如英順一條細細的坡道走上崗子,再沿一條小徑穿過嘩嘩拍手的楊樹林。她走進空蕩蕩卻極于淨的院子,看到掃成一堆的枯枝堆在院牆的一角,地上是掃帚拖過的長長的線痕。教室旁邊兩間低矮的小房,是老師的卧室和廚房,房前種着月季和冬青,房門緊閉如英看到只有教寶的門是虛掩的,就推門進去,裏面沒有人,桌椅板凳卻擦得幹幹淨淨,她不佩服小周老師的細心。
回到院子裏,正躊躇去不去敲門,卻看見有個影子在窗口閃了一下,房門随即開了。小周老師把她讓進去,讓她坐在煤火爐烤火,還給她倒了一杯開水。他問她:“這回要寫什麽呢”這時他已經攤開一張橫格稿紙,手裏掌着筆。如英這才發現自己還沒有想清楚那些話該怎樣說。她不好耽誤別人的時間,只好把公公的話幾乎原樣重複了一遍。她說完覺得臉上發燒,覺得實在不該在這個文靜的青年面前丢這份臉。他聽完了,卻沒有即刻寫,想了一想反問她:“就這樣寫嗎”
如英說:“口氣太重了,你想想,能不能寫得口氣輕一些”
她注意到老師笑了一下,說:“別擔心。”
他想了一會兒就開始寫。玻璃窗戶外面風聲低沉,屋裏卻十分安靜。如英聽見鋼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這聲音曾不止一次讓她感到神秘。她以往每次來,都會聽見這種聲音,看見年輕的老師低頭寫字。其實他平時講話時也不時低頭,有些退避、害羞。但是又有人說他其實也很活潑,夏天時在河畔洗衣的婦人們總叫他替她們追趕漂走的衣服,有時候他和他的學生們在較為偏僻的河段游泳,有人看見他穿着那種城裏人穿的、緊繃的短褲。
她發覺思緒亂跑有些吃驚,就盯住爐子上的火焰,伸手烤火。這時,她聽見他問:“手凍了”她看見自己紅腫難看的手,忙把手縮回去,說:“是啊,冬天總會凍的。”
“應該抹防凍膏。”
“是啊。”如英應着。
然後小周老師給她讀了寫好的信。信的言辭就像他的人,大致是問為什麽春節沒有回來看看,既然省城不遠,交通也不是不方便。然後說家裏有急事需他回來商量,希望一個月內能趕回來。如英謝過他,拿着信要出門的時候,小周老師給了她一盒防凍膏。他送她走出來,還問她兩個月前托他寫的那封信有沒有收到回信,如英說還沒有。她的臉又不自覺地發起燒,不似和村裏人說起時那般平靜。
小周老師把客人送走後,回來依然關上門坐在寫教案的小木桌前。等一會兒,他看見那女人上了大堤。冬天的大堤空空蕩蕩,風卷起小股白色的沙塵,道旁的枯草瑟瑟發抖。她的影子看上去很孤凄。每一回她來這裏都是為了寫信,他們沒有說過幾句話。他注意到她沒有提起過回信,但她從未露出失望、埋怨。她那雙眼睛安靜卻堅定,當她偶爾擡起眼看他時,他竟然有些驚慌。他回想着那雙腫脹可憐的手,猜想她那個總是不回家的丈夫會是怎樣一個人。他再往大堤上看時,如英卻看不到了。他拿筆在紙的背面輕輕地敲,像個小孩兒一樣亂塗亂畫。無意中,他發現他寫下了那個女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