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紀梧聲都沒辦法開口說出任何一句話。這顆曾經被打開過,現在已經半退休的頭不太争氣,想東西想得多就會眩暈。致使他越想知道答案,就越是視線一片模糊。
其實應該是有正确答案的,只是那個答案它不唯一。
紀梧聲閉了閉眼,用盡全力往下咽已經湧到齒尖的唾液,然後擡起頭來,看着不怒自威的那張臉。
“小聲,”方魄冰藍色眼睛向下,高高在上地站在床前:“回答我。”
要怎麽回答呢?
早在紀梧聲還沒困在這棟房子裏,還沒癱在這張輪椅上無法掌控這具身體時,這個問題就已經被紀梧聲想過無數次。
那段時間令紀梧聲最痛苦的不是不停練習帶來的傷病,也不是連軸轉的通告導致的疲倦。
是沒辦法割舍掉對方魄超出常理的愛意和看不到未來的茫然。
愛一個人不應該這樣。
這句話在現如今的網絡上每天能看到八十遍,只有先愛自己才能更好地去愛別人,所有人都這麽說,紀梧聲也相當認同。
可他做不到。紀梧聲沒有辦法把自己放在方魄前面。
記得有一次為了舞臺效果,紀梧聲頭鐵加了一個非常難的舞蹈動作進去。泡在舞蹈房裏的那段時間他滿身都是膏藥,大腿和後腰肌肉拉傷讓他躺在床上都沒辦法沉入夢鄉。
手機在長夜裏發出幽幽藍光,紀梧聲看着屏幕上那張忽的無法辨認的全身照久久不能回神。對比內娛的“溫和”,港媒總是犀利,标題寫得不堪入目,看客眼裏那點毒辣的冷幽默在紀梧聲眼裏只剩毒辣。
那會還太小,還沒練就出來一顆金剛不壞的心,看到方魄摟着漂亮精致的女孩兒的時候心髒忽然疼得比撕裂傷還要濃重。
慌忙關掉界面,紀梧聲看着窗外只剩一條線的月亮難過得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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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臺前兩個小時在服裝造型裏拼湊出來的精致永遠比不過豪門千金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優雅,維港的月亮也總要比上海的圓。
從那天起紀梧聲就陷入了一個難解的結裏,這個難解的結陪着他在練功房裏熬過一個又一個夜晚,也陪着他登上無數漂着金色雨的領獎臺。
說不痛苦是假的,但這些痛苦裏又夾雜着只有他一個人能體會到的甜蜜裏。
練功房外的玻璃映襯出方魄的身影,領獎臺下有方魄滿是驕傲的注視。那雙冰藍色的眼睛在看他,哪怕他隔天又會出現在港媒毒辣的報道裏,至少現在,那雙眼睛裏只映着他紀梧聲一個人的臉。
僅憑這一點,紀梧聲就覺得還可以再拼命一點,哪怕他又要獨自一個人戴着口罩偷偷摸摸去醫院把膝蓋關節腔裏的積液抽出來才可以正常行走。
那段時間紀梧聲享受着最熱烈的掌聲,也承受着冰火兩重天的甜蜜與酸澀。
方魄在上海時,紀梧聲沒有一天是回自己公寓的。
他們在方魄的宅子裏過得很快樂,不僅僅是床上。紀梧聲會早起一個多小時,用橡皮筋把微長的頭發紮起來,然後穿上圍裙在廚房裏做早餐,厚蛋燒、用黃油煎過夾着溏心蛋和火腿片生菜的三明治,還有他精心拉花端上桌的無糖拿鐵。
像普通且正常的情侶那樣,醒來後的方魄會從背後抱住紀梧聲,用惺忪的口吻問他:“今天要練到幾點?”
不等紀梧聲回答,方魄就會低下頭吻在紀梧聲側臉,“早點回來。”
他頸側還有前夜留下的吻痕,光潔白皙的皮膚上尤其惹眼。太過甜蜜,紀梧聲難免得意忘形,會忘記這是在廚房,轉過身摟住方魄獻上一個纏綿的吻。
可當紀梧聲壓縮掉休息時間,将下班時間提前,筋疲力竭又滿心歡喜地趕回來,宅子裏又空無一人。
電話鈴聲在幾小時後的深夜響起,聽筒裏傳來紀梧聲早已經能聽懂的粵語,方魄在這樣的背景音裏用熟練的普通話對紀梧聲說:“抱歉小聲,家裏有事,我得回來一趟。”
有什麽事呢?
是那位曾經以美豔驚動整個維港現如今被港媒以三房指代的太太又為自己的兒子張羅了一個飯局嚒?
紀梧聲不敢問,只垂着眼睫輕聲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時間一長,柔軟的心髒就變得堅硬很多,解不開的死結在某個冬夜驀然解開。
如果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或者說如果可以自己選擇存活于這個世間的狀态,紀梧聲覺得自己不應該做頂級愛豆,甚至不應該做一個人。
或許他應該做一棵樹,種在維港方家的宅子裏。
方魄路還走不穩的時候,肉嘟嘟的小手扶着樹幹繞圈圈學走路。
後面方魄變成皮孩子,就在樹上吊一個秋千。
再後來方魄出去上學,興許會打一個越洋電話問家裏,那棵桂花樹今年開花了嗎?
然後某個秋天,方魄聽從母親的話與某位家世顯赫的小姐結婚,就在這棵桂花樹下他替未婚妻戴上了戒指。
再然後,本不應該有雪的維港下了一場難得一見的大雪,天亮的時候有人略帶驚詫地發現種在後院的樹被大雪壓垮了一棵。
無疾而終的未來,也是一種未來。
垂軟的腳噼噼啪啪地拍打着床沿,帶着紀梧聲的身體歪得更是不像話。方魄等得有點不耐煩,眉眼更冷幾分。
但他彎下了腰,俯身抱起已經無法擺正自己身體的紀梧聲。
盡管語氣冰冷,可他久違地叫了紀梧聲的昵稱。
“聲聲,”方魄抱着消瘦的紀梧聲,另一只手撈起他的雙腿,體位變換,紀梧聲橫卧進方魄懷裏,“回答我,你究竟是想離開,還是覺得我最近忽略你,想要撒撒嬌?”
人總是自私,所謂正确的答案不唯一就是知道無疾而終就是自己的終點也很難堅決地把正确的答案踐行到底。
身體比意識先一步需要方魄,紀梧聲蜷着的手掌薄薄一片冰涼地貼住方魄的胸膛,窸窸窣窣的顫抖裏他聽見自己斷斷續續的回答:“我……我不知道……”
痙攣的時候他講話不太順利,舌頭有些木,後頂在嗓子眼。
“先生……”
短短幾個字講得他唇角拉出一條透明的銀絲,狼狽得紀梧聲無地自容。他頭僵硬地往後仰,與方魄昂貴的西裝外套拉開一點距離。
然而在他恨不能就此消失時,方魄竟然從容地抽過紙巾來替他将唇角擦幹淨。
過分修長的手指揉着紀梧聲的臉頰,方魄一邊替紀梧聲放松肌肉,一邊耐着性子開口道:“不着急,你慢慢說。”
常年坐在談判桌上的人在此刻擁有絕對的理智和威嚴,“不适時宜的告別不能解決問題,你得給我一個答案,聲聲。”
抵在方魄胸膛上的手掌漸漸失去了力氣,變成了如同祈求一般的摸蹭。
紀梧聲的手很軟,盡管它很涼,但反複地磨蹭裏這片冰涼的軟也會讓方魄心軟。
冰藍色的雙眼無限貼近紀梧聲的臉龐,方魄的唇在即将碰到紀梧聲時終于聽見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先生您可以陪陪我嗎?”
方魄哂笑出聲,他的嘴唇離紀梧聲不過一毫米,滾燙的鼻息均勻地灑在紀梧聲臉上。
難得仁慈的君主慷慨地賞賜他的臣民,賜予臣民無上的禮物。
“好。”
纏綿的吻中,方魄感覺到有什麽順着肌膚流淌下來,進入到嘴巴裏後他嘗到了溫熱的苦澀。
幾秒後,他松開紀梧聲,好笑地擡手用指腹抹了下紀梧聲的眼角。
“都說陪你了,還要用掉眼淚再撒一把嬌?”
紀梧聲嘴唇殷紅,為蒼白的臉添了一抹動人的顏色。
他痙攣未停,在方魄的懷裏窸窸窣窣地抖着,從一個潰逃的難民變成了個滑稽的跳梁小醜。
他不停地搖頭,眼淚蓋滿整張精致的臉。
他說:“不是撒嬌……真的不是……”
君主難得慷慨,也難得溫柔,從容地笑着揉了揉紀梧聲的後背,還拎起紀梧聲癱軟的手對着他掌心親了一下,以作為紀梧聲乖順留下來的“嘉獎”。
“那是什麽?”
紀梧聲眼淚越來越多,多到方魄不免覺得驚訝,懷疑自己最近是不是真的對紀梧聲關心太少。他反複地幫紀梧聲把眼角泛濫的眼淚擦幹淨,開始學會忍耐,不去急着要紀梧聲的答案。
半晌,痙攣漸漸平息,紀梧聲終于可以不那麽狼狽。
可他仍舊顫抖,只是區別在現在的顫抖是他身體可以自主掌控的部位。
他哽咽着回答:“我太疼了,先生,我疼得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