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沒有人能理解紀梧聲的那句我快疼死了究竟是什麽意思。
一開始方魄只是單純的以為紀梧聲想鬧個脾氣撒個嬌,盡管很難理解紀梧聲到底哪裏不滿,但他願意偶爾耐下心來給這個很乖的情人一點情緒價值。這是人之常情,誰都有情緒忽然崩潰的時候。
倘若情緒價值能将他留在身邊的話。
但後面他發現不是這樣的,紀梧聲的顫抖又開始明顯,甚至可以說劇烈。
才平息下來的雙腳又開始亂動,只是從踢踏變成了扭曲抽扯。
紀梧聲完全沒辦法控制住自己,兩條細得過分的腿在輪椅上的時候還能勉強維持體面,現在則翻扭得不像應該長在人類身上的肢體部位。
褲管在抽扯中被撩了起來,襪子又在蹬踹中被蹭掉,紀梧聲白而細的小腿露了出來,下面銜接着他腫成胖月牙的癱腳。
就這麽幾下用力的摩擦,紀梧聲腳背就紅了一片,比先前他自認的狼狽還要狼狽。
紀梧聲的肌張力太高,方魄根本按不住。
生病這麽些年,他就沒照顧過紀梧聲一次,巧勁兒是什麽完全不知道,多用一點力道又擔心把紀梧聲腿掰折。
在紀梧聲雙臂也緊繃着蜷到胸口的時候,方魄終于意識到不對,大聲喝人進來。
幾分鐘前哭着說自己疼得快死了的紀梧聲好像真的快死了。
最後紀梧聲還是被送進了醫院,他被抱到急救室的推床上的時候已經完全沒有了紀梧聲該有的樣子。
他不是那個漂亮紀梧聲,他滿嘴滿臉的白沫,他手腳因為激烈的掙紮而變得扭曲,他鼓鼓囊囊的紙尿褲已經飽和,褲子上已經洇深了一塊布料。
癫痫發作的人總是不堪入目,所有的體面早在喪失意識的那一瞬間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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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後面癫痫平息,有人替他清理幹淨身體換上了嶄新的衣服,在方魄看來眼前的一幕仍舊是紀梧聲在車裏抽搐的樣子。
醫生說腦出血患者不應該有這麽情緒激動的情況發生,應該保證患者在一個放松且舒緩的環境裏靜養。
看護說紀梧聲是腦出血患者,癫痫是他身上最常見的後遺症之一。
高端私立醫院對病人和家屬更像對客戶,包容心遠超公立醫院。看到方魄在抽煙,還能恭敬地為他遞上一個鋪滿了滅煙泥的煙灰缸。
指尖的火星明明滅滅,在只開着一盞落地燈的客廳裏似是在顫抖。
方魄深深抽了口煙然後站了起來,他慢慢靠近病房,腳步一再輕緩。緊閉的房門只有一小片窄窄的玻璃能看到裏面,方魄站在門前,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裏印着一具小小的身體。
原來不只是癱瘓,原來也不只是剛做完手術醒來時模糊的發音。
原來這幾年,紀梧聲幾乎每天都這麽痛苦。
他說他疼得快死了,真不是在撒嬌。
方魄看着紀梧聲臉上扣着的那個氧氣面罩,忽然覺得挺沒意思的。
當一個人活下來的每一天都在無盡的痛苦裏,沒有任何希望的時候,活着就真挺沒勁的。
不,也不全然是這樣。
他眼眸微動,面前仍在沉睡的紀梧聲在腦子裏就不全然是紀梧聲,他和更多的東西挂鈎。
當一個人牽扯的利益太大,那麽哪怕他僅僅只能呼吸,他的存在也是必要的。
方魄把手機從口袋裏拿出來,手指撥動,給員工發消息前又鬼使神差地擡起頭往裏面看了一眼。
正洽紀梧聲清醒,一雙略帶浮腫但依舊好看的眼睛朝着他的方向望過來。
他無法言語,也無法動彈,蓋在他身上的仿佛不是棉被,而是一場厚厚的冬雪,要将他脆弱的身體壓垮。
拇指按熄屏幕,方魄推門而入。
大抵不需要那些客觀的數據,紀梧聲也有必須要活下去的理由,至于具體是什麽,方魄沒心思去抽絲剝繭。
起碼現在他活着,且比只能呼吸要強得多。
“現在感覺怎麽樣?”他輕輕揉揉紀梧聲的頭發,發間被冷汗浸透又陰幹,摸着手感不如平時好,方魄不着痕跡地收回手。
見紀梧聲動了動,他開口道:“讓醫生進來檢查看看。”
氧氣面罩下的嘴唇翕合,紀梧聲倦乏地開口,意識逐漸清晰後又閉上了嘴巴,只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癫痫發作前幾分鐘一直到清醒後的幾分鐘,這段漫長的時間紀梧聲的意識幾乎為零,哪怕到現在他眼睛能看得清面前的一切,他也無法理解方魄言語和動作在表達什麽。
只是有些事情已經錾刻在骨血裏,哪怕意識模糊,靈魂也牽引着這具不中用的身體前行。
紀梧聲緩緩擡高手臂,用手背蹭了蹭站在病床前的方魄。
在醫生趕來前,他又張開嘴巴想要說話。
負壓面罩将他本不大的音量又降低幾分,迫使方魄不得不彎下腰來将耳朵湊近到紀梧聲的唇邊。
“回……回去……”氧氣流動,紀梧聲聲音模糊,聽上去比平時更軟一些,“外面……不安全……會、會有人……發現的。”
方魄怔然一秒,回過神來笑了下。
他總算願意牽一牽紀梧聲的手,在紀梧聲的手垂力往下砸前。他穩穩牽住紀梧聲,沒舍得掰開他的手指,只是握住他冰涼的掌心,然後拇指捏了下紀梧聲掌心最柔軟的那塊肉。
他遞給紀梧聲一個溫柔的笑,輕聲說:“不用想那麽多,我總會有辦法。”
“這點能力,我還是有的。”
身體已無大礙,只是還很虛弱,連帶着有點低燒。
醫生委婉地提醒方魄,如果可以還是讓紀梧聲留觀一夜再回家。
方魄點點頭,看着半靠在病床上正被護工喂着喝水的紀梧聲,冷硬的聲音在自己沒意識到時陡然柔軟:“那就留一夜。”
吞咽實在吃力,紀梧聲吃的是摻了凝膠劑的水。但就算這樣,也從嘴角漏了好多出來,有點兒像白天他發作前溢出來的口水。
意識到方魄在看,紀梧聲抿着嘴,費勁地往後仰頭,企圖這一口可別再漏。
所幸這個辦法還算好使,半流質液體順着嗓子眼滑進去沒有再往外掉,只是勺子碰到嘴邊染了一片水光。
方魄垂下眼,擺擺手讓醫生離開。
他轉過身,背對着紀梧聲,在紀梧聲看不見的地方輕呼一口濁氣。
即便沒有數據,不和利益挂鈎,紀梧聲也得活着。
他沮喪又無力地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