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範閑在玄天宗內的名聲,毀譽參半,他對此樂見其成。能讓李雲潛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挺好的,這樣李雲潛就沒空去折騰陳萍萍了。

八年了呀,陳萍萍今年十八,與範閑同歲。好在如今無人再探他根骨,否則定會驚掉下巴。他的根骨年紀,仍是十八。

範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是異數。時間穿過他的身體,就如水流漫過掌心,不存分毫。

而他想要追尋的答案,總算來了。

範閑托腮,單手倚着窗臺,兩眼盛滿山光水色,分出去的一縷神識則尾随範建,愈走愈近。

範建與陳萍萍素來交好,從他口中說出的話,可信度頗高,只是沒人知道,範建已不全是範建。

“範長老!萍萍……萍萍被魔族抓走了!”

範閑面露譏笑,不過片刻,又消失不見。

他故作慌亂,“說清楚點,怎麽回事?”

“方才我與萍萍在山下發現了魔族的蹤跡,我們追上去,被對方發現,萍萍舍己救我,被他們抓走了!”

“暫時應該沒事,我在萍萍身上留了護體劍氣,若有生命之險,劍氣能阻攔一二,你帶我去你們方才去的地方,到了以後,你立刻返回宗門,千萬不要以身涉險。”範閑邊走邊囑咐範建,同時不忘傳音給葉天問,将此事告知于他。

範建把範閑帶到山下一處樹林裏,突然停下腳步,躬身向前方行禮,“拜見魔君,人已帶到。”

幕後之人出現,範閑也不裝了,慌張消散,面色沉靜如水。

容笙頗感新奇,“你不怕麽?”

範閑嫌惡地瞥了一眼容笙,“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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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萍萍在我手裏,你的命,也有可能握在我手裏。”

範閑霎時冷了臉,殺氣彌漫。

來自渡劫期的威壓迅速蔓延開來。

即便是容笙,也不得不暫且低頭。

“你……怎麽可能……如此修為,早該渡劫飛升才對,天道怎麽可能容你久留?”

“我也想知道。”

範閑嘴裏的實話,落在容笙耳中,成了不折不扣的嘲諷。

“你要殺我,輕而易舉,這麽多年,為何不動手?你們這些正道人士,不是最恨魔族麽?”

這是挑撥離間,卑劣,但奏效。

範閑何嘗不想殺,但天道限制,他不能殺,只是旁人不知。

玄天宗衆人匆匆趕來,正好聽見這段對話。

範閑無所謂地聳聳肩,“你猜?”

容笙被威壓壓得嘴角滲血,眼神陰鸷依舊,他慣來不服輸,“範長老,你是不是忘了,你心愛的弟弟,還在我手裏呢。”

他艱難擡手,打了個響指,陳萍萍依聲出現。

範閑的心亂了一瞬。

陳萍萍眸中空洞,顯然也是中了攝魂術。

容笙專擅攝魂,以魔氣作絲,從五官滲入,纏繞在人心之上,術法施展完成後,那人便會淪為他的傀儡。被操控的人一無所覺,照常生活,言行與從前無異,除非容笙動用術法,否則難以看出異樣。

這樣的奸細,令人防不勝防。

話本中的陳長老偏愛暗沉的顏色,輪椅衣裝,要麽深灰,要麽暗黑。

陳萍萍也是如此。

範閑不願看陳萍萍整日穿得陰沉沉的,硬是把他的衣服統統換掉,換成鮮亮明豔的顏色,其中最多的便是緋紅。

少年郎,自當鮮衣怒馬,意氣風發。

範閑很歡喜。

而今這抹紅色,與陳萍萍眉心的魔紋相得益彰,刺眼極了。

一個人要受多少苦楚,才會流光體內的鮮血?

範閑不知。

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不遠處,木杆上挂着一個人,赤條條的,渾身都是傷痕,血液滴滴答答,灑進土裏,凝成深紅色。

那人影與眼前的陳萍萍逐漸重合。

範閑怒了,一劍揮向陳萍萍,一劍揮向範建。

有意思的一幕來了。容笙平生最愛看正道人士大義滅親。不管關系有多好,情感有多深厚,一旦這些傀儡暴露在人前,結局都是一樣——誅殺。

看着這些自诩名門正派的人如此痛苦地手刃親朋,他心底無比暢快。

範長老,也不過如此嘛。

笑容僅僅維持片刻,很快破碎。

他的傀儡絲,斷了。

容笙瞠目怒視,“範、閑!”

範閑愛笑,或淺淡,或活潑,或狡黠,或譏諷,從未笑得這般冷,似結寒霜。

範建、陳萍萍眉心魔紋消退,片刻之後,神志恢複。

範閑釋放的威壓并未波及玄天宗衆人。

葉輕眉把兩人拉到身邊,殷切地問:“你們沒事吧?”

二人齊聲回答:“沒事……”

範閑回頭看了陳萍萍一眼,确認無事之後,收起威壓,提着容笙的衣領,身形一掠,到了百裏之外的空地上。

一劍蕩出,無數林木被攔腰斬斷,容笙随之倒飛出去,砸在幾百米外的木材上面。

萬裏晴空陡然變色,天雷翻湧,聲勢浩大,宛若天罰。

容笙吐出大口鮮血,他斜眼看着遠處的雷電,得意笑着,“原來,你不是不想殺,而是殺不得。”說罷,大笑出聲。

仇恨遍布心池,殺意卻逐漸深埋,範閑閉眸,殺氣悉數收斂。

“我真是越來越好奇了,你到底是什麽人?”

範閑冷冷應答:“終有一日,你會知道的。”

容笙抛下一句“好啊,我等着”,随後迅速遠去。

玄天宗衆人陸續趕到,不約而同地在距離範閑數步的位置停下,神色各異。

其實沒有人真正見過範閑出手。

同為劍修,範閑的劍法有多精妙,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但無人能學。

劍修先修劍招,後修劍意。

範閑的劍意,孤絕凄怆,枯寂肅殺,于絕境中生長,須得歷經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方可明悟。

見過範閑的劍意之後,葉天問、葉輕眉信了範閑的說法——為打磨道心而四處游歷。

但倉促一現終究比不過真正目見。

在場的人無不因眼前景象而心神激蕩,有的心生向往,有的忐忑不安,還有的,心懷鬼胎。

陳萍萍不顧他人的看法,仍禦劍奔向範閑。

危機已解,範閑此時乏得很,緊繃的神經驟松,意識頓時失去支撐,身形不禁傾斜,往後倒去。他雙眼半開半合,模模糊糊瞧見一個人影向他飛來。

人影背後,還有二人。

有人朝着陳長老,飛奔而去。那人解開了繩子,接住陳長老,雙膝跪地,臉埋在陳長老發間,淚落如雨。

陳萍萍接住範閑,輕摟入懷。

範閑低聲呢喃:“陳長老,我救下你了。”說完這句話,他便昏了過去。

範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他夢見陳長老了。

陳長老端坐于輪椅之上,正注視着棋盤,陷入苦思,神情肅穆,尋常人不敢靠近。

唯有那人不同。

範閑看不清那人的臉,只瞧見他坐在陳長老身側,大手一揮,棋子啪嗒落地,好好一盤棋,就這麽被毀了。

陳長老竟未動怒,只無奈搖頭,長嘆了一聲,“說吧,誰又惹你不高興了?”

“您還問我?林長老怎麽說的?您這身子,須得靜養。您往日琢磨陣法、符箓也就罷了,怎麽還琢磨上棋局了?我要不來,您是不是打算在這兒坐一天?”

“我身子骨沒你想的這麽弱。”

“我不管!您是病人,這沒錯吧?是病人,就得遵守醫囑。走走走,我推您回屋。”

“我一天到晚待在屋裏,都快發黴了。”

“敢情您是嫌悶吶,沒事,我給您唱一曲。”

“你?唱曲?饒了我吧。”

“嘿,您還嫌棄上了,怎麽着,就喜歡去外邊聽,不願意聽我唱兩句?”

陳長老寵溺一笑,“好好好,都依你,省得天天在我耳邊念叨。”

......

範閑還夢見了很多,全都與陳長老,與那看不清臉的人有關。

他瞧見那人給陳長老簪花。陳長老看似出言輕斥,實則唇邊淺笑久久不散。

他瞧見那人受了傷,坐在輪椅上,同陳長老在院子裏比賽,比誰用輪椅走得更快,結果顯而易見。

他瞧見那人接到宗門任務,要下山查探。出門前,那人無比鄭重地對陳長老說:“您等我回來,我有一件大事要告訴您。”陳長老笑容慈愛,點頭應下。

他還瞧見,那人抱着一具流幹了血的屍首,失聲痛哭。

......

“陳長老......陳長老.....陳長老......”

一聲比一聲急切,一聲比一聲苦楚。

範閑猛地起身,大口喘氣,尚未從夢魇之中醒來,一張熟悉的臉映入眼中,他伸出手,一把抱住眼前人。

陳萍萍按下思索,反複輕撫範閑背部,輕聲安慰:“範哥哥,沒事了。”

在聲聲安撫之下,範閑神志逐漸恢複清明,他感知了一下自身修為,果然,從渡劫跌至大乘。

逆天改命,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這便是代價麽......

範閑無聲嗤笑,而後放開陳萍萍,微笑道:“萍萍,我沒事了。”

陳萍萍颦眉,心裏壓着許多疑問,但他看範閑臉色依舊不好,只能暫且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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