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陳萍萍事後提及,發現傳送陣那夜,李雲潛留意到範閑身懷魔氣,以此相挾,約他在傳送陣附近見面。不知道李雲潛使了什麽法子,讓陳萍萍也被列入可傳送的對象之中。
“範哥哥,李雲潛此人狡詐多端,不好對付,我們須得早日想好應對之策。”
“沒事,我有辦法對付他。”
範閑言之鑿鑿,胸有成竹,陳萍萍便不再追問。
李雲潛自诩聰慧,以為自己假作中了攝魂術,便能把容笙玩弄在掌心之中,卻不知,他也是他人掌心的玩物。
容笙确有自負的資本,他對攝魂術的掌控程度已然到達登峰造極的狀态,因而李雲潛的不妥,他最初便有所察覺,但瘋子行事與常人不同,他不僅沒有揭穿李雲潛,甚至還對其交付重任,将魔界的種種動向盡數告知。緣由很簡單,他恨人修,更恨魔族,是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
二人心懷鬼胎,互相欺瞞,彼此做戲。若非不恰當,範閑真想感慨一句,他們真是天生一對,絕佳良配。
容笙膽敢戲弄李雲潛,自然也提前做足了防備,他人雖瘋,瘋到不惜性命,但好戲還沒看夠,世間還沒大亂,他舍不得過早死去,李雲潛被他下了同生咒,顧名思義,同生共死。
此事是前世範閑在殺了容笙之後意外得知的,容笙身死之時,遠在仙盟的李雲潛也突然一命嗚呼,無人查得出死因。
若沒有沈識青這般涉獵甚廣的醫修在,範閑也無從得知真相。
魔氣消失,攝魂術解除,然後讓李雲潛繼續往至高處走去?範閑沒這麽大度。微薄血緣在深仇宿怨面前,不值一提。一想到體內流淌着這位僞君子的血液,範閑便忍不住作嘔。
今日,便是容笙與李雲潛的死期。
目的地已到,範閑縱身一躍,殘雪随之歸鞘。
各位宗主、長老早早候在了陣法附近,每個人身上都懷揣着諸多法器。
範閑掃了一眼,心下明了,這些法器,既是為他護法,也是為了防他,但他不在意,“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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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各居其位,做好迎戰的準備。
魔氣源源不斷,從四面八方湧來,暗黑如墨,如凝實體,好似砌了一面厚重的黑牆,将範閑困在其中。
容笙趕來的速度比衆人預想的還要快很多,但魔氣的流失大大削弱了容笙及其下屬的力量,人修這邊有備而來,兩方對壘,倒也勢均力敵,而随着時間流逝,魔界那邊漸露敗相。
範閑作為陣眼,無法移動,然而殘雪還在,殘雪受主人的動念所控,配合在場人修作戰,将容笙逼入窮巷。
容笙驀地停下動作,直直往後倒去,他擡手抹了一把嘴邊溢出的血,說道:“罷了,大勢已去,掙紮無益。這麽多年,我也玩累了,輸在你手中,也不算冤。”
容笙倒下的位置,與範閑相距不遠,他側頭,與範閑四目相對。
很熟悉的眼神,範閑心想。前世容笙死前也是這般望着他,眸光複雜,當中含有贊賞、豔羨,以及尋到同類的喜悅。
縱觀容笙此生,苦命不假,但作惡亦是真,範閑着實對其生不出多少憐憫,正如他前世所言,“欠下的因果,終要償還,你是,我也是。”
衆人不敢大意,猶握緊手中法器,随時準備發動攻擊,直至确認容笙實實在在地斷了氣,才慢慢松懈下來。
殘雪歸位,不顧主人驅逐的命令,執意陪着範閑,直面即将到來的天罰。
當天雷劈下,從頭顱至腳心,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将範閑被魔氣影響的神智稍微拉了回來,身形略略搖晃,腳下未曾挪動寸許。
衆人目不忍睹,紛紛轉過頭,好避開這般殘忍的淩遲場面。
身處其中的範閑卻頗為快意,他在李雲潛身上偷偷藏了一縷神識,适才确認過,容笙死後,李雲潛也随之暴斃,對陳萍萍造成巨大威脅的兩個人皆已殒命,陳萍萍的死劫,應當是過去了,不枉他來這一遭。
人世殘留的異數,僅餘他一人,該輪到他了。範閑仰面大笑,快哉樂哉。
其他人面面相觑,以目光詢問,範長老這是,被雷劈得失了心智了?怎會有人這般怡然赴死?
天雷滾滾,大雨瓢潑,接連三日不斷。三日過後,範閑徹底失了生機,屍骨無存,神魂俱滅。
這三日內發生的事情,被詳細記入修仙界歷史之中,為修仙界獻祭自身的範閑也被衆人銘記于心,奇怪的是,史冊中所載,只有“無名散修”四字,關于他的過往來歷、生活痕跡,世人一無所知。後世時常有人為此感到困惑,“那位英雄為修仙界一衆生靈,凜然赴死,如此勞苦功高之輩,其名姓怎能不流傳千古?”無人能對此做出應答。
而唯一清楚記得範閑的陳萍萍,成了最為孤獨寂寞的人,在天道束縛之下,說不得,問不得,提不得。
第四日清晨,昏睡決失效,陳萍萍悠悠醒轉,他邊揉眼睛邊摸向身旁床榻,空空如也。
“範哥哥?相公?安之?……”
桌上留了書信,以及一幅丹青,放在極顯眼的位置。
信上交代了前因後果,閱後自燃,化為灰燼。
丹青寬約一尺,長約五十尺,畫上所繪,無一不是他們二人相處的情景,從八歲至十八歲,從天真爛漫的小團子變為英姿飒爽的少年,唯一不變的,只有範閑。
陳萍萍心中既喜又澀,成親乃大喜,沒料到大喜過後便是別離,他感激範閑待他至真至誠,又為範閑獨自承擔一切而感到心酸。
“安之真是,大騙子,明明說好了,再也不許瞞我……”
少年擡手伸至眼下,揩去一把清淚。
春去秋來,物換星移,幾十年晃過,玄天宗內人事随之更新,陳萍萍從陳師兄變為陳長老,葉輕眉也從大師姐升至葉宗主,葉天問卸下宗門重任後,從此雲游天下。
數十年間,葉輕眉得遇良人,與無極宗弟子謝疏月結為道侶,舉案齊眉,鸾鳳和鳴,羨煞旁人。
陳萍萍氣宇軒昂,豐神俊朗,期間被人表明心跡的次數不勝枚舉,而他的回複數十年如一日,“承蒙厚愛,但我心有所屬,抱歉。”
此事廣為人知,人人都很好奇,陳長老的心上人究竟是誰,又是哪般人物,能讓陳長老苦等多年,這個謎底始終沒能揭開。
就連不愛多舌的葉輕眉也忍不住跑到陳萍萍跟前探個究竟,“陳師弟,我又不是外人,你就說說呗,你那心上人,樣貌如何?修為如何?家在何處,人在何地?你為何不去尋他?”
這一連串發問,陳萍萍一個都答不上來。範閑并未在信中透露自己的身世,畢竟李雲潛死了,誰知道他往後會托生何處,唯一能斷定的僅有一點,他們終會再見,至于何時何地,一概不明。因而面對葉輕眉的發問,陳萍萍只能苦笑着搖頭,閉口不言。
等一個不知何時歸來的人,難免悵然落寞,幸好,範閑走之前,在洞府內給陳萍萍準備了數十年的生辰禮物,把它們放在一個乾坤袋中,擺放得極為整齊有序,禮物上還貼心地寫明了歲數。這些生辰禮物,承載了陳萍萍年複一年的期盼。
到了今年,已是最後一份。範閑依舊杳無音訊。
陳萍萍倚在樹下,兀自出神,若連這點寄托都沒了,往後他該向何處讨要安慰?經年的期望堆積如山,一朝落空,不免心灰意冷。一貫追求清醒的陳長老也被逼到了不得不借酒消愁的地步。
葉輕眉帶着喜訊到來,撞見了一臉失魂落魄的陳萍萍,不由得暗暗稱奇。
“你怎麽了?”
“沒什麽,”陳萍萍坐直身子,強作精神,問道,“你找我有事?”
葉輕眉撫着腹部,眉眼溫柔,“嗯,我要告訴你一件天大的喜事,我懷孕了。”
陳萍萍慘然的面頰爬上些許喜色,“恭喜。”
“謝啦,我和疏月商量好了,日後這孩子,就叫謝安之,小名就叫閑兒,我不求別的,只望他/她一世安康,悠閑自在,你覺得呢?”
陳萍萍呆若木雞,過了好半晌,讷讷道:“你說這孩子叫什麽?”
“謝安之,小名閑兒,好聽吧?”
方才的失落一掃而空,陳萍萍頓時大喜過望,眼眶滾下兩行清淚,“好聽,當然好聽。”
葉輕眉被陳萍萍吓着了,狐疑道:“我懷孕生孩子,你這麽激動做甚?”
陳萍萍低頭掩面,笑聲愈發大了起來。
葉輕眉不明所以,連連後退,手甚至握在了劍柄之上,若非萬分确定容笙已死,攝魂術不複存在,她現下真會忍不住懷疑,陳萍萍是不是被什麽控制了。陳長老素來穩重,何曾有過這般失态的時刻?
“我如此高興、激動,是因為,我終于等到意中人了。”
葉輕眉眉頭皺得更緊,“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你這麽多年在等的,是我腹中的孩兒吧?”
葉輕眉的臉色,陳萍萍看得分明,若他答是,毫無疑問,葉輕眉那把已出鞘幾寸的劍會在頃刻間揮向他。
安之還沒出生呢,不宜操之過急,但直接否認也不可行,于是他只能迂回答道:“……虞謹言為我蔔過一卦,我那意中人,和你的孩子有關。”
“當真?”
“千真萬确。”陳萍萍在心裏默默給虞謹言道了個歉。
“姑且聽着吧。”
葉輕眉收了劍,就此揭過。
直至十八年後,謝安之興高采烈地牽着陳萍萍跑到葉輕眉眼前,對她宣布,“娘,我想和萍萍成親。”
葉輕眉再憶起這番對話,頓時怒上心頭,“陳萍萍!你竟敢騙我!”
當日葉宗主與陳長老大打出手,足足打了兩天兩夜,不分勝負。
謝安之苦着臉,站在地面喊停,不僅不見奏效,甚至讓葉輕眉更為惱火,下手也更重。
“娘,你不是說不管我喜歡誰,你都同意嗎?你怎能食言!”
“你以為我是因為你們在一起而生氣?”
陳萍萍插了一嘴,“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我生氣是因為你騙我!”
“葉宗主,你講講道理,當年我若答是,你這劍早就出鞘了。”
葉輕眉動作稍停,“你一個幾十歲的大人,觊觎一個未出生的孩子,換了你,你不緊張?”
陳萍萍沉默,他與範閑的過往無法對第三者說明,這虧,他只能硬生生咽下,“對不起,我向你道歉,好麽?可我是真心鐘愛安之,望你允準。”
陳萍萍言辭懇切,面色誠摯,并非玩笑。
前些年陳萍萍望眼欲穿的情景仍歷歷在目,相識多年,陳萍萍是什麽性子,葉輕眉一清二楚,他說用情至深,那便是用情至深,不摻半點水分。
明白歸明白,葉輕眉還是有點忿忿不平,于是沒好氣地嗆了一句:“難不成我不同意,你就願意離開我兒子?”
“……不會。”
罷了,兒大不由娘,葉輕眉也沒真想阻攔,她收起劍,落回地面,朝陳萍萍揚揚下巴,說:“來,先喊一聲‘娘’。”
“……”
昔日好友,一朝低了輩分,僅從這方面來說,還是令人頗為愉悅的。
“你喊不喊?不喊我可要棒打鴛鴦了。”
眼看葉輕眉欲拉謝安之離開,陳萍萍往謝安之身前一擋,快速叫了一聲“娘”。
葉輕眉心底暗爽,她拍了拍陳萍萍的肩膀,“好兒媳!從今往後,我兒子就交給你照顧了,我教導這麽多年,總算可以當個甩手掌櫃了。”
謝安之暗自腹诽,這麽多年本就是萍萍在照顧我,您老人家不是忙宗門事務,就是忙着和爹爹去游山玩水,哪兒還記得有我這個兒子。然而這些話他是不敢當着葉輕眉的面說的,頂多也就是對着陳萍萍抱怨幾句。
在雙親面前,謝安之一向乖巧知趣,他說了幾句恭維話,把親娘好生哄走,這才擦了一把額間并不存在的汗水,倒進陳萍萍懷裏,撒嬌道:“萍萍萍萍,累死我了,今日我為了哄娘親,費了這麽大功夫,你可好好補償我。”
陳萍萍照單全收,順從問道:“你想要什麽補償?”
謝安之笑容狡黠,貼在陳萍萍耳上,低聲說了自己的要求。
陳萍萍面紅耳熱,試圖拒絕,“不行,我們還沒成親……”
“此言差矣,萍萍,你忘了,我們在百年前已結為道侶了,如今不過是——重溫舊夢,”謝安之眼見陳萍萍神色間似有所動搖,趁熱打鐵,“萍萍萍萍,你就答應我嘛,你從前不是最聽我的話了麽?”
陳萍萍敗下陣來,只能咬唇答應,“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謝安之敷衍颔首,這回得手,且先享受當下,至于下一回嘛,日後再說喽。陳萍萍被謝安之拉進內屋,木門關上,徹夜未啓。
巫山雲雨,最是動人。
百年間,花開花落,滄海桑田,而洞府前的林木得人悉心照料,至今如故。百年間,時世變易,物是人非,唯有兩顆親近的心依舊炙熱,不改分毫。
縱使間有磨難,幸而最終,有情人得成眷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