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行路難(一)

第1章 行路難(一)

“主子,主子……”

段明燭本在伏案淺眠,聽到聲音鳳目微睜,按了按發痛的眉心:“朕怎麽睡着了……先生呢?”

躬身立在他身側的養心殿總領太監韓卓低聲道:“回主子,奴才已經将沈大人從诏獄中帶了出來,安置在了廂房。”

段明燭霎時清醒,倏然間站起身來,闊步向屋外走去,一邊走一邊急促問道:“先生他怎麽樣,可有受刑?”

韓卓連忙跟了上去。他遲疑片刻,還是如實回答:“确實受了刑,現在……不太好。”

段明燭心裏驀地一疼,走到廂房門口,推門而入,在床榻一側坐下。但見沈扶此時已經昏迷不醒,臉上滿是血污,身上還有鞭刑的痕跡,衣裳撕裂的地方仍在滲着血。就連他身上一貫的沉水香的氣味如今也被血腥味所掩,淡得幾乎聞不到了。

段明燭倏然間握緊了拳頭。

随後,他将沈扶的右腕捉過來,泛白的長指搭在他的脈上,開始為他細細把脈。

韓卓見狀便不說話了,唯恐打擾陛下診脈。他是知道的,陛下的醫術,相比太醫院的禦醫們,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瞧着段明燭神情愈發凝重,韓卓踟蹰片刻,還是試探着問道:“主子,可需奴才去取金瘡藥來替沈學士上藥?”

“去取紙筆來。”段明燭短促地說道。随後,他卻又改了口,“算了,你去找身幹淨的衣裳。”

“是。”

段明燭明顯有些急切,他将沈扶的手腕輕輕放在床上,便站起身來,快步走向旁邊的禦案,連坐下都忘了,就這麽站在桌前,拿起筆潦草地蘸了墨,微微彎着腰寫起字來。

開完了方子,段明燭快速将那張紙疊起來:“馬上派人去太醫院抓藥。小心些,不要讓栾黨的人發現任何端倪。”段明燭将那張方子交給韓卓。

“奴才遵命。”

***

沈扶是被一陣涼意激醒的。

他微微睜眸,入眼是明亮的床帳,屋裏燃着淡淡的龍涎香,身上已經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裳,只是傷口仍在不停地叫嚣,是傷藥滲入傷口的那種疼,比受刑時甚至還要疼上幾分。

他呼吸聲不由加重些許,涼意觸碰上足踝,沈扶下意識收腿,卻被人輕而易舉地拉住了。

“還沒有上完藥,先生先別動。”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旁傳來,“你這裏被鐐铐磨出了血,但是鑰匙在玄羽司那裏,先生且忍一下。”

沈扶已經徹底清醒過來了。

年輕的面孔近在眼前,只見他未曾戴冠,烏發只由一根玉簪攢起,少許碎發散布額前。面容十分清隽,鳳目平靜而深邃,卻因見他醒來而多了幾分明亮。這個人分明已經跟他相處了十數年之久,而如今的模樣,卻又是那般陌生。

“先生,你現在感覺怎麽樣,可有哪裏不适?”段明燭盯着他,輕聲問道。

沈扶面無表情,只從口中吐出短促的兩個字。

“出去。”

“……”

段明燭微微一怔,然而神色并沒有什麽變化。

他早就猜到醒來之後的沈扶會是什麽反應了。

段明燭沒有再說話,只是收回了視線,輕輕握着他的足踝,繼續給他磨出血來的傷口上藥。

沈扶正想收回腿,然而他渾身都是傷,一個微不足道的動作都會讓他疼得蹙眉。

“先生,先別動,很快就上完藥了。”段明燭耐下心來,手上擦藥的動作愈發輕柔。

沈扶的神色愈發難看,突然一陣氣湧,他重重地咳了幾聲,牽扯到五髒六腑的傷,他的唇也微微發白。

段明燭見狀,趕忙放下手中的傷藥,将他扶了起來,靠坐在床頭,拍了拍他的背幫他順氣。“先生,可還好?”

緩和些許,沈扶啞聲道:“別喚我先生,沈某沒你這般大逆不道的學生。”

段明燭一怔。

随後,他倏然間輕笑了一下,改了口:“沈學士。”他聲音一頓。“若是對朕不滿,心裏罵兩句便是了。你還病着,動怒只會讓病情加重。”

沈扶閉了閉眼睛,不再多發一言。他實在是很累,受過刑後,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了。

段明燭總算順利地給他上完了藥,片刻過後,韓卓端着藥碗快步走入,跪在了屏風後。

“主子,沈大人的藥熬好了。”

段明燭起身,親自去将那藥取來,藥匙舀起半勺,置于鼻前聞了聞,便知曉那藥确實是他親自開的方子,沒有任何異樣。

段明燭讓韓卓退下,随後重新坐到了床邊,将那半勺藥湯遞到沈扶唇邊。

沈扶無動于衷,并沒有張口的意思。

段明燭将藥匙放回碗裏,捉住他的手腕,将碗放在他手裏,說:“那你自己來?”

沈扶仍是沒有任何動作。

段明燭耐下心來,再次舀了半勺,遞到他唇邊。沈扶神色冷冽,突然伸手一拂,段明燭沒料到他會突然有這麽一出,藥碗沒拿穩,飛了出去,啪的一聲磕在地板上,摔得粉碎,藥汁四濺。

段明燭漸漸斂起了笑容。

他的耐心快要耗盡了。

屋外卻突然傳來韓卓的聲音:“主子,可有事?”

段明燭沉默須臾,冷靜地道:“再去熬一碗藥來。”

韓卓跟在段明燭身邊的日子不比沈扶少,他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出,所以那藥本就熬了兩碗,稍一熱,很快就又端進來一碗。

段明燭慢條斯理地拿藥匙攪拌着藥,臉上已經半分笑意都沒有了。

“你知道朕将你帶來養心殿是所為何事麽?”段明燭淡淡道。

“審問太子殿下的下落。”沈扶平靜回應道。“但我不會說的。”

前太子已被廢,如今宮裏早就沒有什麽太子了,不過段明燭也懶得糾正他口中不當的稱呼,又道:“你不會說,是因為你不知道。”

沈扶微怔。

“把藥喝了,朕就告訴你段明煜的近況。”段明燭再将藥匙送到他唇邊,笑了笑。“否則,朕立刻下旨将他賜死。”

沈扶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戚,随後他閉上了眼睛,将那藥碗從段明燭手裏奪了過來,一口氣灌了下去。

段明燭總算放心了下來,不知道從哪裏取來一塊冰糖,趁其不備填入他口中。

沈扶皺眉,段明燭解釋道:“方子是朕開的,這藥很苦,朕知道。”

糖在口中很快地化開,藥的苦味被驅散殆盡。

“太子殿下到底身在何處?”沈扶問道。

段明燭看了他一眼,不疾不徐地道:“先生心裏只有明煜,對于朕卻一句關懷的話都沒有,這讓朕很吃醋。”

“你需要什麽關懷?”沈扶冷眼看着他。“你已經已是九五之尊,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朕想要先生。”段明燭直截了當地說。

沈扶一時沒細想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只追問道:“你方才說了,我只要用了藥,你就告訴我明煜現況如何。”

段明燭輕嘆一聲,将空藥碗接了過來,放到一邊。

“他還活着,也沒受傷,活蹦亂跳的。朕已廢除他太子之位,封他為景王,算是仁至義盡了。”

那句“廢除太子之位”像一把利刃刺入沈扶的心口,他重重地咳了幾聲,擰緊眉頭,強行咽下口中咳出來的血。

段明燭看着他咳得這般厲害,不由又驚慌失措起來,急忙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背:“你現在還在病中,不宜情緒過激。”

“他身在何處?”沈扶拂開他的手,緊盯着他。

段明燭聽他沒有一句話不是關于段明煜的,若是旁人,他早就耐性告罄了。可是面對沈扶,他還是耐着性子道:“這就是下一個問題了。你把傷養好了,朕就告訴你。”

沈扶神色一暗,忍氣吞聲,沒有再開口。

段明燭嘆口氣,輕輕握住他的手:“朕知道先生看重明煜,所以朕會替先生保全他的。可是朕即位不足半月,如今栾太後把持朝政,玄羽司又都是栾黨的人,朕實在未曾料到他們為了探查明煜的下落會對先生嚴刑逼供,是朕的錯。”

說到這裏,段明燭擡起頭,看着他,一幅服軟的模樣:“先生若是生氣,等養好了傷,朕任你處置。”

“處置你,你能把皇位還給太子殿下麽?”沈扶靜靜地看着他。

段明燭張了張口,卻沒有說話。

數月前,先帝還在位的時候,一直駐守北境的燕梧鐵騎在沒有聖旨的情況下,由段明燭率領,直抵鳳京府,守城的士兵哪裏打得過久經沙場的戍邊将士,那一場仗,段明燭贏得毫無懸念。

延熹帝本就重病在身,即将傳位給太子,卻不想段明燭與內閣次輔栾鴻,以及先帝貴妃栾氏裏應外合,打着“靖國難”的旗號,奪下了皇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廢太子黨裏,願意歸順者,可免于一死;不願意歸順的,皆成了階下囚,包括沈扶。數月之間,皇位易主,他教出來的好學生,逼宮篡位,成了皇帝。

段明燭深吸一口氣,沉着眸子看着沈扶,壓抑着聲音:“你就那麽在意段明煜?東宮那麽多輔臣,根本不缺你一個!可是朕卻只有你一個先生!”

說到這裏,段明燭心裏莫名一陣酸澀。段明煜身為太子,從小要什麽有什麽,東宮之中,單是給他授課的先生、侍講、侍讀足足二十幾人,沈扶不過是其中之一;而他段明燭,區區一個庶出的皇子,沈扶是他唯一的授課先生。

段明燭沉聲說:“朕即位,先生便是帝師;可是段明煜即位,東宮那麽多輔臣,哪裏輪得到你?”

“我看重的不是明煜,而是名正言順的太子殿下,是大晟皇室的正統。”沈扶冷眼看他,繼續道,“你的皇位來路不正,等百年後,煌煌史冊,悠悠衆口,你難道毫不在乎嗎?”

聽到這裏,段明燭微怔片刻,倏然間自嘲般嗤笑一聲:“是,朕唯一比不上段明煜的,就是這嫡庶之別,只因為他是嫡出朕是庶出,所以他生來就是太子殿下。朕就應該被扔到北境,為大晟戍邊一輩子。可是盡管如此,段清晏呢?他為了段明煜的皇位,誅殺宣平侯還不夠,還想要朕交出燕梧鐵騎的兵符!朕若是交出來,無非跟宣平侯一個下場!”

段清晏,也就是延熹帝,段明燭和段明煜的父皇。

說到這裏,段明燭深吸一口氣。若非如此,他是不會逼宮造反的。

沈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況,先帝已龍馭上賓,太子殿下一向仁慈,他又豈會要你性命?倒是你,六萬燕梧鐵騎攻入皇城,造成多少生靈塗炭?你任由玄羽司濫殺無辜,诏獄中多少冤魂,皆拜你所賜!”

沈扶一激動,又重重地咳了起來。

段明燭本來還想再跟他理論幾句,可是看到他這副模樣卻又不免面露急切:“你……你先別說話。”

“太子殿下和千千萬萬忠于太子的朝臣,他們又做錯了什麽?!”沈扶忍着難耐,硬生生說完這句話,咳得愈發厲害,喉嚨間還湧上一陣血腥。

段明燭心裏不由愈發急切,下意識抓住他的手腕,兩指搭在他的脈上,暗中一探。

片刻過後,得知他無恙,這才輕輕吐出一口氣,擡眼冷然看着他。

“朕現在不想跟你吵架,你身子現在也十分虛弱,且仍在高燒,還是早點歇着罷。”

咳了一陣,沈扶順過氣來,這才喘息着低聲道:“你執意如此,一輩子被會背負篡位的罵名。”

“成王敗寇,朕不在乎。”段明燭說。“先生若是想罵,日後朕每天過來給你罵。”

沈扶已經沒力氣再罵他了,在诏獄待了十數日,身上還發着熱,他已經十分疲倦了。

“段明燭。”沈扶閉上了眼睛。“看在我曾是你先生的份上,你賜我一死罷。”

段明燭将薄被輕輕蓋在他的身上,沒有回應他。

桌案上的燭火幾乎已經燃盡了,只散發出幽微的光。屋外風聲依舊,還下着雪,好在窗戶将冷意盡數隔絕在外,養心殿裏溫暖如春,令沈扶昏昏欲睡。

許久之後,沈扶的呼吸聲漸漸平穩,只是眉頭仍然緊鎖。

屋外的夜色愈發深沉,寂靜得仿佛能聽見雪落在磚地上的聲音。段明燭始終坐在床邊,靜靜地看着他。過了片刻,他微微俯身,鬼使神差地,在沈扶緊蹙的眉間落下了一吻。

睡夢中的沈扶自是未曾感知到任何異樣。

“朕與先生,是要一直糾纏到底的。”

年輕的帝王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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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年下。攻:段明燭,二十歲,昭寧帝,燕梧鐵騎主帥,擅長醫術(為何擅長後文會解釋)。

受:沈扶,三十二歲,翰林院掌院學士,前東宮侍講,帝師(雖然目前自己并不承認這個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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