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臨安引(六)
第13章 臨安引(六)
這番話,倒是沈扶未曾想到的。但是于公于私,他都不想再回去了。
鳳京府已經沒有什麽值得他留戀的事情,如果非說有,那也只剩下一個前太子段明煜。只是如今的他,早就沒有能力去護佑太子殿下了。
“我方才已經說過了。”沈扶神色微暗,“你願意輔佐新君,我不能說你是錯的。但是我不願。”
游逸卿早就料到他會一口回絕,可是段明燭給他的任務,并不是問沈扶願不願意官複原職,而是勸服他回京并官複原職。他無奈輕嘆一口氣,陛下這是看準了他人緣好,又左右逢源,還與沈扶是同年,所以才派他來走這麽一遭。否則一個小小的沈家案子,何必勞他一個三品刑部侍郎來親自辦案?
可惜沈扶是什麽性子?他認定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游逸卿心裏苦笑,已經做好了磨破嘴皮子的打算。
“青硯,天底下這麽多讀書人,為的是什麽,不就是為了能出仕為官,為了權為了利,為了入中樞,進內閣?但是你不一樣,你為的是大晟,為的是蒼生,為的是天下百姓。青硯,別騙自己,你的初心還是在的。”
沈扶聽他這麽一番高談闊論,不由冷笑一聲:“我沒你說的這般高尚。你問我當年為何來鳳京府,其實不過就是為了找一處容身之所罷了。被逐出家門之人,你還要我心懷天下?我沒落草為寇,沒變成市井無賴,已實屬不易。”
游逸卿一聽,暗道就你這小身板還落草為寇,人家草寇願意要你嗎。然而他定然不會真的将這話說出口,而是道:“好,那即便如此,我們這群人十年寒窗,難得中了進士,你說走就走。不做官,你靠什麽養活自己?”
“我說走就走?”沈扶回頭,視線一冷,“游君舒,我是被革職的。”
“那就是不想走了?”游逸卿面上一喜,繼續勸道,“現在陛下說了,可以讓你官複原職,你回來不就好了?”
沈扶神情暗了暗。“我說過了,我不想輔佐一個篡位之君。”
繞來繞去,又繞回去了。游逸卿心中低嘆,勸說沈青硯回京,可比刑部查探陳年舊案難多了……他這個刑部侍郎的官一個月也就十幾兩的俸祿,當真是拿最少的錢幹最難的活兒……
游逸卿暗嘆自己命苦,卻又不得不繼續游說:“其實,論治國之道,我們現在的陛下遠遠超出太子殿下。太子雖然仁慈,但是仁慈之輩能做得好一名君王麽?”
沈扶沒說話。
游逸卿:“青硯,我們這些東宮輔臣,教的是帝王之道。依你看來,只靠仁慈,當得好一個皇帝麽?更何況,陛下手握十二萬燕梧鐵騎,他治軍有方,紀律嚴明,能護佑北境一方平安,這些都是太子殿下身上沒有的。若是不帶任何私心,只憑良心說話,你覺得,太子殿下和今上,誰更适合做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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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裏,沈扶突然想起那一日在養心殿,段明燭曾經跟他說過的話。
他即位以來,因着栾黨的從龍之功,先是表面與其交好,封栾鴻為首輔,尊栾氏為太後,自诏獄救出沈扶,安置段明煜,然後暗中籌謀收回外戚之權。不得不說,幸而栾黨的對手是段明燭,也只有段明燭能與之抗衡。若換了段明煜,他心地善良,毫無城府,如何能做到像段明燭那樣經營算計?
“于公,陛下确實是帝王之才,于私,”游逸卿斂起了平日裏玩味的笑,靜靜地說道,“陛下他真的很在乎你。”
沈扶不由自主地将手指蜷起。但聞游逸卿繼續道:“雖然我也不知道那個名叫賀浔的人究竟是誰,但他多半也是欽差,是陛下派來保護你的。你說他一路從鳳京府跟随你到臨安,若非陛下,誰還會對你這般無微不至?”
游逸卿一笑:“當然了,還有我。”
沈扶側目睨他一眼。
游逸卿苦笑道:“但我可沒有賀浔那樣武功高強的手下。所以沈兄,在下想幫你,但實在有心無力啊。”
沈扶冷笑,沒理會。
游逸卿決定下一劑猛藥:“還有一件事情,你并不知道。陛下也沒有讓我告訴你,但我覺得還是應該讓你知道。”
沈扶止住了腳步。
游逸卿:“這次沈家的案子牽扯到了你,陛下本來是想親自來坪江府走一趟的。尤其是聽到你曾經遭遇過暗殺和下毒,他真的擔心壞了,非要微服出宮,要親眼看到你平平安安的他才放心。”
沈扶微怔。
游逸卿深吸一口氣,道:“若非兵部侍郎楚酌楚大人把他勸住,辦理沈家這個案子的人就是陛下,而不是我了。”
***
三更天,月上枝梢,夜涼如水。
到了該歇息的時間,沈扶沐浴完畢,長發披散在兩肩,只穿着一件中衣倚坐床頭。
他還在思索着日間游逸卿說的的那些話。
游逸卿知道沈扶看重晟朝的正統,立嫡不立長。然而,當年大晟的太祖皇帝本來将皇位傳給了已故太子的嫡子,最終還不是被他的叔叔也就是太祖皇帝的庶子給奪了位。所以,段明煜這一支其實也不是太祖皇帝的嫡脈。沈扶有心維護皇室正統,可要嚴格而論,段明煜并非正統嫡出,嫡出的那一支早就斷了。
沈扶坐在床榻上,背倚着床帷,想了很多事情。
游逸卿還說,陛下曾經交代過他,如果等他磨破了嘴皮子,還不能把沈扶勸回來,就讓他問問沈扶今後的打算,想定居于何處,讓他幫沈扶置辦一處房産。
沈扶沒有想到,段明燭心細如發,能夠為他考慮如此之多。
他垂了垂眼簾,恰見足踝上纏着的那一條銀鏈。
當初在昭獄,沈扶由于長時間佩戴鐐铐,足踝上被磨破了皮,起了痂。為了遮擋傷痕,段明燭親手将這條小巧的銀鏈戴了上去。這麽長時間以來,沈扶都快忘了它的存在了。
沈扶伸手想把那銀鏈解下來,擺弄了片刻,卻沒有找到接口,也不知道段明燭是如何給他戴上去的。如今,除非用力将其扯斷,否則是無法把它完好無損地從足踝上解下來。
沈扶神色微暗,伸手抓住那銀鏈,已經打算将其強行扯斷了,但只用了一下力,便猶豫了。
左思右想,最終還是沒有損壞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