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清黨羽(二)

第49章 清黨羽(二)

當夜,韓卓審訊完栾慶山,又去了寧康宮,審訊栾太後。

然而栾氏貴為太後,缇行廠的手段再惡劣,也不得像審訊栾慶山那樣直接用刑。于是,栾太後拒不配合,審訊也進行得十分困難。三天過去,寧康宮裏時不時傳出歇斯底裏的尖叫聲,詛咒聲和謾罵聲。能被摔的東西,已經被栾太後盡數摔碎,守在殿外的廠番聽着那聲音,都會驚訝自家掌印的耐性實在是高。

殿內一片狼藉,碎瓷片摔了滿地。栾太後三日沒合眼,她此時頭發蓬亂得如同雜草,一根鳳釵松松垮垮得插在發髻上,似乎随時都要掉下來,還有一根碧玉釵摔在地上,斷成兩截。

缇行廠的審訊手段就是如此。如果不用刑,那就只能用輪番審訊的方法,不讓受審人休息,如此這般,直到對方精神崩潰,方有可能說出實情。

三更天的時候,陰雲密布,宮裏刮起大風來。大門被突然間吹開,陰嗖嗖的風将滿院灰塵刮入殿內,守在殿外的下人剛想把門關上,卻瞧見裏面有人走了出來。

韓卓也一樣三天沒合眼。病恹恹的模樣,臉色也很難看。他掩口輕咳幾聲,旁邊的小太監急忙上前來攙扶。

“師父,您沒事吧?”

韓卓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事。“人都撤了罷。”

小太監朝殿內看了一眼,問道:“師父已經審訊完了?”

韓卓看了看手中的那一沓供詞,嘆了口氣:“給寧康宮上鎖,今起任何人不得前來探望。”

***

昨夜又下了一夜的雨,直到清晨,天朦胧亮起來的時候,仍舊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一雙雪白的緞鞋走在水窪裏,走了許久,仍舊不染塵埃。再往上看,是一襲廣袖白袍,襯得那人身姿愈發遺世獨立,蕭然塵外。在他的身後,一名身着铠甲的燕梧軍為其撐着傘,再往後,是數十名燕梧軍,皆佩戴刀劍,闊步而行。

最終,沈扶在一座府邸正門前停下。他擡了擡頭,身後那名為其撐傘的燕梧軍不由也将傘舉高了些,沈扶看到了高高懸挂在上方的牌匾,寫着“栾府”二字。

沈扶望着那巍峨的府門,這樣五進五出的宅院,占據了整整一條長街,它的規模已經超過了王公貴族的府邸。栾氏兄妹一個在權傾朝野,一個在後宮身居高位,三十餘年來,不知貪污了多少,方才有了栾府今日的模樣。

見沈扶沒有動靜,身後那名燕梧軍恭敬道:“大人,進去吧。早些辦完事情也好盡快回宮複命。外面還下着雨,大人要當心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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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扶微微颔首,走上前去,雪白的緞鞋踏入門檻,緊接着,數十名燕梧軍一同進了府。

府中的人都被監管了起來,如今院子裏空無一人。沈扶站在院中,說道:“開始罷。搜仔細了,但是不要傷人。”

“是!”身後那名為其撐傘的燕梧軍應下,随後轉頭,向剩餘那些燕梧軍一揮手,衆人四散開來,極有秩序地開始查抄這座府邸。

早在昭寧帝下诏書查抄栾府,燕梧軍便已經将栾府團團圍住,縱然是一只蒼蠅都飛不出來。府裏的下人們不知主子犯了何事,更不知道等待着他們的究竟是什麽。此時,他們只能蜷縮在屋子裏,瑟瑟發抖。

而此間的主人正端坐房內,等候查抄。以往,朝中有官員犯罪導致抄家,向來是玄羽衛負責查抄。那麽他栾家落網,查抄之人又會是誰呢?直到栾鴻看到那一襲白衣如雪,清冷如仙的人。那人看上去如此年輕,像是剛登進士科的書生。反觀自己,年過花甲,在得知栾家被查抄的那一刻,他更是仿佛一夜老了十歲。

沈扶長身而立,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栾鴻,行了一個揖禮:“下官沈扶,見過首輔大人。”

栾鴻老态龍鐘的臉上扯出一絲笑,褶皺瞬間被聚集到了一起。

“今晨老夫還在想,陛下會派誰來抄老夫的家。竟然派一個清貴的翰林學士來,倒是稀奇。”

沈扶不卑不亢,靜靜答道:“因為一年前,那些被首輔大人革職抄家的官員,除了下官,皆不在朝中。”

一年前,正是先帝病重,昭寧帝帶兵回京,栾黨一手遮天的時候。先帝逝世後,昭寧帝即位,栾鴻借着從龍之功,将所有先帝黨和先太子黨全部革職抄家,尤其是前任首輔向漣,被削籍之後,帶着一家婦孺被趕回了昌平老家居住。

“所以,這抄家的任務,只能落在了下官的身上。”沈扶道。

栾鴻目光渾濁,聽了這番話,他仿佛陷入了沉思。屋外不斷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還夾雜着下人們哭泣的聲音。

栾家的百年基業,積累了三朝的聲望,如今毀于一旦。

栾鴻長嘆一口氣,輕聲道:“沈大人,可否讓我再見陛下一面?”

“陛下不想見你。”沈扶冷冷看着他。“陛下生母林嫔身隕,死于太後之手。閣老以為,陛下還願意見到你麽?”

栾鴻張了張口,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千言萬語化為一句嘆息:“萍兒啊……老夫即使身在首輔之位,也日日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錯。卻不想她還是這般行事沖動……老夫也不是不曾告誡過她,不想還是釀成了如此重禍。”

沈扶冷然看着他:“事已至此,閣老要将罪過都推到太後身上麽?陛下下旨查抄栾府,難道只是因為太後殺了林嫔娘娘麽?”

栾鴻苦笑一聲,道:“老夫輔佐三朝帝王,自忖沒有對不住大晟的地方。況且,栾家有從龍之功在身,陛下這是絲毫不顧念舊情。”

“從龍之功。”沈扶冷笑。“平心而論,閣老是真心輔佐陛下的麽?抑或是借助陛下之手,扶肅王上位?”

栾鴻靜思片刻,突然轉了話題:“沈扶,你入朝多久了。”

沈扶不知他為何突然有此一問,遂道:“延熹九年入朝。”

“延熹九年……”栾鴻想着,原來這個看上去還像個年輕書生的人,已經為官十二年了。他不由嘆道,“可惜,那年殿試的主考官不是老夫。否則,如今你該是老夫的門生。”

沈扶:“下官當不得首輔大人如此厚愛。只是即便如此,想必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道不同不相為謀?都是為官之人,何為道?”栾鴻笑了笑,“你該不會是想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罷?”

沈扶冷然看着他,未言。

“天下文人熙熙攘攘,那些十年寒窗的書生,讓他們平心而論,要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嗎?他們要的是中舉人中進士,要的是見了官吏不必點頭哈腰,見了縣太爺不必屈膝行禮。再有志向些的,要的是入中樞入內閣,要身份要地位,要權要利要青史留名。”栾鴻眯起渾濁的眼睛,看着沈扶,“你與你的老師向漣,端的是一幅君子模樣。難道說,你們平生所求,不是為了追名逐利?當初,你和向漣擁立景王為太子,跟如今栾家擁立肅王為太子,又有何差異?”

沈扶皺起了眉,緊緊盯着他,屋外淅淅瀝瀝的小雨下得漸漸密了起來。

“栾家是倒了,可是自古以來,朝中最不缺的就是權臣。沈扶,你猜猜,下一個權臣,會是誰?”栾鴻笑着說,“你如今是帝師,是如今最受陛下寵信之人。将來,你會入中樞入內閣,前途無量。

“陛下如此信任你,終有一日,你會成為權臣。老夫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說罷,栾鴻哈哈大笑起來,沈扶蹙眉盯他許久,片刻過後,他說道:“有一件事,想必閣老誤會了。下官從來沒想過入內閣。”

栾鴻聽了這話,笑意更甚:“你不想入閣,怎麽,想一輩子留在翰林院,研習經史?”

沈扶頓了頓,又道:“在下只是沒有閣老這般志向,也沒有一個當貴妃的妹妹,更沒有滿朝的門生。”

栾鴻:“現在沒有,那将來呢。你沒有的,将來陛下都會一一給你。沈扶,身不由己四個字,你該知曉為何意。”

屋外淅淅瀝瀝的雨仍然在下着,下得不大,也一直不停。一名燕梧軍進了屋,對着沈扶抱拳行禮:“大人,栾府上下都已經抄完了,只剩下這一間屋子了。”

沈扶點了點頭,淡淡道:“如此看來,栾太後逼迫陛下立肅王為太子是身不由己,刺殺林嫔娘娘是身不由己,閣老在朝中一手遮天,門生遍布朝野,玄羽司惡事做盡,皆為身不由己。”

栾鴻但笑不語。

身旁燕梧軍還在等候,沈扶也不再多言,只道:“閣老,時候差不多了,請罷。”

栾鴻苦笑了輕嘆口氣,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緩慢地走向屋外。沈扶也跟着走了出去,幾名燕梧軍開始查抄這間屋子。

走到屋外,立刻有人為沈扶撐起傘,沈扶淡淡看着滿院子的儲物箱,裏面金銀無數。抄了一座栾府,想必今年國庫入賬也比往年高出數倍。

沈扶:“去為閣老撐傘,送其去刑部。”

燕梧軍給栾鴻戴上枷鎖,栾鴻年邁的身子不由躬了下去。

府裏的下人們收拾好的錢財也全部被查抄,如今也都被看管起來了。栾鴻走到他們身側,不由止步。下人們不知主子犯了何事,一個個愁眉苦臉,不知所措。

栾鴻轉身,又看了看沈扶:“沈大人,留下一筆錢財,讓我遣散了他們罷……都是在府裏幹活幹了幾十年的老人了。”

沈扶擡了擡眸,看了一眼那些下人,沉默須臾,又冷冷地看向栾鴻:“去年,玄羽衛查抄向府的時候,不僅沒有給向府的下人留一文錢,還把他們全都殺了。”

向府,是前任首輔向漣的家。沒有幾口人,也遠遠不如栾府家大業大。

說到這句話,那群下人仿佛預料到了什麽,紛紛吓得哭了起來,沖着沈扶不住磕頭求饒。

“查抄向府,是栾慶山帶着玄羽衛做的,老夫一無所知。”栾鴻輕輕嘆了一口氣。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真的是蒼老了,栾慶山借查抄向府之便殺向府家奴、栾太後令刺客刺殺林嫔、還有栾家的門生各個都極有主見……縱然他這些年來謹言慎行,可惜的是,他沒有教會別人謹言慎行。

栾鴻看着那些家奴,無奈道:“看來,老夫也救不了你們了。”

那些家奴更害怕了,有的磕頭磕得額頭破了,鮮血粘着灰塵,看上去十分狼狽。

沈扶目光冷冽,對那些下人說道:“不必擔憂。我不會要你們的命,離開栾府,自生自滅去罷。”

保住了命,那些下人趕忙磕頭謝恩,随後作鳥獸狀紛紛逃散。栾鴻見狀,阖眸道:“多謝沈大人了。”

走出栾府,栾鴻被燕梧軍押往刑部。栾府大門被關上的時候,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然後被貼上了封條。

沈扶站在府門前,面無表情看着那雕梁繡戶、朱牆碧瓦,一時心緒如潮。栾黨與清流從承玄年間争到昭寧年間,三朝數十年,如今終于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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