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午後陽光微暖,盧九尾躺在屋檐下的搖椅上晃晃悠悠。一柄纨扇蓋在臉上,閉着眼哼着曲兒,一派悠閑自在。
忽有簾布撩動,貓步猛速竄來。
搖椅一個劇烈晃動,肚皮一沉,盧九尾差點沒被椅子給趔到地上。她眉頭輕皺,拿開扇子,看見一只胖正團在自己的肚子上瑟瑟發抖。她心裏正納悶兒,但下一刻她就知道怎麽回事了。
有人掀了簾子進來,灰袍黑靴,長衫直立。乍一看面目俊朗,豐神如玉。細一看蠟黃皮膚,皮糙肉厚。再一看身背古劍,一身浩然正氣,氣沖山河。
盧九尾細細看了眼他身後的兩把劍,一柄桃木劍和一把銅錢劍。她數了一下,那是一把由一百零八枚不同的銅錢制成的乾坤法劍。
盧九尾坐起身,手指輕輕拍了拍白德松的腦袋。白德松此時将自己團成一團,腦袋埋在胳肢窩裏,已抖的不成樣子,活像是肥貓見到了大狼狗。
“沒想到我這醫廬的第一位病人竟是位捉妖人,不知大師今日來,是瞧病呢?還是捉妖?”盧九尾見怪不怪,抱着懷裏的胖貓,起身朝那人走去。
她踱步到院中石桌旁坐下,頭輕點,示意那人坐下來說話。
“不看病,只求藥。”捉妖人走上前,卻也不坐。他低頭掃了眼盧九尾懷裏的貓妖,然後從背後掏出來一塊大磚頭拍在石桌上。
盧九尾眼睛随着磚頭的一起一落變的晶亮起來。那是一塊金燦燦的大磚頭。從它出現在捉妖人手中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牽動着盧九尾的心。
只是盧九尾琢磨了半天,都不曉得他這大磚頭是從哪兒給拿出來的。這麽大一坨,沉甸甸的,即便是挂在腰上,怕是也能把褲衩兒都拽到地上。
“藥?什麽藥?”盧九尾盯着磚頭心不在焉地開口問。
“長生。”捉妖人定聲道。
盧九尾眸光一轉,擡頭看他,“你想長與天命?不死不滅?”
捉妖人沉默半響,然後低低說道。“也不用那麽久,能見到她便好……”
“藥我有,只是我好奇,捉妖人想要長生,有的是辦法,何苦花百兩黃金來我這醫廬求藥?”看起來,你也不是很有錢的樣子。
這後半句,盧九尾沒好意思說的出口。
捉妖人沉思許久,最後憋出了一句,“不想說。”
“不能不說。”盧九尾直接道。
“不是說黃金百兩,有求必應嗎?”捉妖人反問。
“黃金百兩,有求必應”,是當初醫廬剛開業時,貓妖白德松精心構思的一句宣傳語。只是這醫廬四周荒無人煙,即便最近的村子也在百裏開外,且都是貧窮又艱苦的人民大衆。盧九尾斷定,饒是她有本事将那一村的錢財都斂過來,怕是也湊不齊黃金百兩。
所以這醫廬開張三個月,來看病的別說一個人了,連個鬼都沒有。
“黃金百兩,有錢必應,這話不假。可這話前頭還有一句,是天命之中,倫常之內。”盧九尾悠然開口,“你求長生,破天命,違倫常。區區黃金一百兩,我這門檻怕是要被人給踩爛了吧。”
黃金一百兩便能長生不老,盧九尾覺得自己可能會被閻王爺請去“喝茶”。
捉妖人眉頭微皺,“那你要多少?”
盧九尾沒有回答,她在想,如果自己告訴他那個數字,他會不會一氣之下将自己這裏砸個稀巴爛。
“你付不起。”盧九尾思定再三,還是決定不告訴他了。
“你告訴我是多少。”捉妖人不死心的追問。
“黃金,十萬兩。”盧九尾心說,既然你一定要知道,那就幹脆告訴你,讓你死心好了。
果不其然,盧九尾看到,在她話音落地之後的短短一瞬間內,捉妖人的臉上閃現了千百種表情。真可謂思緒萬千,愁腸百轉。
“這麽多?”過了許久,捉妖人終于開口,語氣稍有微弱。
人們常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可有些人的志氣和底氣,就是靠錢財支撐的。比如眼下這位。
不過盧九尾也理解。畢竟從百兩黃金猛地跨到十萬黃金,這中間隔了不是一座別院的區別,而是一座金銮寶殿的區別。
捉妖人沒有因為這中間差距罵她欺詐,掀她屋頂就已經很不錯了。
“長生的代價,當的起十萬黃金,你覺得呢?”盧九尾試探性地反問。
捉妖人思考一瞬,而後認真地點了點頭。“嗯,當的起。”
這世上很多人想要長生,但是苦于沒有門路。畢竟要從閻王爺的生死冊上消失,那也不是一件多麽容易的事情。盧九尾能幫人逃脫生死,但她卻并不怎麽高興做這種生意,雖然這種生意來錢很快。
因為她知道,凡人長生違背六道輪回,幹多了會遭報應。
她既不想去閻王爺那兒“喝茶”,也不願意去天上聽佛祖“講經”。她立了一個高到人神共憤的價格,無非就是想攔住那些趨之若鹜的凡人。
“我拿不出這麽多錢,但我一定要長生藥。你要什麽,只要是我有的,我都能給你。”捉妖人直直看着盧九尾,眼神堅定道。
盧九尾倒是沒想到他會這麽執着,她也是實在弄不懂他為什麽非要長生,還非要管她來問藥。按理說,他是捉妖人,一只腳走在修仙路上,一只腳踏在堕魔道上,不管是向正或是趨邪,長生對他來說不是難事。
“你是捉妖人,你不知道怎麽長生的話,我可以給你點撥一下。”盧九尾以為,他是個半吊子捉妖人,不知道有修仙或堕入魔道這回事。
修道成仙姑且三分靠打拼,七分靠機緣,可堕魔就太容易了。
“你是捉妖人,不會不知道一個道術。八十一顆修為五百年的妖丹熔在一起,可煉出一顆不老丹。你這成天捉妖的,八十一顆妖丹于你而言,雖不是易事,但總歸是比讓你拿出十萬金來的簡單不是嗎?你又何必來這兒求我呢?”盧九尾裝作提點的模樣試探他道。
“這不是道術,是邪術。我雖曾是捉妖人,但我有分寸。人分好壞,妖亦如是。我捉妖,不是為身顯名揚,只是為驅邪扶正!”捉妖人言辭鑿鑿,說話時頗有大義凜然之色。
“曾經的意思是……”盧九尾注意到了他其中一個措辭。
“我現在已經不是捉妖人了。”捉妖人低聲道。
他面上表情悲悲戚戚,看着很是黯然落寞。盧九尾嘴巴張了又合,最後只是開口道,“既然這樣,那不如将你身上那把劍給我。”
捉妖人眼都沒眨,立馬要将背上的乾坤劍解下來給盧九尾。盧九尾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背上另一把劍,“不是這把,是那把木劍。”
盧九尾要的,是那柄桃木劍。
“不行!你要其他什麽都可以,就這把桃木劍獨獨不能!”捉妖人一聽盧九尾點名要她的桃木劍,将乾坤劍往背上大力一甩,一口拒絕。
“那怎麽辦呢?你從裏到外從上到下就這把桃木劍值錢了。雖說你那乾坤法劍也是百年難得一出,但是與我而言,沒有用處。你不将桃木劍贈我,拿什麽來換長生?”盧九尾故作為難地說道。
捉妖人聽了盧九尾一番話後終于沉默。她的要求不過分,最起碼,桃木劍确實是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只是……若要拿桃木劍與她換,那他今次來求取長生就沒有意義了。
“不如……你與我說說,她是怎麽死的。興許,我聽了後願意幫你呢?”盧九尾淡淡開口。
捉妖人聽了這話,猛然擡頭。他看見盧九尾的目光直直盯着自己身後那把桃木劍。他知道,她定然是看出來了,他的桃木劍上有一縷魂魄。
☆、路遇女妖精
“她是怎麽死的?”盧九尾又問了一聲,視線從他身後的桃木劍上轉到他的身上。
“她……她……”捉妖人連說好幾個“她”,最終不禁啞然。
“你不一定要告訴我,只是你若不告訴我,我定然不會幫你;若你告訴我了,我可能會幫你,但也有可能不幫你。”盧九尾神色平靜,跟說繞口令似得。只不過她沒将捉妖人繞進去,倒将白德松繞進去了。
白德松在聽到來人說“已經不是捉妖人”的時候,一顆提到嗓子眼的貓心髒立時就落到肚子裏去了。它壯着膽子從盧九尾的懷裏跳出來,一下蹦到石桌上,趴在那兒,爪子塞肚子裏,将一張恍如被牆拍扁的貓臉轉朝盧九尾,有些粗聲粗氣道,“你這樣不是耍他嗎?”
“怎麽耍他了?他有說或不說的權利,我也有幫或不幫的權利。既然拿不出那個錢,那只能賭一把了。再說了,他也沒打算告訴我,不是嗎?”盧九尾歪頭看着在石桌上趴成一坨肉丸子的白德松,對它的話表示不認可。
“我告訴你。”盧九尾話音剛落,來人就徑自開口道,“但請你務必要幫我。”
他未曾看向盧九尾,只是腦袋低垂,眼神恍惚,似在游走。
盧九尾聞言擡頭,饒有興致地将他來回打量了幾遍,“不要急,我這邊有酒,不如先喝一杯,喝完再慢慢說。等你說完,我再決定要不要将長生藥給你。”盧九尾拎起桌上的酒壺搖了搖。
盧九尾嘴角揚起,面上挂着笑。她伸手拿來一只玲珑酒盞,倒上淺淺一杯酒,再緩慢地将手擡起,遙遙遞給捉妖人。
捉妖人側頭盯着她向自己遞過來的手,再掃一眼浮在杯沿上的清酒。他終于擡腳落坐到盧九尾對面,接過酒盞,垂眸一看,白玉杯底竟有一朵桃花緩緩盛開。畫堂歌管深深處,難忘酒琖花枝。
捉妖人名叫徐有寂,由于家裏一水兒都幹的捉妖行當,所以他自打一出生,便也只能捏着銅錢,搖着法鈴去捉妖。他遇見那妖精的時候,已經身懷二十七年的捉妖經歷了。資歷深厚,足以一錘子就将她重新打回娘胎裏去。
不過,那妖精沒娘,徐有寂也沒打她。
誠然,如徐有寂所言,他雖是捉妖人,但也有分寸。徐家祖訓,捉妖當做惡妖,碰上好妖就當沒看見。
所以徐有寂第一次見到那女妖精的時候,原本是打算繞道而行的。可他左繞右拐,都沒避的開。
他被困在了一片林子裏。
那林子不是一般的樹林,而是桃林。當值春季,桃花盛開,花香四溢,林子裏頭卻大霧彌漫,兩眼見不着北。徐有寂憑借多年的工作經驗,他斷定知自己進了妖窩。
雖是妖窩,但徐有寂也沒在怕的。他心說,若是好妖,就當她胡鬧,放過便是;可若是存心給他下套,那自當收拾了回去祭祖宗。
桃林深處妖氣最盛,徐有寂身後乾坤劍上的八十一枚銅錢,随着他腳步的前移,開始跟炸了窩似得零零作響。響聲直至那只妖精終于在彌天大霧中現了形,才終于安靜了下來。卻也只停了一瞬,下一刻,乾坤劍就跟點燃的炮仗似得猛一下從徐有寂的背上飛了出去。
它直直飛到女妖精跟前,然後“锃”地一聲戳到她腳趾頭前面的地上。力道之大,直将自己埋進泥裏一尺深。
徐有寂不動手,它還不能妄自斬殺妖物。
那妖精大概是初成人形,傻不愣登,呆站在那裏不躲不避。她沒穿鞋,身上也只挂了個破布簾兒,露着膀子和大腿。捉妖人吓得扭頭拔腳就跑,連劍都忘了收。
他一邊跑一邊心說,現在的妖精真是越來越不懂得自重了。想想捉妖伏魔已是不易,他們卻還要來污了自己的眼,讓他長針眼。
一個個的,沒按好心,也是該捉起來祭祖宗才是!
他跑了半刻,忽覺有些不對勁。他忘了,這裏是妖精的老窩,一個被施了妖術,生了叢林大霧的地方。他這樣亂跑,怕是跑到死都跑不出去。
這個時候他終于記起自己的乾坤劍來。那乾坤劍上的銅錢可都是由他們祖先世代蘊養過的五帝錢,能擋煞驅邪,破妖術,出妖陣。只是他又恍惚想起,那劍現在好像還在剛剛那女妖精出現的地方。
他想到此,急慌慌往回跑。誰知甫一轉身,眼前陡然出現一張被放大到無數倍的人臉來。徐有寂沒有心理準備,當即被吓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他一腳踩在那人腳上,因為怕沖撞到她,猛地将身體往後仰。可惜腰板兒韌性尚有欠缺,力道沒控制好,最後整個人都仰了過去,一屁股栽到地上。
“你沒事吧?”妖精見他摔到地上,連忙蹲下來,一張俏臉上滿是關懷擔憂。
“沒事沒事,姑娘你快将劍還給我吧。”徐有寂一邊縮着腳往後退,一邊擡手指着那已經纏到妖精胳膊上的乾坤劍對她道。
乾坤劍此時已主動彎曲了劍身,五帝錢一枚枚分散開從她的手腕一直纏到肩膀上。
“它好像很喜歡我。”女妖精掰了半天,沒能将它給掰的下來,表示對這把劍的熱情很是無奈。
“我,我來。”徐有寂見到乾坤劍最上頭的那枚銅錢已經嵌進了女妖精肩膀上的破布簾兒裏了,緊張的話都說不利索了。
他伸手握住杵在妖精手背上的劍把,然後用力抖了兩下,銅錢便如同響尾蛇般呼啦一聲松了開。
“好了。”徐有寂提着劍,從地上爬起來,轉身又要跑。
“你要去哪裏?你出不去的,我帶你出去吧。”女妖精跟在他身後,也跑了起來。
“不用,我自己能出的去,你別跟着我。”徐有寂見這妖精好像不打算放過自己,開始有些警惕起來。
徐有寂跑的虎嘯生風,乾坤劍大力劃破霧氣,似有直指光明頂之勢。只可惜女妖精一路尾随而來,徐有寂前面的霧氣剛被劃破,便又一層一層的萦繞上來,讓他又被困在其中不得出。
“不行,我得跟着你。”女妖精一口拒絕。
“你到底想幹什麽?”徐有寂聽到妖精直言不諱地說要跟着自己,兩腳一定,便停了下來。
他面色嚴峻,眉頭緊皺,握着乾坤劍的手上青筋暴起。若是女妖精這會兒再說出什麽要加害他的話來,他怕是能直接将劍甩出去。
“我……”女妖精怕是沒想到他會生氣,一時有些被唬住了。她将頭緩緩低下,聲音細弱,“我……許久沒吃東西了。”
徐有寂聽後一怔,然後臉色更難看了,“所以你想……”
徐有寂話未說完,就見女妖精怯怯地伸出一根手指頭,指尖指向他的腰際。他低頭一看,看到自己的腰上挂了個小布袋,布袋裏揣了倆馍馍。
他原以為她是要吃了自己所以才跟着自己,沒想到最後她只是想吃自己的馍馍。
徐有寂有些不好意思,想着自己誤會了人家,遂立即将布袋解開扔給了女妖精。女妖精接過來,拿了個馍馍就往嘴裏送。
徐有寂想着,這下總可以讓我走了吧。可是他剛轉身走了兩步,那妖精又跟了上來。
“你又跟着我幹嘛!”這次徐有寂是直接将劍指着她了。
這妖精,着實煩人的很。
“我,你讓我跟着你吧。我一個人住在這裏,很可憐的。你讓我跟着你,我能保護你,還能陪它聊天。”女妖精指着自己面前已經開始蠢蠢欲動的乾坤劍友好道。
她說的颠三倒四,徐有寂卻大概聽懂她是幾個意思。
他看了眼她身上的破布爛兒,以及被凍的紅腫的腳蹄子。她是剛修成人形的妖,初來人世,沒有朋友,沒人陪她說話。腦子又蠢,不知道出去覓食。
徐有寂心想,她是個妖精,吃什麽不是吃。
不過,人還是別吃了。
“不行!不能跟着我!我是捉妖人,我會收了你的!”徐有寂又将劍往她面前送了送,恐吓她道。
“那你就收了我呗。”女妖精一點也不驚慌,反倒有些高興。她直接用手握住已經杵到自己跟前的利劍。乾坤劍感受到了妖精的氣息,一下子又激動起來,八十一枚銅錢稀裏嘩啦地又全都纏上了她的胳膊。
“你看,它喜歡我。”妖精看着在一瞬間內就攀上自己膀子的銅錢,不怕死的眉開眼笑起來。
她是真的有些開心,是真的覺得這乾坤劍是喜歡她的,也是真的以為,“收妖”是個好的詞語。
她不知道,徐有寂的意思是将她剁了回去祭祖。
她想的是,這人說要收了她,那就收了呗,她剛好能跟着他。跟着他,有馍馍吃。
徐有寂看着她這幅呆頭愣腦的模樣,一口氣哽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差點沒被她給活活氣死。
☆、殺人取心
徐有寂告訴盧九尾,女妖精是個樹妖,桃樹妖。名叫“春枝”,跟在他後頭有五年。雖然他在這五年中趕了她無數次。
“你是捉妖人,卻讓一個妖跟着你。那你殺其他妖的時候,別人不會說閑話嗎?”白德松舔了舔前爪的毛問道。
“說。”徐有寂點頭。
“所以……她是被別人的唾沫淹死的?”白德松疑惑。
盧九尾聽到白德松的猜測,還沒來的及笑話,就聽徐有寂極其認真地回道,“不是。”他搖搖頭,“春枝是代替我去死的。”
徐有寂說到此處,盧九尾終于将自己已經跑到百十公裏外的神思扯了回來。她轉頭看他,示意他接着說。
徐有寂殺妖,殺的是惡妖。春枝跟在徐有寂後面五年,被他教會什麽叫衆生平等,什麽叫善惡。她不因自己是妖,而覺得與徐有寂有什麽不同。也不因徐有寂殺的是妖,是她的同類而覺得有什麽不對。善惡之間,她心向善,便不會在乎其他妖類對她的冷嘲熱諷。
只除了一次。
那次徐有寂殺的是只桃妖,是她的同族。桃妖被斬殺的時候,樹枝從地下兇猛生出,盤根錯節,将春枝緊緊纏繞其中,有萬千桃花從那妖的身體裏飛出,差點沒将她給活埋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同族的原因,春枝那時能夠切身體會到那妖在魂飛魄散時的痛苦和憎恨。
她憎恨同為桃妖,卻不作為,任由別人斬殺自己的春枝。
桃妖死後,春枝被徐有寂救了出來。這之後,春枝便開始有意無意疏遠徐有寂。因為她經歷此事後,第一次開始思考,是不是自己真的不應該跟着徐有寂。誠如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徐有寂告訴她的,“我是捉妖人,我不殺你,可你不能跟着我。”
她不覺得徐有寂有錯,也不覺得自己有錯。她只是覺得,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是非對錯來判定的。這是徐有寂沒有教過她的。
徐有寂有時會感嘆,春枝雖然沒有心,但卻是越來越像一個人了。
她以前不在乎別人的說辭,因為別人說什麽都跟她沒有關系。既是沒有關系,那管他個屁。可這次不一樣,徐有寂殺的是她的同族。雖不相識,但同承一脈。眼睜睜看着她死,總會有些殘忍。
後來春枝離開了,徐有寂沒有挽留。
當白德松聽到徐有寂說自己沒有挽留時,一爪子就撓了上去。可惜卻在爪子快要撓到他臉上時,被人掐住了頸子肉。
“白德松,人家動口,你動什麽手啊。萬一撓傷了,我是不是還得給他賠錢啊。”盧九尾捏住了它打的後頸,冷靜提醒道。
“可,可他……”白德松還想說什麽,但是已經被盧九尾給重新拽了回去。
“那日我殺的,是桃妖一族的長老。”就在白德松暗戳戳地仍要把爪子往徐有寂臉上送時,徐有寂忽地開口道。
“哦~~你殺人長老,那她們全族的人是不是都要來滅你口啊。然後小春枝就回來救你了?”白德松順口接着開玩笑道。
“嗯。”徐有寂點了點頭。“她的一縷魂魄附在了我的桃木劍上,我想陪着她重新修成人形,我想再見她一面。”
徐有寂點了頭,說明白德松說的是對的。這有點出乎盧九尾的意料,也大大出乎白德松自己的意料。
白德松心說,這不就是茶館裏頭說書人經常編的那套哄騙無知凡人的鬼話嘛!他如今竟想拿這些來诓騙自己這個成了精的妖祖宗?
愚蠢!
“你問我的,我都回答了。現在,你能幫我嗎?”徐有寂定定看着盧九尾。
妖精靠一縷魂魄修成人形,怕是沒個三四百年是成不了的。那個時候,徐有寂早就白骨一堆,魂魄都輪回轉世幾個來回了,還見個鬼。
盧九尾沒有立即回答徐有寂,而是轉頭去看白德松。她想跟他商量商量,誰知白德松全然沒注意到盧九尾抛過來的眼神,徑自沖到徐有寂跟前,然後一爪子拍過去,“你個不要臉的死騙子!就這點把戲還想來騙藥!”
徐有寂看到白德松面露兇光地朝自己跑來,站起身來側身一躲,白德松的爪子堪堪落在自己的肩膀上。立時,肩膀上整塊布料都被白德松的爪子給撓了下來,兼帶着還有四道爪印留在肩頭黃褐色的皮上。
徐有寂轉頭看了一眼,并未在意。
盧九尾卻是定定瞧着他肩膀上那塊肉,饒有興趣的模樣。
“喏。”她朝徐有寂輕擡下巴。
徐有寂見了她這有些怪異的神情,半疑半惑地再次轉頭朝自己肩頭看去。這時,他的臉上逐漸露出驚恐的表情。
他肩上的四道抓痕不見了。
白德松剛剛撓出來的爪印雖然很淺,但是也滲了些血痕。他是個凡人,傷口斷然不可能在一瞬間就愈合。
“是誰讓你來找我的?”盧九尾開口問他。
她這醫廬開張雖有三個月,但是從未有一個人前來看病。白德松為何會知道她這醫廬,又為何相信她能開出長生藥?
即便白德松當初對外說了“黃金百兩,有求必應”這種鬼話,但又有哪個正常人會聯想到長生不老這種凡人求之不得的神藥?
盧九尾覺得,一定是有誰跟他透露了自己的身份,他才敢貿然前來。
“我不記得了。”徐有寂失神回道。
這話盧九尾并不相信。不記得是誰告訴他的,卻知道自己要來這個地方,并且對這個地方的人或藥深信不疑,在她聽來,這話太不可信了。
盧九尾并不追問徐有寂,而是轉頭看向白德松。
白德松收到盧九尾詢問的眼神,點了點頭,“我看不到,那他應該是不記得了。”
白德松有一只天眼,能夠看到過去。他剛剛沒在徐有寂的過去裏看到有關醫廬的人或事。
“你看不到什麽?”徐有寂疑惑道。
就在徐有寂将目光轉朝白德松說話的空檔,耳中忽聽“撲哧”一聲輕響,是皮開肉綻的聲音。
“老盧!你幹啥呢!!”白德松一聲怒吼,猛地從桌上彈跳起來,身上的毛都炸開了。
他落到地上,化了人形,卻還是四蹄着地,“你掏他心窩窩幹啥?他讓你給他長生藥,你不想給,不給便是了,你殺他幹啥啊!!咱開業三個月了,一個銅子兒未進賬,現在還背負一條人命,賠不起啊!!”白德松有些着急,只顧着哭嚎,忘了自己現在可以站起來,仍跟貓一樣半蹲在地上。
“他早就已經死了,我不過就是想看看他這身體裏頭是個什麽東西。”盧九尾一把将白德松從地上拉了起來,“你看看,這上面是不布了封印?”
盧九尾将徐有寂的心髒遞到白德松跟前,白德松接過來後細細也盯着瞅了瞅。他二人将腦袋擠在一起,全然無視了那剛被掏了心窩,杵在一邊呆若木雞的徐有寂。
徐有寂此時沒瘋,一是因為職業原因,見多識廣,心态遠勝于一般人;而是因為他被吓住了,還沒來得及反應。
徐有寂的心髒與常人不同,或者說,與凡人不同。那是一顆由粉色晶膜包裹着的,周身萦繞着晶瑩剔透的光芒的心髒,宛如一顆大蟠桃。可以說是相當少女了。
“我……”徐有寂看着他們,有些怔怔開口。話說出口,自己被吓了一跳。
此時他的聲音,衰老的跟大半截已經入了土的老大爺無異。
他愣愣低頭,發現手上滿是皺紋,皮松肉垮。他再擡手,手還未觸到已經自行愈合好的胸口,身體上的皮肉便猛一下垮到地上,頃刻間化為塵土。他還想說些什麽,可是下一刻眼珠子也從眼眶掉了出來,同樣也化為了塵土。
一切發生的太快,快到徐有寂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便已經成了具骨架。
“老盧你快放回去,他快不行了!”白德松聽到徐有寂的聲音有些奇怪,随意擡頭瞥了他一眼,發現他已經成了個骷髅架立在一邊,急忙讓盧九尾将他的心髒塞回去。
盧九尾卻淡定許多,只是悠悠罷了罷手,“不急”。
她拿着徐有寂那顆大“蟠桃”,重新坐回到屋檐下的搖椅上。翻來覆去看了許久,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這是那妖精的妖靈。”
☆、記憶停駐
妖沒有心,只有妖靈。妖靈攜帶妖力,供其長生,化為人形。如若妖靈一旦離開本體,妖便就死了。
如今桃妖的妖靈在徐有寂的體內,徐有寂得以存活。而那桃妖,定然是早就死了。
“有辦法解開封印嗎?”盧九尾伸手,要将那晶瑩剔透的“蟠桃”遞給白德松。
“我試試。”白德松接過來後想了會兒。
盧九尾的屋前長了一大片花,花叢邊上有一個用石頭砌成的小水塘。前些日子,盧九尾在塘裏種了荷花。今日,荷花好像開了些。
白德松大步走過去,蹲到水塘前将那顆粉色的“蟠桃”放到水中。水波一層一層将其淹沒,“蟠桃”緩緩沉到池塘裏的淤泥上。
他将一只手的衣袖卷起來,然後将細長胳膊伸進水裏。靈力從他手心發出,牽引水流一圈一圈翻動起來。手掌握住“蟠桃”的時候,似有一層光從蟠桃上散開。微光沿着水面逐漸蔓延,光亮一點一點黯淡直至最後徹底消失不見。
白德松再将“蟠桃”從水裏撈起來,手上的水順着胳膊流進袖管,他顧不得擦,轉身一臉得意的看着盧九尾,“解了”。
“放回去。”盧九尾用下巴指了指一旁徐有寂的骷髅架。
“這……怎麽放啊?”白德松走過去看了看,有些無從下手,“會不會從骨頭裏掉出來啊?”
盧九尾沒有說話,只是擡起一只手。手指朝着徐有寂的方向輕輕繞了兩圈,有塵土從地上卷起,沿着着徐有寂的骨架一圈一圈往上繞去。立時,徐有寂的身體便跟砌牆似得重新生出了皮肉。
白德松見狀,趕忙伸手将“蟠桃”及時送回了徐有寂的體內。
一口老氣喘出來後,徐有寂整個人癱到地上。他一手撐在地上,一手用手按着胸口,嘴巴張的奇大,一副要将自己的心肝脾肺腎都嘔出來的趨勢。
“現在你再來告訴我,你到底活了多少年了?”盧九尾起身,背着雙手一晃二晃地朝他走去。
她走到徐有寂跟前站定,垂眸看他,眼睛從他筋骨盤虬的雙手掃到烏黑蹭亮的後腦勺,再到他背上挎着的那支桃木劍。
那就是一把普通的木劍,特別之處大概就是它那木材的年歲比較久遠。
盧九尾問了話後半天沒聽到回應,便扭頭看向一旁的白德松。白德松拿手杵着下巴,砸吧了幾下嘴巴,然後一臉高深莫測道,“好像……有三四百年了。”
“那這麽說來,你自己已經是不死身了啊!那卻還來問我要藥?”盧九尾蹲下身,試探地問他,“你是不是……被人利用了?”
盧九尾之所以不覺得徐有寂是有心來騙藥的,是因為他連自己這幾百年的經歷都不記得了。不知道自己早已長生,來求個藥也情有可原。只是他能找到她這兒來問藥,定然是受人指使。
那個人不知出于什麽目的,又為何抹掉了他這一段記憶,這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總之,肯定不是什麽好事。
徐有寂跪在地上許久,才堪堪擡起頭來。目光接觸到盧九尾的那一刻,盧九尾渾身打了個顫。
只見他眼睛通紅,布滿血絲,面上慘白,仿佛是一只即将被打回原形的妖。
“你……”盧九尾顫歪歪地後仰着站起身。
“我……”徐有寂兩眼空洞地望着盧九尾。
“你早就死了,是那小妖精用妖靈保了你一命。”盧九尾站起身來,往後退了兩步,與他解釋道。
“可我……怎麽都不記得……”徐有寂張口吶吶道。
“你的記憶停在哪一天?”盧九尾問他。
他的記憶停在哪一天?徐有寂想了許久,才恍惚記起,他的記憶停在她春枝死後的第三個月。
三個月前,春枝救了他一命。
那日徐有寂因誅殺桃妖族長老,被桃妖一族報複。
殺一只妖,徐有寂可以;殺一百只妖,他也可以;可要殺成千上萬只妖,他殺不過來。那次幾乎是秒死,他都沒來得及耍兩招,就被人挖了心髒,橫死山中。連個收屍的都沒有。
意識開始醒來的時候,他于朦胧中看到一抹光亮。隐隐約約好像是春枝的面龐,她眉眼帶笑地朝他飛撲過來,徐有寂想伸手去接她,可是卻只接到一捧緋紅的桃花。最後桃花沒入胸口,消失不見。
徐有寂起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