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接下去該怎麽反應,忽聽他這樣問,立時忘了剛剛的心情,“夢見了我同你……”

她話說一半,陡見周玉兖的嘴角出現一抹奇異的笑容。她又忽地一頓,這才驚覺自己所說的話有問題。

“你夢見我了?”周玉兖聽出了前半句話的精髓,臉上蕩漾着意味深長的笑。

“沒什麽,睡糊塗了,不記得了。”她覺得自己不管是夢到在與他做何種事,即便是吵架,到了他的嘴裏怕是也變了味兒,于是索性就不說了。

“好,那就不說了。”周玉兖點了點頭,不再追問。

小宮娥在殿裏布了飯菜,兩人面對面坐着一同進膳。盧九尾當時只是少許餓,又因兜着心事,吃的時候便心不在焉。

“周公子,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盧九尾捏着勺子看了他一眼,試探性地開口道。

“飽了嗎?”周玉兖卻不理會她的話,徑自問她有沒有飽。

“嗯?嗯,飽了”盧九尾雖然沒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老實回答了他的問題。

“你睡了一上午,想來餓昏了頭,不妨再吃點。”周玉兖就跟沒聽見她的話似得,說着給她又盛了碗湯。

“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盧九尾接過他遞過來的碗。

她将周玉兖前後的舉止想了一瞬,大概明白了他想引開話題的意思。于是有樣學樣,也學着他的樣子自說自話。“我在宮裏住的不習慣,周公子要麽還是暫先讓我幫你入夢尋人吧。不若,我也可以先回去候着,等你什麽時候想起這事,再派人來找我也不遲。”

盧九尾這回說什麽都不能在宮裏多逗留了,周玉兖這方不管不顧地要與自己表白,整日竟與她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她想想都覺得麻煩。

“是不是因為我昨日與你說了那些話?”周玉兖本想回避這個問題的,但他見到盧九尾說話時不茍言笑的模樣,便知道這回是沒有辦法再回避了。

“是。”盧九尾倒也不否認,直接答道。

“我……”周玉兖張嘴就要跟盧九尾道歉,想盡力挽留她。

“周公子,不管你是真心還是無意,此時再說些別的也無用了。我不是害怕你會對我做出什麽奇怪的事情,我只是擔心,我永遠沒有辦法回應你。你實則,不用浪費時間在我身上。況且,你我殊途,說句不吉利的話,等你百年後入土了,我還會是今日這副樣貌。”盧九尾不願與他廢話,開門見山道。

盧九尾最後這句話,可謂相當不吉利了。換做其他人來說,那可就是滿門抄斬的死罪了。畢竟,哪個嫌命長的,會說出皇帝百年後入土,我依舊“貌美如花”這種變相詛咒人的話來。

所幸這話是由盧九尾的嘴說出來的,所以周玉兖聽了這句話,也只能是哭笑不得。

“你當真要走?”周玉兖被她的話給堵死了,只能哀嘆地問道。

“嗯。”盧九尾用力點了個頭。

“好吧,我今天會讓你幫我入夢。只是我眼下還有些事情……”周玉兖沒有辦法,只得向她妥協。

“你先忙,什麽時候閑了,你再叫我。”盧九尾聽他終于松了口,心裏高興的很。連帶着剛剛近似“不近人情”的冷漠口吻,也變得輕松愉悅起來。

“好。”周玉兖見她在自己答應後,原本肅然的表情立即換了副笑顏,內心又是連連哀嘆。

☆、夢中驚醒

周玉兖那日一直忙到很晚才得空去找盧九尾,盧九尾則一直等在自己的殿裏。不敢上床睡覺,不敢出門溜達,無聊時想看看戲本子打發時間,可惜一個字都念不進去。

她等了許久,直到一輪光亮的新月爬上樹梢,周玉兖才背着雙手悠悠踱進了盧九尾房中。

“你有空了?”盧九尾見他進來了,很是欣喜,提腳快步朝他走了過去。

“嗯。”周玉兖一進門,便見她快步朝自己跑來,嘴角忍不住也上揚起來。

而原先,他在進屋之前心情極其低落。因為他一想到她入了自己的夢後,看到他們以前經歷的那些事情,極有可能會一走了之。可他進了門,一眼望見盧九尾沖自己笑的明媚,先前所有的擔心和害怕便都一掃而空了。

她拎着裙角快步朝自己奔來,眉眼裏盡是笑意。像是很久之前,他帶兵出征歸來,她笑顏逐開地奔過來迎接自己。

“周公子忙完了?”盧九尾站定到周玉兖滿前輕聲問道。

“嗯,忙完了。”周玉兖沉聲答道。面上鎮定從容,雙手卻在身後捏成拳頭,竭力克制下自己想要張開雙臂将她擁入懷裏的沖動。

“那請公子随我來。”盧九尾說着擡腳出了房門。

她重又去了周玉兖的廂殿,進門後徑自走到窗前,一把将窗戶推開。立時一股“涼爽無比”的風便迎着她的腦門吹了進來,像一把刀子,麻溜地刮着她的兩個腮幫子。刮完腮幫子後,又像是變成一汩化冰的水,從她的脖子裏灌了進去。

盧九尾被激的渾身一哆嗦,然後縮着脖子,擡頭看了眼頭頂被夜風吃的胡亂搖晃的青銅鈴。

青銅鈴在風中胡亂搖晃,叮當叮當一聲一聲響在寂寥寒冷的夜裏。

“周公子你先到床榻上躺着吧,我去燃香。”盧九尾拽過一直立在自己身後的周玉兖,将他拉到了他平日就寝時的楠木闊床邊。一手撩起床前的羅帳,下巴一擡,示意他上床躺着。

周玉兖見她雖面容溫和,但是态度強硬,便遂了她的意。他脫了鞋,規矩躺到了床上側頭瞧着她。

盧九尾則是去自己房內将香爐拿了過來,點燃後,用手在爐頂上方輕輕扇了扇,等香爐裏飄出縷縷輕煙,再輕步朝周玉兖的床邊走去。

她像上次那樣,繞了根紅色絲線在她跟周玉兖的指上。然後用額頭貼着他,困意一層一層籠住周玉兖混亂的思緒,不多時他便昏睡過去。

夢裏的時點也是夜晚,盧九尾挑頭朝四面望去,只見黑夜之中有零星幾點光亮。她往前走了走,光亮逐漸增多,到最後燈火通明一片。宮人奔走,羽林衛莅臨,盧九尾這才發現,自己竟仍是身處皇宮大內。

都說前世今生,命途有變,怎料周玉兖變來變去都是生在帝王家。“天生”好命,只怕說的就是他這種人。

好像是在數九寒冬,或者更準确點,是在上元佳節夜。宮裏張燈結彩,鳳簫聲動,好不熱鬧。

她繞過人群熙攘的宮道,穿過繁光遠綴的長廊,來到了仗勢最為浩蕩的百花盛開處。

原來皇宮宴席過後,皇帝移駕禦花園,邀諸位嫔妃,皇子公主同放天燈。聽人說,這是宮裏的習俗,新年要許下新的願想,圖個祥瑞之兆。

盧九尾環顧左右,總算看到站在最前面的周玉兖。她在人群中只能看到他半個後腦勺,和他身旁那位姑娘的一個烏黑黑的頭頂。她穿過人群走上前去,想要轉到他們面前看一看。

離他們越來越近的時候,盧九尾瞧着那姑娘的後腦勺,心裏的異樣越來越盛。然而就在她準備繞到她面前,瞧一瞧她的面容時,眼前卻陡然一亮。她看到一排天燈從前方升起,乘着夜風悠悠往天際飛去。

天燈越飛越高,彷如在茫茫夜色中亮起的數道星火。凡人去不了天宮,借由點天燈的方式來祈願。盧九尾不是凡人,沒什麽好祈願的,但是見了那乘風遠去的天燈,心裏卻升起了一股別樣的情愫。

她兩手交握擡至面前,閉眼垂首,作祈禱狀。她祈禱什麽呢?她想了半天,最後求了個願三界繁榮昌盛。

等她禱告完了,再睜眼一瞧,四周哪還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空蕩蕩一片,只剩她一個,還有天邊已經遠去,只看的到一丁點光亮的天燈。

盧九尾心下覺得不對勁。她沉思想了想,按理說,夢境轉移是連帶着人和場景一起變的,可現在明顯她還在宮內。天燈還在,說明時點也還是上元節。

那怎麽人不見了呢?

盧九尾皺眉不解,剛要提腳去別處找人。頭一轉卻見着身旁還有一人。那人眉目清俊,正笑意璀然地望向自己。

“小芊許了什麽願?”那人開口,聲音是周玉兖獨有的深沉且溫潤。

周玉兖叫自己“小芊”,顯然他還在夢裏,如今只是将她當做了夢裏的人。可是盧九尾不明白的是,自己怎麽陡然變成了他夢裏的人?那個真正的“小芊”姑娘,去了哪裏呢?

“小芊不願說?”周玉兖見她遲遲不回答,便反問一句。然後見盧九尾依舊沉默不語,又笑了一聲,“不願說那便不說了,走,我帶你去逛花燈夜市。”

他真真是跟盧九尾如今見到的周玉兖一模一樣,溫和彬彬,卻又無處不透着風流儒雅。盧九尾被他牽着手往前走,不知是不是因在夢裏的緣故,她竟一時無法掙脫,好像手腳不聽使喚,渾身使不上力。

周玉兖說要帶她去逛花燈夜市,于是他們轉腳就到了那裏。夢境說換就換,可謂很是随性了。

盧九尾在凡間幾百年,自是見過花燈夜市的。只是多年不逛,一時竟也覺得稀奇。她遠望去,只見夜幕之下,街市上空架起一排一排的花燈架,架子兩旁挂起燈簾,河邊上串起的荷燈都亮了起來。真真是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門燈火夜似晝。

周玉兖拉着她一直往前走,街市盡頭有人在放煙花,噼啪作響的炮竹聲響在耳際,漫天的煙花炸在頭頂上空,盧九尾恍惚間有一種自己在過節的錯覺。

“小芊。”盧九尾正看的起勁,耳邊忽聽周玉兖高聲喚她名字。

“啊?”盧九尾聞聲回頭。見到周玉兖正低頭瞧着自己。他的眼裏是滿的快要溢出來的脈脈柔情,襯着漫天的煙火,光彩煜煜的不像話。

周玉兖只是望着她不說話,盧九尾卻仿佛被那雙眸子盯的丢了魂,任由他捧着自己的臉,親了上去。直到唇邊渡進滾燙的氣息,她才反應過來。

她驟然将他推開,随後“轟”的一聲夢境崩塌,她從周玉兖的夢中驚醒。

☆、欺騙

盧九尾以為,這一次是由于自己在進入夢境的時候出了差錯,這才導致自己與夢境裏的人物發生交錯。

可是到底出了什麽差錯呢?盧九尾卻怎麽回想也回想不起來。

後來她又試了幾次,發現結果還是一樣。

第二次入周玉兖夢境,是在陰曹地府遇見的他。陰測測的黃泉路,黑壓壓的鬼門關。盧九尾雖然沒怎麽來過這地方,倒也知道這裏是做什麽的。

人死後,魂魄由鬼差領着,入鬼門關,進輪回道;而将死之人,作為孤魂野鬼,獨自飄蕩在地府入口,進不去出不來,只等仍在凡間的身體咽了氣,才會有鬼差過來将他領走。

周玉兖既然來到了鬼門關,那說明他快要死了。只是盧九尾一時無法判斷的是,他接下來是真的會死,還是說被救活了又回到了上面。

她想朝他走近一些好看清楚他眼下的狀況,卻不想突然從她身後竄過來一個人。那人超了她的道,風風火火直奔周玉兖而去,嘴裏還在不停高聲嚷着“沈牧炎、沈牧炎、沈牧炎……”

周玉兖像是沒有聽到那一聲聲穿耳撓心的叫喊,只呆愣愣繼續往鬼門關門口走。他半只腳欲踏進去,卻偏偏在落腳的時候又縮回來。最後整個人被那一路狂奔而來的女子給拽着往後踉跄了五米開外,才堪堪重新站穩了腳。

緊接着,那女子用兩手捧住他的臉,噼裏啪啦朝着周玉兖的嘴巴子就是一通拍打。她邊拍邊說,“沈牧炎,睜大你的眼睛瞧瞧我是誰!瞧瞧這是哪裏!你快死了你知不知道!你醒一醒啊!快跟我回去啊!”

女子一聲聲怒吼振聾發聩,盧九尾覺得耳鳴的同時還覺得有些莫名熟悉。她當時沒瞧見那女子的臉,只是猜想,能來到黃泉路上找人,身份應該也不簡單。

那女子站在周玉兖身前,被他遮去了全部身子。盧九尾站在後頭,別說是臉了,這回連頭發絲兒都見不着。

她拐了個彎準備繞到他身前探個究竟,可惜繞了過去之後,那女子卻忽然不見了,像是憑空消失了般。

盧九尾覺得不對勁,相當不對勁。可她并沒有找出哪裏不對勁,仍舊迷茫困惑地站在那裏。

她回頭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鬼門關,再回頭瞧了瞧周玉兖。而此時周玉兖已經換了副表情,由剛剛的呆若木雞重又變得泰然自若。

“小芊是來帶我回家的嗎?”周玉兖目光柔和地看向她。

“你看得見我?”盧九尾反問。

一般來說,從外面進入夢境的人,原本存在于夢裏的人是看不見她的。她上次就想問他了,但是周玉兖醒後卻說自己不記得夢裏的事了,這讓她很費解。

“自然看的到。”周玉兖輕笑着點了點頭,看向盧九尾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個呆子。

“那你瞧清楚了,我是誰?”盧九尾指着自己的臉認真問道。

他若是說出夢裏的那個女子的名字,這說明他還沒有清醒,也說明自己真的與夢裏那名女子的身份發生了交錯。

果然,周玉兖依舊喊她“小芊”。

盧九尾聽了這個名字,沉思許久。她一時想不到破解之法,只得撐着臉皮又問了一遍,“你瞧清楚了?我跟你的‘小芊’姑娘,真的長了一張臉嗎?!”

周玉兖聽她再次詢問,忍不住抿唇笑了起來。他緩緩擡起自己的一只手,托着盧九尾的半邊臉頰,俯身在她面前,“瞧清楚了,你就是我的‘小芊’姑娘。”

盧九尾本來瞧見他說話時面容真誠,以為他腦子清醒。可是耳中再次聽到“小芊”這個名字時,就真的沒轍了。礙于前車之鑒,她不便多逗留夢境。否則,他指不定又做出什麽奇怪的事來。

畢竟,現在在他的眼裏,她仍是他的“小芊”姑娘,可以任他“為所欲為”,自己還不得反抗。

“算了,你既是認錯了人,那我就先告辭了。”盧九尾擡起一只手的食指,只見指腹上繞有一圈細長紅線。

紅線從盧九尾的指上,一直連到周玉兖的指上。盧九尾用另一只手握着紅線,想要直接擰斷。可誰知周玉兖這時卻握住了她的手,打斷道,“小芊要去哪兒?”

“我不是小芊姑娘,公子你認錯人了。不過我也正要去找她,你不妨讓我走,說不定我還能先你一步找到她。”盧九尾見他說話時神色緊張,生怕他又做出“沖動”之事,遂好言與他解釋道。

“我不會認錯人的,你就是她!”周玉兖搖了搖頭,篤定道。

他為何會那般篤定呢?盧九尾當時沒有想過,等後來想起時,卻發現為時已晚。

“那是因為你在做夢!算了,說了你也不信。”盧九尾撇了撇嘴,不願多說,最後手指輕輕一挑,細線便從中間斷開,落到地上化出一縷紅煙。

立時,周玉兖不見了,鬼門關也不見了。天地倒轉,一抹光亮照進四面漆黑的夢境,光亮逐漸擴大,最後籠罩了整個天地。

盧九尾從夢裏醒來,睜眼擡頭的一瞬間,只聽“咔嚓”一聲脆響。她心中大呼一聲,我的脖子!

盧九尾原是坐在周玉兖床前的腳踏上,頭枕着床沿,如今醒來時後,發現這姿勢坐久了,脖子都好像要斷了。

她捂着脖子苦不堪言,一手撐着床沿想從地上站起來。然而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雙腿也早就麻了。于是只能拖着腿,暫先坐在床沿邊上緩了緩。

盧九尾梗着脖子,伸長胳膊去拍打自己的大小腿,想叫自己快點好走路。然後餘光瞥見床榻上的周玉兖。

他仍舊閉眼昏睡着,未曾醒來。睡着時眉頭緊皺,像是做了什麽不好的夢。

周玉兖真的長的很好看,盧九尾在凡間呆了幾百年,他算是她見過的凡人裏長的最好看的了。即便現在皺了眉頭也很好看,清俊中帶了儒雅,卻又風流天成。

盧九尾望着望着便忍不住伸出了一只手,想要将他的眉頭撫平。她将手指摁在他的眉心處輕輕擰了擰,等舒展後松開再去瞧,他又恢複了剛剛愁眉苦臉的面容。盧九尾嘆了口氣,只得作罷。

這時窗前的青銅鈴被一陣風吹起,敲擊出清脆的鈴聲。盧九尾驀地回頭,她雙眼緊緊盯着懸在窗棂上的青銅鈴,像是想起了什麽。

她緩緩起身走到窗下,手指在空中輕輕一揮,懸着青銅鈴铛的細線便從中斷開。鈴铛懸空漂浮在自己面前,盧九尾擡眼細細看去,只見青黃色的鈴铛壁上染了半邊銅綠。在那銅綠之下,有一只百腳神蛛的浮雕。而原本,她挂在這裏的鈴铛,壁面上是花枝藤蔓。

盧九尾知道,她先前懸挂在這裏的那只鈴铛是用來捕夢的,捕捉周玉兖的夢境,好讓她得以進入。而現在挂在窗前的這枚鈴铛,卻是用來無端造夢的。

不需要“日想夜思”,只需要造夢者自己的意圖。他想要什麽樣的夢,那青銅鈴便能造出什麽樣的夢。

盧九尾真是千算萬算都沒算到,自己竟被一個凡人給騙了。原本她只是一個捕捉別人夢境的旁觀者,現在她卻被別人“捕”了去,成了夢境的組成元素之一。這當中的差距可謂天壤之別。也難怪,後來夢境裏的“小芊”姑娘都變成了她自己。

☆、回來的人

他到底,為什麽要騙自己呢?

盧九尾提着被換了之後的青銅鈴,緩步朝依舊躺在床上的周玉兖走去。

他閉目沉睡,面容一如既往的沉靜。盧九尾看不到,那雙阖上的眼睑下是怎樣一雙眸子,而眸子底下,又是怎樣的心思。

盧九尾現在回來起來,從周玉兖第一次去找自己,就表現的很是奇怪。後來他帶她入宮,請她為自己入夢尋人,再到故意留她在宮中。他與她的行為舉止,處處透着說不出的怪異。

但她起初只以為他貴為王匮,心性與常人有些不同。如今看來,應該是早有預謀。

盧九尾提着鈴铛在屋內走動一圈,她想找找看,自己原先帶來的那只鈴铛被周玉兖藏在了哪裏。她打算将計就計,也悄悄将他挂上去的那只鈴铛換下,好瞧清楚,他的夢裏到底有什麽。

但是周玉兖既是偷偷将鈴铛換了,那麽想來就沒打算讓盧九尾找到原先那只。

盧九尾找不到鈴铛,身邊又沒有新的,便只得将手中的“生夢鈴”重又挂了上去。

她想起自己的院子裏倒還有幾只“捕夢鈴”,但是她一來一回需得半日。本着不能被周玉兖看出她的意圖的心思,盧九尾要想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回去一趟,還是有些麻煩的。

她決心暫時不再入他的夢,等兩天看看情況再說。

往後幾日,盧九尾只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她什麽都沒有發現,照樣與周玉兖以禮相待,客氣疏離。

她尋思着要找個機會跟周玉兖提一提自己要回去這件事,但奈何周玉兖始終沒有給她機會開這個口。直到後來某一日深更半夜,她終于找到了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

那夜下了雨,細雨綿綿,淅淅瀝瀝地落在皇城內。盧九尾被外頭的雨聲擾的睡不着,睡覺時翻來覆去,只覺心頭煩擾。

忽有夜風吹來,伴着寒涼的絲雨,一點一點溜進大殿。殿中帷幕被風吹起,像是一池海棠紅在殿中飛舞。盧九尾一條胳膊撐在床上,支起上半身,“你是誰?”

有人開門進了她的房間。

“小尾,父皇回來了。”寂寥的聲音在殿中響起。

盧九尾愣了一瞬,然後手扯着被角用力将被子掀開,再随手拽了件外袍往身上一裹。她邊跑邊說,“帶我去看看。”

路過周玉兖的時候卻又被他拽了回來,“你先把鞋穿上。”周玉兖低頭盯着她打赤的雙腳,眉頭緊皺。

“我忘了,你等我一下。”被周玉兖提醒了一下,盧九尾這才發現自己沒穿鞋,遂又急忙往回跑。

她匆匆将鞋套上,然後随周玉兖去了太上皇的寝宮。

“父皇是在寅時回來的。”茫茫夜色中,周玉兖與盧九尾奔走在長長的宮道裏。

剛剛李公公突然求見,周玉兖便知道出了大事。李公公是太上皇身邊的貼身公公,在他身邊由小跟到老。整個王城,知道太上皇服食了後悔藥的,就只有他一個。

太上皇走後,周玉兖曾與他交代,若是出了事,要即刻告知他。

“你先不要慌,我去看看再說。”盧九尾跟在他後頭快步奔走,氣喘籲籲地安慰道。

周玉兖聽了她這句話,便不再做聲。他心裏是慌的,因盧九尾先前提醒過,食用後悔藥後若再從琥兆回來,剩餘的日子便也所剩無多了。

周玉兖和盧九尾各撐一把傘,除去走路時衣袍擺動的摩挲聲和快走時的呼吸聲,四周便只有靜谧的夜和淅淅瀝瀝的細雨。雨絲乘着斜風打在盧九尾的臉上,盧九尾顧不得擦。

到了太上皇寝宮後,周玉兖先行上前查看情況時,她才來得及用袖子堪堪抹了把臉。

“小尾。”不多時,周玉兖招手喚她過來。

他給盧九尾挪了位,讓她坐到床沿,自己則站在一側。

太上皇靜靜躺在那裏,頭發全部花白,仿佛一夕間老了十多歲。盧九尾将手放在太上皇的額頭上方,感知了片刻。随後手往下移,停在心髒處。立時,有亮如星子的浮沉從她身上飛出,一圈一圈繞着手臂,被送入太上皇的胸口。

“小尾!”周玉兖見了她這舉措,猛然上前一步,手握着她的胳膊大力一拽,浮沉瞬間消失。

“你這是做什麽?”靈力輸送被突然中止,盧九尾又驚又氣,說話的口氣便兇了些。

“若是要你用自己的命來為我父皇續命,大可不必。他是我父親,我雖期盼着他能活的長久,我盡孝的日子能多一些,但如果這要犧牲你的性命,我不願意。人有生老病死,我們凡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周玉兖握着她的胳膊不放手,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他說話時眼睛直直盯着盧九尾,盧九尾望着他的眸子,心中說不出的莫名悸動。

“我是替他續命,可我不是拿自己的命來續。只是給他一點靈力而已,我不會死,也不會短命。”盧九尾見他真誠,解釋的時候态度便也較之前溫和許多。

“當真?”周玉兖不放心,想要再确認一遍。

“當真!”盧九尾用力點頭。

後來周玉兖放了手,盧九尾便又再替太上皇送了點靈力。但也只能替他續上一段日子,畢竟他陽壽已快到盡頭了。

“父皇為什麽會這樣?”周玉兖事後去問盧九尾。

“心中有悔恨的人,給了他一次機會,可卻還是犯下了同樣的錯誤。你以為心還是活的嗎?我早說過,他若再回來,這痛苦必定是數以千倍的增長,他活不長的。”盧九尾搖搖頭,輕嘆一口氣。

哀莫大于心死,說的就是這個理兒了。

至今為止,盧九尾見過的從琥兆回來的人,大多都沒能活的超過一個月。因為忍受不了內心的折磨和人世的煎熬,便早早去了。

“你說他會回來,是因為琥兆的結局與歷史一樣?怎麽會一樣呢?明明都知道自己會後悔,為什麽結果還是一樣?”周玉兖想不通,他想不通明明當初拼死也要改變結局的人,為什麽又會做出同樣的行為?

“因為在他的內心,那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東西。”盧九尾望了周玉兖一眼,眼裏是悲涼和無奈。

太上皇去了琥兆,回到過去。他選擇回到孟冬滿死去的那一日,他收回賜予她的毒酒,當了回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言而無信”的君王。他與她好生過了幾年,甜蜜有過,溫馨有過,但最後還是抵不到內心的猜忌和對重權的欲望。

琥兆有個特點,就是雖然你人到了琥兆,還能記得他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他也知道自己來到琥兆是做什麽的。但他回到了過去,心性便也會慢慢回到從前。

他愛孟冬滿,可他更愛權勢地位。他仍舊是那個心中有抱負,有野心的皇帝,不願受人擺布,不願受人牽制,一心要解決朝中虎視眈眈的大臣。

孟冬滿被皇後誣陷與宮中侍衛有染,說的有理有據。皇後找出他們互通的書信,以及贈送的定情手絹。可孟冬滿不承認,那個侍衛也不承認。

孟冬滿有解釋,她說她是認識那個侍衛,卻也僅限于認識。那個侍衛的老家在文國,他們都是家破人亡,背井離鄉,自然見到了就多照拂了些。僅僅是見過幾回面,說過幾回話。關系最近的地方,大概就是她自己曾向周珩舉薦過他。

周珩沒有相信她的話,或者說是不願相信。因她說她家破人亡,背井離鄉。這些原本都是他造成的,她以為她一直在怪他。

那侍衛也是一口咬死,說自己跟孟冬滿沒有關系。可他越是不承認,周珩心裏就越恨。他看出來那侍衛在害怕什麽,他害怕自己連累了孟冬滿。

周珩見不得別人觊觎孟冬滿,也見不得別人對她好。後來,他将那侍衛殺了。孟冬滿知道後,趕來質問他。

在邾國,孟冬滿還有兩個族人,一個是她的侍女,還有一個就是那侍衛。周珩将那侍衛殺了,等于殺了她的“親人”。她會生氣,會憤怒,是再正常不過的。

可周珩卻不能理解她的憤怒,聽了她的厲聲質問後,他甚至比她還要憤恨。他問她是不是跟那個人好了,孟冬滿氣昏了,揚手打了周珩一巴掌。她長這麽大第一次打人,打的不是自己的夫君,是敵國的皇帝。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面子上過不去,還是心理上的坎兒跨不過去。總之周珩又賜了杯毒酒給她,這次下手比上次還要狠,他非但沒有猶豫,而且還嘲諷她,說送她去與他的相好彙合。

他說了這般陰毒的話,孟冬滿是真真被傷透了心,死的時候心灰意冷,再不留戀這冰冷的人世間。

她仍舊留了一句話給他,不是“謝主隆恩”,而是“如你所願”。

他用盡了惡毒的話語,而她用盡了嘲諷的态度。他們這次的決別,比上一次還要徹底。

後來皇後的家族倒垮,退出歷史長河,周珩才有機會去了解那段真相。

宮人無意整理孟冬滿以前的寝殿,翻出許多字墨。那裏頭有周珩的畫像,還有平日抄寫的書卷。他這時發現,原來那些所謂“通奸”的書信都是假的。那些字跡只是有形似,筆力手勁卻是完全不同。還有那塊帕子,是孟冬滿無意丢失的,後來被皇後搜出來,她才知道是被侍衛撿走了。

其實很多事情,你當時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諸多端倪。可他不願意,他只意氣用事,一意孤行,最後害了別人害了自己。

若他當時能多聽聽孟冬滿的話就好了,她都有解釋,可他不信。

人總是在得不到的時候想要珍惜,得到以後卻又輕易抛棄。按盧九尾的話說,這是因為那樣東西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周珩從始至終,內心所求所望,只有天下王權。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他在琥兆第二次殺了孟冬滿的時候,才幡然醒悟,終于看清自己的內心。這也是為什麽他回到正途三界之後,心如死灰的緣故。

他現在明白,他是真的虧欠孟冬滿太多了。孟冬滿一片真心待他,不怨他,不恨他。可他卻始終交不出自己的一顆真心。這是愧疚,不管吃多少顆後悔藥,永遠都無法彌補的愧疚。

周珩臨死前,盧九尾跪于佛堂前誦經。口中喃喃低語,誰都聽不清她在講什麽。周玉兖問她念了什麽,她小聲說,在替周珩向孟冬滿忏悔。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罪障皆忏悔。

☆、認錯人

盧九尾那晚向周玉兖請辭,說要回醫廬一趟。因她散了靈力,免不了會露出原形。不過她在醫廬留了藥,服食後可保持一段時間的人形。所以她決定回去一趟,取了藥再來。

對于眼下而言,盧九尾說什麽,周玉兖便信什麽。所以他放她回去,說若是她遇到什麽麻煩,一定要告訴他,他一定可以幫她。無論如何都會幫她。

盧九尾只是點頭答應,然後就走了。未曾有機會注意到周玉兖說話時眼裏的認真和堅定。

盧九尾回到醫廬,将院子裏的土給刨了幾尺深,然後終于在東南角的牆根兒裏挖到了一只青銅鈴铛。那是之前幾個來看病的小妖精送她的。這東西她沒處使,便給埋到了院子裏。

她這院子裏還有許多其他妖精送她的稀奇玩意兒,可謂“遍地是寶”了。

盧九尾将鈴铛擦拭幹淨後,藏進袖子裏,重又回了皇城。

第二日周玉兖便在寝宮裏再次見到了盧九尾,對于她能這麽快就回來,他是又驚又喜。

“你回來了?怎麽這次這麽快!”周玉兖快步走向她,面上是藏不住的高興。他以為她起碼要隔個三五日才趕的回來。

“嗯,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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