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碎片(三)
第63章 碎片(三)
這裏有條河。
河不寬,河水連着什麽山。這山如此眼熟,記憶卻活生生被堵塞在了半途,空有熟悉感,怎麽也記不起來這究竟是在什麽地方。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地方,我來過。
我往前跨了一步,忽然渾身雷擊一般感到了不對勁。我伸出自己的一雙手放在眼前。這樣一雙手,在我的記憶裏面,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眼前的兩只手又白又小,手背上還帶着肉嘟嘟的小圓凹。我走到河邊往河裏照了照,水裏映出的一張天真稚嫩的臉,又陌生又熟悉。我頭腦中還恍惚着,這種恍惚感讓我覺得不清醒。假如我猜的沒錯的話,這應該是四歲的我。我不知道是什麽,讓我只對四歲的這張我自己童年的臉如此印象深刻。再去記憶裏搜撈其他,卻全都是空白一片。
“吳邪!”忽然有人喊我。
我一擡頭,河依然是河,但是河水上面卻站了一個男孩兒。準确來說,他并不是站在河水上。我眼前的景象有些混亂,有很長的樓梯仿佛影子一般出現在了河中間,那樓梯往上看不到盡頭,往下也不知道終點。露出來的只是突然出現的半截影像,形似幻覺。我揉了揉眼睛看清楚,那站在樓梯當中的男孩兒,看着我,朝我招手。
這一幕的熟悉感瞬間吊出了我的記憶,是他!那個無數次出現在我夢裏的男孩!
我毫不猶豫地朝他走過去。直到河水淹到我的下巴,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整個身體站在了河裏。而那男孩離開我的距離絲毫沒有靠近,他依舊在朝我招手,眼裏充滿了難以說明的企盼。我心裏有種強烈的感覺,我認識他!我一定認識他!他的名字就在我嘴邊,但是我喊不出來!我發不出聲音!忽然他把手放下來,伸出手指,朝着河裏指了指。樓梯瞬間感覺近了,因為河水裏出現了樓梯連接的那個點,是一座隐約可見的古宅。古宅多層,在河水裏成像并不清晰,晃動得厲害。我看不清楚,使勁低頭往下看。當一口清晰的窒息感堵住鼻腔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整個人都淹到了河水深處。腳抵住浮力,好不容易踩到了地面,卻發現頭伸不到水面上。窒息感在持續。那男孩同時走了下來,走到了我面前。現在他離開我就只有大約兩拳的距離。
他忽然開口,同樣在水裏,他卻能發出聲音來。只是他的聲音充滿了無力感,太遠太輕,我不能聽得很清楚,隐約只能由他的嘴型,和零散不完整的聲音,辨別出個大概。他好像是在說:我們下去看看。
但是我飄在水裏,和屍體一般,沒有任何身體得以支配的行動力。更糟糕的是,我感到我的意識開始漸漸遠離腦袋。男孩忽然轉身,樓梯連着的古宅,大門開了。沒有任何聲音。裏面黑漆漆空洞洞的一片,男孩朝着門一直往前走。眼看就要進去了,有一種無限恐懼的感覺頃刻間彌漫了我整個腦殼。在我感到我即将失去知覺的時候,我對着他的背喊出了他的名字。聲音和河水都梗在我的喉嚨口,他回頭一笑,繼續朝那扇門裏走。
李如風。他是李如風。
我突然感覺到身體一輕,緊接着又重新變重。變重的同時,一口和水蒸氣雜在一道的新鮮空氣突兀地撞進了我的鼻腔,順着呼吸道,一路直到腦部才散開。
我睜開眼睛,能重新呼吸的時候,身體上多了一股力量,那力量來源于一雙手。我迷迷糊糊低頭一看,瞬間愣住了。摟在我腰上的其中一只手,食指和中指奇長。
我帶着驚訝而不敢相信的表情擡頭看他的臉。現在是夜裏,他的臉在月光下讓我一時分辨不清現實還是夢。但是身上那股力量卻是如此清晰和有力。
是悶油瓶。
我幾乎就要開口叫他。但是嗓子口融了一陣腥甜的血氣,硬是張了張嘴,噴了一口水出來,卻發不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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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我放下來,讓我躺在岸邊。他用冰涼的手指摸了摸我的頭發,他的手指比我身上的水還要冰。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我看到他轉過頭對着身後的人說了句什麽,由于我幾乎已經沉到了意識的底部,眼皮就要支撐不住地合上了,模糊間只看到他動了動嘴,什麽都沒有聽見。我聽到一些響動,來自我眼光所不能觸及到的範圍,這裏似乎不止悶油瓶一個人,他好像和一群人在一起。
忽然一道陰影晃過來,遮住了我頭頂的月光。
我眼前被一片黑暗所覆蓋。我聽見上方傳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他說:“起靈,我們走吧。”我掙紮着睜開眼睛,從眼縫裏,我看到了一個男人的側面。
一口涼氣被我吸進了肺裏。我在閉上眼睛的瞬間,渾身發顫,只彌留了心髒和血管爆裂的聲音在腦中。
——我看到的,是我自己的側臉。
我猛然間帶着一陣難以忍受的寒冷睜開眼睛,原來是夢。
後腦勺緊接着襲來的一陣痛楚,瞬間讓我清醒了不少,發現自己竟蜷縮着趟在地上。眼前還有剛剛那個真實感絕佳的夢境殘餘下來的碎片,一片片的黑。我晃了晃腦袋,把遮擋視線的不清晰都甩幹淨之後,定睛看向四周。
這才發現,眼睛睜再大都沒有用。這裏黑漆漆的半點光都沒有,沒有窗子,是個我連門在哪裏現在都還沒發現的經典密室。在我嗅覺也跟着恢複之後,有股鮮明的黴味鑽進了我的鼻孔。我瞬間就感到頭皮發麻,這不會是直接被人扔進什麽地下墓室了吧。
我張了張嘴,幹裂的嗓子發出比公雞還難聽的聲音:“小哥小花”聲音卷着空氣撞到四周的牆壁上,又彈了回來,變成回音重新送入我的耳朵。
沒有人應我。這裏只有我一個人。
我頓時就有了驚恐的感覺,他倆呢到底是誰打昏我的我昏過去多久了我一點數都沒有。這段時間到底發生過什麽,我也全然不知。我捂着腦袋,從地上爬起來。摸着黑,摸到了自己身後的牆壁。這裏的黑暗,是被隔了光的黑暗,和夜黑不同,眼睛就算再适應,也看不清楚。而我身上,摸遍全身,只有一個幾乎沒氣的打火機。手機不見了。
我靠在牆壁上,重新定了定神。剛剛那個夢,瞬間又浮出大腦。細節在瞬間就被遺忘得一幹二淨,但是大體上,這夢在我醒過來之後,漸漸在往我我大腦傳輸一個神奇的感覺,它在裏面黏貼牢固,完全不似一般的夢給我的感覺。我大膽假設,這應該是一部分真實記憶,但是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卻被我忘得一幹二淨。但是這塊記憶就如同一塊被遺漏的拼圖,在腦中徘徊,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嵌入。或者根本沒地方嵌入,因為它給我的感覺是單獨的,那一整塊大的部分,沒有任何殘片在我腦中。
我的腦筋現在漸漸開始運轉正常了,假如說這部分記憶的确屬實,那麽也就是說這些都是發生過的事情,起碼李如風的事情終于能說通了,怪不得他問我記不記得他,看來我們在小時候的确是認識的。但我為什麽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呢他那是在往哪裏走那強烈的恐懼感在我想起這個問題的時候一下子又猛撞了我的胸口兩下。
但是再多的恐懼,恐懼不過那最後的一瞥。我有點後悔,當時幹嘛要睜眼睛,看到半吊子的東西,現在也找不到個能問出所以然來的人,悶油瓶也不在這。就算在,恐怕他的失憶症也不能讓他給出我什麽有價值的回答。
想到那張臉,我就渾身發冷。那人是誰,我想不是齊羽也不可能會是別人。應該沒有這麽多人頂着一張做成我的臉模樣的人皮面具滿世界亂跑。我想到這,頓時愣住了。要模仿的究竟是我,還是齊羽從開始,這就是一個我一直逃避的關鍵性問題。面對齊羽,我承認,那種無形的恐懼鋪天蓋地。當年自從我在解連環來信上第一次真正看到他的名字之後,我的世界頓時發生了驚天變化,我從小到大的習性和字跡都是照着另一個人來培養的,并且那個人和我有一張一模一樣的臉,我一直逃避去想這些問題。照這麽說,我不過是他們棋盤上一粒用來分散敵人注意力的棋子。我的人生,從開始的時候就被人安排好了,而對于我來說,我所有的将來,也就是現在這些發生過和正在發生的事情,我甚至說不清楚意義何在,而我的自身價值又何在。我是為了成為別人的複制品被創造出來的工具,有了秦嶺神樹那樣的東西,我不止一次懷疑,我是不是純天然的人類結晶。
現在這一刻,我全身心都被恐懼感所包圍。我分析出這恐懼感确切來由,準确地講,是因為悶油瓶。撇開所有這些亂七八糟的價值不談,我起碼覺得,悶油瓶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意義存在體。不僅僅是他的存在,更多是因為他提醒了我自身的存在感。起碼,從他這裏開始,我和他,我們是新的,我們經歷的一切就算背負着多沉重的歷史背影投下的陰影,但是經歷的一切是全新的生死。我們之間有一種牢不可破的連接環,這關系是我們自己創造出來的,這關系比生命還高,是僅存于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但是現在顯然我逃不開這第三個人的出現,或許說我才是真正的第三個人。這種想法讓我現在突然開始有了意識動搖。我從未被這樣一種感覺混淆過。其實我早該猜到齊羽和悶油瓶很可能就是認識的,只是我一直避免去想這一部分罷了。假如這部分記憶真實存在,也就是說,那個被作為我原形的人,曾經也是悶油瓶的同伴。那個曾經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或許他們也經歷過生死,那種力量一下就讓我有了渺小感。但是悶油瓶居然在看到我的時候沒有表露過任何的驚訝,也沒有對我透露半點關于齊羽的信息。很可能他在一次次失憶當中遺漏了有關齊羽的一切,記憶沒有恢複到那個時候。還是說,在他印象當中,省卻的只是齊羽的名字,但是那些共同經歷過的殘片有所保留。那麽他之後對我的态度,那麽多次的舍命相救,到底是不是出于對過去同一個人的習慣
他居然叫他起靈。呵呵。
我重新靠牆坐了下來,這些假設,讓我有了要命的窒息感,得趕緊停止。它們現在對我毫無好處,我得使勁讓大腦保持清醒不混亂,才能在這樣一個四面無光的密室裏,做下一步的打算。
我現在才突然反應過來,手上的手铐不見了,我這會兒竟然雙手自由。但是悶油瓶和小花到底被帶去哪裏了眼下當務之急,是必須要研究怎麽出去,找到他們,然後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順着牆壁,開始一寸寸摸索着移動。牆壁的冰冷和潮濕,透過我的指尖,刺激着我的大腦。我的眼睛已經适應這裏的黑暗了,這裏應該是一個空房間,什麽東西都沒有,只有盡頭好像有個長水池,貼在牆上,這是我拿打火機打出來的最後一點火星裏看到的。我只覺得汗毛一層層豎起來,火星一熄滅,我看着那盡頭覺得一陣陣陰氣直往我這飄。
只是門我還是沒找到。門一定是在牆上,我這樣一寸寸摸,無非耗上一點時間,肯定能找到。突然,我腳下踢到了一個什麽東西。我彎腰撿起來,一看,居然是自己的手機。我趕緊打開蓋子,這裏瞬間就亮了。
我舉着手機晃了一圈,除了盡頭處那個怪異的類似水池的東西,什麽都沒有。倒是那個水池,沒什麽怪異,普通得就像老式學生宿舍常見的那種長水池,只是眼前這個是落地的。裏面黑乎乎的好像全是灰,不知道擺這裏有什麽用。
門就在我的左手邊的牆面上,是個鐵門,上面被挂了很厚重的鎖鏈。門上還有一個方形窗式小門,上面也被挂了把鎖。完完全全封閉了這裏和外界的聯系。現在這麽看起來,這裏整個真的有點像關押犯人的牢房。
我走到門邊,扯了扯門。門被鎖得很死,我手邊也沒什麽可以用來砸門的工具,這樣肯定出不去。正在我想着怎麽辦的時候,手機突然震了一下,吓了我一跳,差點沒把手機給甩掉。
神了。剛剛我打開看的時候,還是沒有信號,這會兒居然有了一格信號。看來這裏應該不是地底下,只是收訊比較弱,我靠着門站,就勉強會有信號跳出來。
是一條短信,胖子的。
“天真,我越查越覺得不對。我發現,事情很不簡單,有股什麽神秘力量阻在我前面,搞得我什麽都查不到。很多線索,才被發現一個線頭,就直接斷了。那個縱火案這麽大,居然沒有任何媒體報道。我查都不知道往哪邊查!最奇怪的是,我去了警局,他們竟然說你們來接受調查,被放走了!你們到底在哪裏你們手機都打不通,假如你能看到我短信,趕緊告訴我你們在哪兒!還有,那輛車,就是你二叔借給花爺的車子,有問題。”
我看完短信,剛想回一條過去,手機屏幕閃了一下,直接黑了。手機沒電了。
艹!我在心裏狠狠罵了一句。
突然,有什麽動靜聲,從盡頭處的水池那傳過來。光線又不見了,我只能慢慢挪移過去。還好剛剛确認過,那裏面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不可能有什麽屍體會蹦出來。但我還是聽見了自己砰砰響的心跳聲。
突然,有道光從水池裏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