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照片(三)

第69章 照片(三)

我對地理的了解,不算專業,不算精通,頂多也就是算有一定常識。原本這兩張照片組合在一起的地形,以我這種水平,我很可能不認識,但是當我感覺到腦中有圖影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這個圖就在我的腦溝裏面,似乎留存了很長的時間,被覆蓋了一層灰。成像的那一刻,那層灰被陡然掀起,散盡之後瞬間發現,印象深刻得如同烙印。對這一點的神奇之處,我始終不得解釋。

而胖子認得,是因為他去過。或者說,他本來要去的是那裏,這張圖在他腦中存留了揮之不去的印象,是他沒有完成的一趟目的地。他給我講了一點發生在那個地方的事情。一邊講一邊抽煙。他一直一個人倒鬥原來是有原因的。十幾年前,當時胖子還剛進這行,二十歲不到,是個青頭小夥,身材也沒有現在這樣有氣魄。他說當時的他身手也靈活,只是沒有什麽經驗。他們那支隊伍很精煉,幾乎每個人都有一身本事,而帶着他的是他的師傅,這個圈子裏面很有名望的一個人。他當時年紀已經大了。這個團隊的所有人都是合作了無數次的老搭檔,因為配合默契,所以合作和友誼一下子就共存了幾十年。那些人的年紀差不多也都和胖子師傅一般大小,在江湖上都算是混得名聲響有地位的,成行的原因是大家在一次酒席之後,商量着最後撈一筆大的,之後年紀大的就該收手隐退了。

胖子說,因為地勢險惡的緣故,他們找了向導。找來的那個向導很少說話,并且據說右手有殘疾,少了兩根手指,一直用紗布層層包裹着,大家也沒有人看到他少的是哪兩根手指。向導是隊伍裏和胖子師傅關系最鐵的一個人找的,那個人江湖人稱金得子。他們進入之後,就一路跟着向導走。由于大家臨時起意來這麽一趟,所以對這裏的地形研究都不是很透徹,加上那時候還沒有普及網絡這種高科技,所能搜集到的資料大都非常有限。所以一直等走到出事,他們才發現,線路完全跟來之前研究出來的預設線路不是同一條。他們途經了一個谷地,那個谷地在海拔4000米左右的雪山上,他們進去的時候,沒有人,連風都很小。濃密的高草和生命旺盛的植物長滿了那個深谷,他們初見的時候,大約覺得那簡直是上蒼的奇跡。在那樣的海拔高處,竟有如此強有力的神奇而密集的生命。但是,他們走着走着,就覺得不對了,四處都是獵人的鋼槍以及動物的屍骨,沒有牧羊群,連出沒的人跡都沒有。

過完夜的第二天早上,隊伍當中就死了一個人。身上沒有傷痕,只是眼睛圓睜,面部表情十分恐怖。那個向導卻不見了。于是紛争就這樣開始了,矛頭自然是統一指向了金得子。胖子的師傅沒有站出來幫他說任何一句話,直到那天晚上,金得子也死了。他的死狀極其凄慘,身上被捅了數十刀,連內髒都紛紛被拖到了外面。胖子還記得當時一圈人的表情,淡然而鎮定,沒人有任何表情上的變化。他開始懷疑,這應該不是野獸所為,很可能是隊伍裏的人下的狠手。山谷裏面的叢林迷了他們的路,接下來他們一直在山谷裏繞行,卻怎麽都走不出去。後來剩下來的人,矛盾境界就再次被擡升了。昔日的戰友,瞬間當中的關系面目全非。他們互相已經不是猜疑的問題,而是大家都為了活命開始互相厮殺。由于有人喝了找到的水源,直接當場斃命,證明水裏有毒,于是水源就被切斷了。他們每個人身上都留有一些食物和水,但是當那些資源成為生命支架的時候,人就會産生貪念。這不是大貪念,貪的不過是人的性命罷了。人一個接着一個的死,有被同伴殺死的,有被奪走了水渴死的。胖子的師傅原本就是這行人當中的領頭者,他護着胖子一直活到了最後。但等到最後只剩下他們的時候,人的意識就開始發生根本性轉變了。原本的師徒,夥伴,在一念之間就站在了生死對立的兩頭,即便是當時情況其實并沒有說非急着要緊死一個,但是他的師傅還是掏出了槍,把槍口對準了胖子。他師傅帶着輕蔑的笑容交代了自己殺死金得子的經過,他說金得子必定是故意找來冒牌向導,帶錯路,好方便自己最後一個人獨吞果實。他說:“這樣的人最該死!”突然,胖子只覺頭頂有雷電閃鳴,身上一麻,便倒地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在山谷外面了。他感到了從地面透到骨頭裏的寒冷,睜眼的瞬間,當時他的意識還處于模糊狀态,除了滿眼的白色,從眼縫裏還看到了一個身影,背對着自己朝相反方向離開。

“是那個向導。我看到他手上的繃帶了。”胖子抽完手裏那根煙的最後一口,把煙按滅在滿是煙蒂的煙灰缸裏面。“從此以後,我一直一個人行動,因為人心實在太可怕了。直到遇到了你們。所以,天真,”胖子擡頭看着我,表情從未這樣認真過,“不管是哪裏,多危險,都算上我一份兒,我們同進同出,這個世界上能遇見一兩個過命兄弟,要比多值錢的票子都還要值錢!”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一個翻身就在沙發上躺了下去,舉着腳直蹬我,“快,快點睡覺去!當心小哥跑了!”說完,嘿嘿一笑,就自顧自睡了。

我又反複看了幾遍那幾張照片,沒錯,是那裏。

那裏是喀則昆侖。

這地方在我腦中的印象深不見底,我忽然想起了一樣東西,便跳起來,快步走進了書房。我打開書桌右手邊那個上了鎖的抽屜,從抽屜最底部抽出來一本黑色皮的日記本。

這是阿保的日記。

我飛快地翻頁,沒開燈,就借着胖子的手機照明。前面一部分是爛柯山內部的一些結構圖,後面,後面……有了。後面上次我沒看明白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圖,現在我看到了一點讓我腦袋清楚起來的東西。

後面那一半我未看懂的圖,第一張也是畫得最清楚最不淩亂的一張,上面有一個簡單大概的輪廓圖,和兩張照片拼出來的面貌大致相吻合。應該都是畫的同一個地方。

但是這旁邊沒有标注,和任何可識別的記號。都是一些淩亂的用筆留下來的印子和劃痕。所以阿保只是告訴了我,這個地方他也去過。

而我腦中的這個瞬間就對其自動識別的功能,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我突然在腦中形成了一團形狀不規則的恐慌感,在這樣靜悄悄的夜裏顯得特別上頭。我捂着胸口蹲下來,我隐隐意識到,腦中有些東西一如漿糊,十分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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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對一些被我不知原因而忘記的東西依然留有說不清的深刻印象。

胸口的疼痛讓我有些喘不上氣,我想我明天最好在去長沙之前,先去找一趟齊蒙古,依照這樣的狀況,別是還沒到長沙,就先死在飛機上。

突然,兩個綠色的亮光點出現在書房門口。我吓了一跳,額頭上因為胸口痛都已經冒出冷汗了,被這幽幽的綠光一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汗直接就淌了下來。

“喵——!”原來是小賤。

它一聲不響地走到我身邊,閉上眼睛蹭了蹭我的腿。我把他抱起來,摸了摸他的腦袋,又摸了摸它的脖子,不知道它脖子上是不是會有傷疤。想着先前它快要屍化那時候的眼神,就覺得心裏一陣酸澀。明天要把它也帶上,那個鈴铛穿回去的時候,是不是還得再讓它皮開肉綻一回呢人心也挺奇怪,經歷了那麽多生死的場面,幾乎每次都會看到不同的人在眼前皮開肉綻,皮肉開裂都差不多已成視覺習慣。但是自己去想象這樣的場景,仍舊會覺得可怕。人心畢竟還是肉做的。

我一邊摸着小賤的頭,一邊思想在不着邊際地游走。其實有個問題,是我一直在考慮的。

我去長沙的話,悶油瓶怎麽辦我自然是不能帶上他走,但是腿腳長在他身上,我總不可能要求胖子看着他吧。這是個問題。

我才開始想悶油瓶,一擡頭,就看到他站在了書房門口,整個人斜靠在門框上。

我一愣,喊了一聲“小哥”,一時無話。

我心裏還有不可避免的矛盾,我在盡量避諱腦神經一個抽搐就抽搐到齊羽身上去。我現在看着他這麽站在面前,一下子就有很多不同的想法堵塞腦子,同時還有不同的感覺堵塞胸口。胸口的疼痛剛隐下去一點,這麽一下就又回了上來。但是我皺着眉頭,強忍着,不想讓他看出來。可能是太使勁了,弄痛了小賤,它尖叫一聲,從我手中跳了下去。

“吳邪。”悶油瓶走了進來,他走路也沒有聲音,不管從睡覺還是走路,任何一個姿态,都和小賤異常吻合。還好,他這是在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叫齊羽,不然我還真不知道怎麽反應給他看好。這人的記憶到底處于一個什麽樣的狀态,因為他不說,我們誰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清楚,或許連到他自己也不很清楚。或許——呵呵,我忽然被自己這樣的一個想法堵住了,諷刺感極強的冷笑在心裏變得越來越清晰。

或許,他覺得我和齊羽是同一個人。

“這瓶東西,你從哪裏得來的”他掏出那瓶被我一直放在褲兜裏的小瓶子,擺在桌上。

月色透過書房裏的窗戶,籠了一抹月光進來。

瓶裏透明的泛着藍光的液體,在夜裏幽幽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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