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張陌(二)

第100章 張陌(二)

張陌走出來的時候經過我躲藏的那根大柱子,剛好走到柱子邊上,整個人幾乎被擋在後面。他停了下來,緊接着我就聽見了他的聲音。我知道,他接下來的這句話是對我說的。

他說:“你們之間的作用,看來永遠注定都是相互的。你想不起來,他也想不起來。”

他說完,就朝前走了。我在原地愣了很長時間。

他說這樣的話,看來他清楚的不僅僅是自己家族的事情,還有我的事情。他知道我有想不起來的一部分記憶。我用了大概很久的時間在腦中理出一條思路來,當我終于想沖出去攔住他的時候,一擡頭,他都已經沒有影子了。

悶油瓶過了很久還沒有出來,我在門口朝裏面探了探腦袋。他還呆呆地站在剛才站的位置,臉朝着門,現在正面着我的臉。

我摸了摸頭,有點尴尬地走了出來。走到他跟前,才發現他根本沒注意到我。他目光渙散地看着前方的地面發呆,我走到他身邊的整個過程,他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

張陌剛剛對他說的那些話,我也正在思考。張家看來曾經發生過什麽重大的變故,以至于一部分人逃亡來了這裏,但是最後活着剩下來的,只有二十一個。那這麽來說,這裏其實就是他們為自己修建的陵墓,地面上的部分說白了就是一個遮掩體,為地底下的亡靈做為一個遮掩和守護的作用。但是不知道什麽原因,導致到最後,其實真正葬在這裏的其實就只有一個人,也就是我們看到的那口棺材裏面的屍骨。從張陌的話看來,那個人并非張家人,那不是張家人又葬在這裏,莫非是張家的媳婦兒之類的悶油瓶還對着她下跪,我心中一驚,莫非…..!

我顫抖着手指,指着地面,瞪大了眼睛滿臉驚訝地看着悶油瓶:“她…..她難道是…..”

“我母親。”悶油瓶看着我,點點頭,“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她叫拉姆。”

接下來悶油瓶對我敘述了并不很長的一段,卻是他記憶裏僅有的一段。他說,拉姆在藏語中的意思是仙女。拉姆并非藏人,在這裏卻度過了她的大半生。她大概只是他的養母,她不具有張家族人的任何特征,但在悶油瓶的記憶中,就只有她而已。他說他的生母是誰,他并沒印象,或是忘記了,或是真的從來沒有見過,活着或者死了,他一點記憶都沒有。他在出生之後,拉姆給過他一個名字,叫倉木決。這個名字我之前在哪本書裏見過,有點印象,說是一般大人嫌孩子生太多,希望結束生育,就特地給自己的小孩起這樣的名字,意在“終止”。但是在悶油瓶頭上的這個“終止”,并不是用來結束生育的,而是用來終止某種命運的循環。我聽到這裏,又聯想到了終極二字。不知道這其中是不是也有關聯性。

他記得這個地方,這一定也是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他來到這裏,就感到了強烈的熟悉感。他原本希望依仗這樣的熟悉感去找回他對這裏的記憶,但是并沒有成功。他記得這個地方的所有布局,卻想不起來原委。他說話的時候,語氣沒什麽波瀾,就像在敘述一件自身之外的事情。

他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道:“這是張家領袖的标志。在拉姆去世的時候随她一起下葬。我只記得我要來取回,卻不知道我現在還沒有戴上它的資格。”他說完,自諷地笑了笑。我很想告訴他,失憶是自然形成,又不是他的錯,又不是他能控制的。什麽資格不資格根本都是狗屁,資格這種東西都是屬于形式主義,不管他想得起來想不起來,他都是張家的頭領,他命中注定要背負他家族的一切,這擔子原本就夠重了,居然還來談資格。我最終卻什麽都沒有說,因為我知道,悶油瓶心裏有多看重“使命”二字,他好似為了這二字而生,而活,而戰鬥,一直到現在。形式主義的東西,有時候恰恰就是你精神力量的牽引者。

我似乎已經很久都沒有聽到過悶油瓶對我說這麽多話,雖然他的故事還沒有填補完整,但是我從心裏覺得很欣慰,能聽見他親口把他所記得的部分說給我聽。這樣,我起碼知道,我在他心裏,還有個比重較大的地位,我能感受到,他張家這一份責任似乎也在無形之間轉移到了我的身上。比起那之前的“一個注定要被另一個害死”,張陌那個相互作用的理論我倒是更願意接受,但是相互作用在我來說,并不代表互相牽制,而是相輔相成。我希望,我們失去的記憶,都能一起活着找到,然後把生命都補完整。

倉木決,我忽然明白過來,這其中寄托的意思。希望被終止的,是作為一個張家使命的背負者,這樣永無止境地從來沒有為了自己真正活過的宿命。

張陌走了,同我料想的一樣。但是他留下了一張手繪的地圖給我們的司機度帆。度帆說,他拿來之後,只說叫我沿着這圖上的路線開,就能到達我們要去的地方。他就像一個專門出來幫我們指引路的人,給我留下的印象除了神秘還有很多說不清楚的東西。我到現在對他的身份仍舊在心中留了一團迷霧,還需等待霧散的時候。只是現在不清楚,到最後,來吹散霧的這個人是他自己,還是悶油瓶。不知道為什麽,我有預感,這個人不會就此和我們告別,他一定還會出現。只是我還說不好會是在什麽地方。

我們走出去并沒有花去很長的時間。悶油瓶不說話走在我的前面,胖子因為比來時身上的負擔輕了許多,悶油瓶又重新活了過來,所以他心情顯得較愉快,走在我的右手邊,一路哼着歌。小花和黑眼鏡在我們一行人的最後面壓隊,原因是齊蒙古走得很慢。但是隊伍裏有齊蒙古在,我始終安心了不少。所以說,以前打仗的時候,軍醫有穩定軍心的關鍵作用。出去時候的路要比來時走得輕松太多了,原因是現在天亮着,沒有什麽山霧,所以幾乎不存在什麽可視度的問題。加之,白天這些岔道分散我們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所以我們一路很通常地到了外面。但是這些房子除了最後那間大宅子,幾乎所有的大大小小都差不多,我是留着心,想找一下之前帶着悶油瓶誤打誤撞進去的那間有屍體的屋子,居然愣是走出了還沒有找到。

李如風出去這一路都拿着紙筆,貌似在記載什麽東西。他忽前忽後地走着,我幾次想喊他,都作罷了,他看起來一點也沒有要理我的意思,只顧低頭在紙上寫字。

我們好不容易走到停車的地方,一走出去,大家都目瞪口呆。

有幾輛車的車門居然被撬開了。胖子大嘆:“他娘高科技反防盜啊,路虎的門都能被撬開!”然後就聽見有誰在邊上又大喊一聲:“少了一輛車!”

确實少了一輛,少得TM太明顯了。那偷車的,把一輛爛吉普留在了那輛丢失的路虎的原位。我轉頭問小花:“車上有沒有全球定位系統全部網路一連,那車肯定能追蹤到!”小花翻了翻白眼,道:“是啊是啊,為了追輛失車,我還得在這鳥不拉尿的地方給你全球定位……”黑眼鏡在邊上聽完,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心想,做這事的總不該是張陌吧。我腦中默默地把張家人的品格都放在比較高的水平線上,在我的理解上,一般這種古老的大家族,為人都比較正直,心說這大哥可千萬不要讓我刮目相看做出驚人舉動啊,拿份地圖和破吉普就自個兒換了輛路虎開走,這也太超值了!

最有可能的不外乎兩個人,要麽是齊羽,要麽是老癢。而就我對老癢這小子的理解來看,這種好事八成就是他幹的。但是他打開了幾輛吉普車的門,貌似是在找什麽東西。大家都看過車上的裝備,除了那一輛直接丢掉的車,其他都很完整。而那輛車上的東西沒有任何特別,看來,他目的性要找的東西并沒有找到。CAO,偷了我的日記本,還在翻東西,他倒是挺得寸進尺的嘛!

我們折騰了半天,天又開始起風,遠處天邊開始現出火燒雲的時候,我們才做好了離開的準備。胖子說不想資源浪費,本想說把吉普車也開走,結果最後發現,車子的點火器都是壞的,也只好作罷。

上車的時候,悶油瓶很自覺地先鑽進了車裏,還特地往裏面挪了挪,給我騰了個位置出來,然後看着我意思是叫我上車。我心中一暖,敢情他這是進步了,鬼門關晃一圈也不是全沒好處,好像人情味比之前重多了嘛。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李如風居然二話不說也開了我們的車門,爬到一半看着悶油瓶,示意他往裏過點。我當時就愣了,悶油瓶翻了翻白眼,慢蹭蹭地挪了挪屁股,李如風也不管讓出的位置大小,一下就翻了上來,直接半個屁股壓在我腿上。悶油瓶随即就提了我一把,自己往那邊的門靠了靠,還把我往他那邊拉了拉。只是可憐了齊蒙古,站在門口原本想上來的,看到我們都坐成這樣了,只好向前排坐着的胖子揮了揮手,就徑直朝後面小花和黑眼鏡的那輛車走去了。

李如風上車之後掏出了他的那幾張紙,我這才看到,那紙上是圖畫,而不是文字。這應該就是剛剛他一路過來的傑作了。

那些紙有薄薄的一疊,上面他翻過去的幾張,幾乎都是不成形的草稿。

直到車子發動起來,我們開上一條筆直的路,他才翻到有成型圖案的地方。我眼睛一瞟,瞬間就愣住了。在他紙上是一只麒麟。麒麟的頭略微朝後撇着。

“這裏房子的布局。”他低着頭說道。

我已經看出來了,換句話說,也是這裏底下棺材的布局。我突然想起來張陌之前對悶油瓶說話時候提到的那個“麒麟守魂棺陣”,他當時說,這是用來守護祖靈龍脈的。我對風水的事情向來都是一知半解,懂卻也談不上精。

“原來是這樣。”李如風臉上帶笑,語氣中一襲恍然大悟的感覺。

胖子也早就回頭看到了,催促他道:“別賣關子,快說啊!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這只麒麟在龍身過水之後的西北角,專門用來收斂對龍身造成不利的陰氣。藏人不用棺材,他們都是天葬。”他說着,側頭看了一眼在我另一邊坐着的悶油瓶,“所以這個棺陣的方式也非藏式。它出現在這裏一定有什麽特殊原因和效用。”

我估計他是指望悶油瓶能說點什麽,結果悶油瓶一如既往地讓他失望了,他半個字不說,只是看着窗外,一副什麽都沒聽見的樣子。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不出聲。胖子回過頭去,然後又轉了回來,問道:“哎,我有個問題,為什麽是二十一,不是二十三二十四啊”

我心說,因為悶油瓶他們家逃跑的時候全死了,最後就剩了這二十一個在這裏給自己挖墳。

卻不料悶油瓶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說:“二十一克,是一個人靈魂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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