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悠悠
悠悠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在一片香氣馥郁的黑暗裏,不知道為什麽,眼淚只是從心裏流出來。
肩膀上落着金粉,身上穿着柔軟的袍子,我好像被埋在很深的地底下,無法破土而出,是被人恐懼的怪物。
卑劣的人。只是個卑劣的、見不到光的人。
被人挖出來的那天,天氣很晴朗,我看到了一個老爺爺呼哧呼哧的拿着鏟子,看到我,他啊呀一聲,說:“罪過!”
我想問問他現在是什麽朝代,我的家人還活着嗎,他卻一溜煙跑走了。
……走就走吧,我都被挖出來了。
我看着手上斷裂的符紙,摸摸身上還熱的皮膚,費力的拖着自己爬出了棺材。
要去哪兒?
我想了想,準備循着老爺子逃跑的方向前進。
我在棺材裏,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動過,四肢僵硬,走路姿勢十分怪異,還好位處深山,四周無人,我不至于被人側目。
老爺子的腳印在一個小屋外斷掉了,我使勁兒馴服不靈活的四肢,擡頭一看,面前是一座村落,在群山之間,屋子十分袖珍可愛。錯落有致,古樸典雅。
我不敢逗留,拾起一個鬥笠,往頭上一罩,簡單找個大娘問了下路。
“附近的市集?”她看了看我,并沒多問什麽,指給我一個方向,“你徑直往這邊走便有山路下山,在山下有個小鎮,你去那兒看看吧,我們買東西都去那兒。”
我點點頭,彎腰謝過她。沒有多禮,也怕露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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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
我驚了一下,打量那大娘的面龐,她卻沒給我個眼神,只是把家裏一些幹糧和水遞給我,“姑娘家,出門小心。”
我笑笑,把臉遮得更嚴實些,走得比之前也要稍輕快些。
山路陡峭不平,我的腳很快就承受不住,腳後磨得鮮血淋漓,我停了幾次,只是使勁兒走,生怕遇到野獸,還沒活幾天就不得好死。
走着走着,慢慢見到橙色燈火如星河般亮在夜色裏,這時才覺腹中饑餓,已經難以忍受。拿出幹糧和水,冰冷無味,只是為了充饑才勉強下咽。
這景象……實在也是太久未見了。
我的計劃,就是先賺點錢,然後買點好吃的,好好逛逛這樣美的市集。
上輩子的事,已經是過眼雲煙。
我并不知道女人在外面能做什麽來養活自己,但也聽說過賣弄姿色的女人是被人輕視的。所以,這條路當然行不通。
那麽,做丫鬟?我手腳這麽笨,肯定不行。
做卦姑呢?
甚好。
我一身奇異裝束,加上世外高人般的鬥笠,十分具有欺騙性。再加上我确實喜歡天監司那套神神叨叨的說辭,于是我在一個店家借了紙和筆,在地上一坐,開始擺攤。
“生面孔啊?”
我擡起頭來,這下我卻真的驚詫了。
“但您對我來說,卻是熟面孔。”我說。
來人身形瘦長,眼尾上挑,長發束起,雖然長相淩厲,但聲音動聽,穿着清雅,衣袂飄飄。
他好奇的看了我一眼,估計也是習慣了這種卦姑的裝神弄鬼,“什麽時候見的?”他笑,“聽聲音,你也是個年輕姑娘。怎麽我卻沒有印象?”
他的侍從為他搬來了把椅子,他說:“也為這位姑娘搬一把吧。”我沒吭聲。
“只是面孔熟識。”我說,“與故人相似。求仙問卦,必有所圖,您有什麽圖的嗎?”
“我圖什麽?”他想了想,“不好答。”
“占蔔的人同樣不妄言。”我一笑,“您可以問我一個小問題,價錢合适,童叟無欺。”
“那我要問……”他一指我,“明天我的考試是否順利?”
我心裏想,這樣的公子,怎麽就又想不開,要去進京趕考了呢。
我開始蔔卦,解了下卦象。
“您的考試會十分順利。”
他松了口氣。
“但,最終的結果,您卻會非常不滿意。”
他神色怪異的盯着我,過了一會兒,點點頭道:“好!”
他對身邊的侍從說:“給她一錠銀子。”
我大喜。他身邊的侍從對他十分信服,但有些不忿的說:“少爺,您從沒賞過我這麽多錢……”
“今天心情好。”他看着我收下銀子,笑眯眯的說,“姑娘,去換身衣服吧。這身衣服還是太引人注目了。”他頓了頓,“有點爛了。”
“作為卦姑,我穿什麽衣服,人們會介意嗎?”
“你打扮的幹淨些,我就給你找個我府上的活計來做,如何?”
“我手腳笨,不習慣伺候人。”
“你來了,專門做卦姑,給我們蔔卦。”
侍從顯得又有點氣憤,少爺說:“到時候,算算鯉仙和你的姻緣,不是也很好嗎?”侍從一愣,紅暈爬上臉頰,大聲說:“奴才從沒有這種心思!”
我站起來,迫不及待的說:“我們走吧。”
“慢着。”他笑,“還不知道姑娘您的名字?”
我說:“給奴婢随便取一個即可,少爺您的姓名,可否告知奴婢。”
“我姓解。”他說,“名期,字景安。”
我大驚,但面上仍強笑:“少爺的名字,很好,必定會……一生榮華富貴,加官進爵!”
這便是他了,可這時,我們還沒有認識。我是回到過去了,還是進入了一場夢。
我到底有沒有從棺材裏爬出來?
我渾渾噩噩,一路跟着他們,眼淚止不住的在鬥笠後面流。
我在解府中安睡,昏昏沉沉過了幾日。身上冷熱交替,傷風感冒,與常人無異。
解府的下人們裏有個叫鯉仙的,在旁邊陪伴我,做些針線活,打打穗子。我很喜歡跟她說話,頭疼都會好一些。
而那個侍從——長風,雖說嘴上嬉鬧,但也時不時過來瞧瞧我,當然,主要還是跟他的鯉仙說會兒話。
“鯉仙,我給你買了把扇子,你看看,上面的花樣可稱你的心意?”
我躺在床上,額頭搭着塊帕子,眼神慢悠悠的瞟過去,看到扇子上畫着水仙錦鯉,鯉魚不知怎麽,畫的圓圓滾滾。鯉仙看着扇子,只是微笑。
“怎麽樣?”他有些不安的問。
“扇子花樣很好,這麽好的扇子!”她拿過來,仔細的看了看扇子。“多謝,小長風。”
我看着光線下,鯉仙的側影柔軟,長發如雲霧一般。
這個鎮子,就是解期所居住的解家鎮。解家是有些勢力的家族,是王公貴族的後代。但是如今已經逐漸式微,顯出頹敗相。
也難怪,距離解家最繁盛的時期已經過了三代,丫鬟和侍從們顯得天真無拘束,對于禮節并不太在意。解家人都是些清逸貴族,身處政治邊緣。按理說,這樣的日子,是十分受人羨慕的。
當然了,也有些無聊。
我的病好些,就在附近轉了轉,宅子靜谧,仆人們大多是些少男少女,園林清俊,光影錯落,池塘映着天光,偶爾能看到幾棵繁盛花樹。
逛到館外,就看到解期的背影。時隔多年,我還是能一眼辨認。
“少爺。”我恭敬施禮。
他轉過頭來,烏發白膚,日薄西山之時,顯得格外清涼。
“病了好幾天,現在感覺怎麽樣了?”
“已經無恙了。”我笑答,“多虧了鯉仙的關照。”
“既然病好了,就做些正事吧。”他點點頭,“來,再為我蔔一卦。”
他引我到僻靜處,竹林幽密,看不到太陽,只有竹影斑駁,我們坐在涼亭處,再次起卦。
“少爺所圖何事?”
“我圖……”他想了想,換了個說法,“我蔔姻緣。”
我沉吟了會兒,“問題需詳細些,我才好具體作答。”
“我未來的妻子,她與我何時相見?”
我扔下幾個銅錢,道:“待到少爺您弱冠之年後,便可與這位姑娘相見。”
“這位姑娘長相可貌美?”
“只是姿色尚可。”
“那不好,我就喜歡貌美的。”
我笑了笑,“那就再納一房貌美小妾,兩全其美。”
他笑着點了點頭,“甚好,甚好。”
我想到那些嫔妃們,平日裏好像也是這樣說話:“皇上,您要是想去其他妃子那兒,今天晚上我這兒了就不留您了~”
莺莺燕燕,一片惡寒。
我說:“少爺,您這位妻子,雖然貌不驚人,但身世顯赫,必能祝您飛黃騰達。只是有一點您需要注意,她也許會為您引來血光之災。”
“那這血光之災,要如何避呢?”
我看着卦象,遲疑道:“大概……是一生不要娶妻吧。您除了夫妻宮有兇煞,其他都是清貴之相,人福極旺的命格。”
“你不問問我,考試考的如何?”
“我已經聽鯉仙說了。”這件事本來就對我沒什麽懸念,“聽說您即将殿試,祝賀您了,祝您一舉奪魁,光耀門楣。”
他看着我,眼神清亮,“卦姑您不為我做個法,破一破我的血光之災麽?”
我哪懂那個啊。“恐怕不能,”我說,“蔔卦算命之人,罔顧天理,改運換命,有違天理。”
他笑了笑,突然問:“天監司的人,都像你這樣嗎?”
“不,”我說,“他們往往都不能長命。”
“你會活得很長嗎?”
我說:“不,少爺,我想我命宮中兇煞深種,性命如同風中油燈,一吹即滅。”